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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4
发信站: 紫 丁 香 (Sun Dec 20 15:57:12 1998), 转信
并非闲话(三)
西滢先生这回是义形于色,在《现代评论》四十八期的《闲话》里很为被书贾擅自选印
作品,因而受了物质上损害的作者抱不平。而且贱名也忝列于作者之列:惶恐透了。吃饭之
后,写一点自己的所感罢。至于捏笔的“动机”,那可大概是“不纯洁”的。〔2〕记得幼
小时候住在故乡,每看见绅士将一点骗人的自以为所谓恩惠,颁给下等人,而下等人不大感
谢时,则斥之曰“不识抬举!”我的父祖是读书的,总该可以算得士流了,但不幸从我起,
不知怎的就有了下等脾气,不但恩惠,连吊慰都不很愿意受,老实说罢:我总疑心是假的。
这种疑心,大约就是“不识抬举”的根苗,或者还要使写出来的东西“不纯洁”。
我何尝有什么白刃在前,烈火在后,还是钉住书桌,非写不可的“创作冲动”〔3〕;
虽然明知道这种冲动是纯洁,高尚,可贵的,然而其如没有何。前几天早晨,被一个朋友怒
视了两眼,倒觉得脸有点热,心有点酸,颇近乎有什么冲动了,但后来被深秋的寒风一吹
拂,脸上的温度便复原,——没有创作。至于已经印过的那些,那是被挤出来的。这“挤”
字是挤牛乳之“挤”;这“挤牛乳”是专来说明“挤”字的,并非故意将我的作品比作牛
乳,希冀装在玻璃瓶里,送进什么“艺术之宫”。倘用现在突然流行起来了的论调,将青年
的急于发表未熟的作品称为“流产”,则我的便是“打胎”;或者简直不是胎,是狸猫充太
子〔4〕。所以一写完,便完事,管他妈的,书贾怎么偷,文士怎么说,都不再来提心吊
胆。但是,如果有我所相信的人愿意看,称赞好,我终于是欢喜的。后来也集印了,为的是
还想卖几文钱,老实说。
那么,我在写的时候没有虔敬的心么?答曰:有罢。即使没有这种冠冕堂皇的心,也决
不故意耍些油腔滑调。被挤着,还能嬉皮笑脸,游戏三昧〔5〕么?倘能,那简直是神仙
了。我并没有在吕纯阳〔6〕祖师门下投诚过。
但写出以后,却也不很爱惜羽毛,有所谓“敝帚自珍”的意思,因为,已经说过,其时
已经是“便完事,管他妈的”了。谁有心肠来管这些无聊的后事呢?所以虽然有什么选家在
那里放出他那伟大的眼光,选印我的作品,我也照例给他一个不管。其实,要管也无从管起
的。我曾经替人代理过一回收版税的译本,打听得卖完之后,向书店去要钱,回信却道,旧
经理人已经辞职回家了,你向他要去罢;我们可是不知道。这书店在上海,我怎能趁了火车
去向他坐索,或者打官司?但我对于这等选本,私心却也有“窃以为不然”的几点,一是原
本上的错字,虽然一见就明知道是错的,他也照样错下去;二是他们每要发几句伟论,例如
什么主义咧,什么意思咧之类,〔7〕大抵是我自己倒觉得并不这样的事。自然,批评是
“精神底冒险”,批评家的精神总比作者会先一步的,但在他们的所谓死尸上,我却分明听
到心搏,这真是到死也说不到一块儿,此外,倒也没有什么大怨气了。
这虽然似乎是东方文明式的大度,但其实倒怕是因为我不靠卖文营生。在中国,骈文寿
序的定价往往还是每篇一百两,然而白话不值钱;翻译呢,听说是自己不能创作而嫉妒别人
去创作的坏心肠人所提倡的,将来文坛一进步,当然更要一文不值。我所写出来的东西,当
初虽然很碰过许多大钉子,现在的时价是每千字一至二三元,但是不很有这样好主顾,常常
只好尽些不知何自而来的义务。有些人以为我不但用了这些稿费或版税造屋,买米,而且还
靠它吸烟卷,吃果糖。殊不知那些款子是另外骗来的;我实在不很擅长于先装鬼脸去吓书坊
老板,然后和他接洽。我想,中国最不值钱的是工人的体力了,其次是咱们的所谓文章,只
有伶俐最值钱。倘真要直直落落,借文字谋生,则据我的经验,卖来卖去,来回至少一个
月,多则一年余,待款子寄到时,作者不但已经饿死,倘在夏天,连筋肉也都烂尽了,那里
还有吃饭的肚子。
所以我总用别的道儿谋生;至于所谓文章也者,不挤,便不做。挤了才有,则和什么高
超的“烟士披离纯”〔8〕呀,“创作感兴”呀之类不大有关系,也就可想而知。倘说我假
如不必用别的道儿谋生,则心志一专,就会有“烟士披离纯”等类,而产生较伟大的作品,
至少,也可以免于献出剥皮的狸猫罢,那可是也未必。三家村的冬烘先生,一年到头,一早
到夜教村童,不但毫不“时时想政治活动”,简直并不很“干着种种无聊的事”〔9〕,但
是他们似乎并没有《教育学概论》或“高头讲章”〔10〕的待定稿,藏之名山〔11〕。
而马克思的《资本论》〔12〕,陀思妥夫斯奇的《罪与罚》〔13〕等,都不是啜末加
〔14〕加啡,吸埃及烟卷之后所写的。除非章士钊总长治下的“有些天才”的编译馆〔1
5〕人员,以及讨得官僚津贴或银行广告费的“大报”〔16〕作者,于谋成事遂,睡足饭
饱之余,三月炼字,半年锻句,将来会做出超伦轶群的古奥漂亮作品。总之,在我,是肚子
一饱,应酬一少,便要心平气和,关起门来,什么也不写了;即使还写,也许不过是温暾之
谈,两可之论,也即所谓执中之说,公允之言,其实等于不写而已。
所以上海的小书贾化作蚊子,吸我的一点血,自然是给我物质上的损害无疑,而我却还
没有什么大怨气,因为我知道他们是蚊子,大家也都知道他们是蚊子。我一生中,给我大的
损害的并非书贾,并非兵匪,更不是旗帜鲜明的小人:乃是所谓“流言”。即如今年,就有
什么“鼓动学潮”呀,“谋做校长”呀,“打落门牙”〔17〕呀这些话。有一回,竟连现
在为我的著作权受损失抱不平的西滢先生也要相信了,也就在《现代评论》(第二十五期)
的照例的《闲话》上发表出来;〔18〕它的效力就可想。譬如一个女学生,与其被若干卑
劣阴险的文人学士们暗地里散布些关于品行的谣言,倒不如被土匪抢去一条红围巾——物
质。但这种“流言”,造的是一个人还是多数人?姓甚,名谁?我总是查不出;后来,因为
没有多工夫,也就不再去查考了,仅为便于述说起见,就总称之曰畜生。
虽然分了类,但不幸这些畜生就杂在人们里,而一样是人头,实际上仍然无从辨别。所
以我就多疑,不大要听人们的说话;又因为无话可说,自己也就不大愿意做文章。有时候,
甚至于连真的义形于色的公话也会觉得古怪,珍奇,于是乎而下等脾气的“不识抬举”遂告
成功,或者会终于不可救药。
平心想起来,所谓“选家”这一流人物,虽然因为容易联想到明季的制艺的选家〔1
9〕的缘故,似乎使人厌闻,但现在倒是应该有几个。这两三年来,无名作家何尝没有胜于
较有名的作者的作品,只是谁也不去理会他,一任他自生自灭。去年,我曾向DF〔20〕
先生提议过,以为该有人搜罗了各处的各种定期刊行物,仔细评量,选印几本小说集,来绍
介于世间;至于已有专集者,则一概不收,“再拜而送之大门之外”。但这话也不过终于是
空话,当时既无定局,后来也大家走散了。我又不能做这事业,因为我是偏心的。评是非时
我总觉得我的熟人对,读作品是异己者的手腕大概不高明。在我的心里似乎是没有所谓“公
平”,在别人里我也没有看见过,然而还疑心什么地方也许有,因此就不敢做那两样东西
了:法官,批评家。
现在还没有专门的选家时,这事批评家也做得,因为批评家的职务不但是剪除恶草,还
得灌溉佳花,——佳花的苗。譬如菊花如果是佳花,则他的原种不过是黄色的细碎的野菊,
俗名“满天星”的就是。但是,或者是文坛上真没有较好的作品之故罢,也许是一做批评
家,眼界便极高卓,所以我只见到对于青年作家的迎头痛击,冷笑,抹杀,却很少见诱掖奖
劝的意思的批评。有一种所谓“文士”而又似批评家的,则专是一个人的御前侍卫,托尔斯
泰呀,托她斯泰呀,指东画西的,就只为一人做屏风。其甚者竟至于一面暗护此人,一面又
中伤他人,却又不明明白白地举出姓名和实证来,但用了含沙射影的口气,使那人不知道说
着自己,却又另用口头宣传以补笔墨所不及,使别人可以疑心到那人身上去。这不但对于文
字,就是女人们的名誉,我今年也看见有用了这畜生道的方法来毁坏的。古人常说“鬼蜮技
俩”,其实世间何尝真有鬼蜮,那所指点的,不过是这类东西罢了。这类东西当然不在话
下,就是只做侍卫的,也不配评选一言半语,因为这种工作,做的人自以为不偏而其实是偏
的也可以,自以为公平而其实不公平也可以,但总不可“别有用心”于其间的。
书贾也像别的商人一样,惟利是图;他的出版或发议论的“动机”,谁也知道他“不纯
洁”,决不至于和大学教授的来等量齐观的。但他们除惟利是图之外,别的倒未必有什么用
意,这就是使我反而放心的地方。自然,倘是向来没有受过更奇特而阴毒的暗箭的福人,那
当然即此一点也要感到痛苦。
这也算一篇作品罢,但还是挤出来的,并非围炉煮茗时中的闲话,临了,便回上去填作
题目,纪实也。
十一月二十二日。
AA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七日《语丝》周刊第五十六期。
〔2〕关于版权和创作动机问题,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二卷第四十八期(一九二五
年十一月七日)的《闲话》里说:“有一种最取巧的窃盗他家的版权。……鲁迅,郁达夫,
叶绍钧,落华生诸先生都各人有自己出版的创作集,现在有人用什么小说选的名义,把那里
的小说部分或全部"壳粤巳ィ匀凰亲约菏榧南反笫苡跋炝恕!庇炙担*“一件艺术品
的产生,除了纯粹的创造冲动,是不是常常还夹杂着别的动机?是不是应当夹杂着别种不纯
洁的动机?……可是,看一看古今中外的各种文艺美术品,我们不能不说它们的产生的动机
大都是混杂的。”
〔3〕“创作冲动”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二卷第四十八期的《闲话》中说:“他们
有时创造的冲动来时,不工作便吃饭睡觉都不成,可是有时也懒懒的让它过去了。”又说:
“一到创作的时候,真正的艺术家又忘却了一切,他只创造他心灵中最美最真实的东西,断
不肯放低自己的标准,去迎合普通读者的心理。”
〔4〕狸猫充太子这是从《宋史·李宸妃传》宋仁宗(赵祯)生母李宸妃不敢认子的故
事演变而来的传说。清代石玉皨编述的公案小说《三侠五义》有这样的情节:宋真宗无子,
刘、李二妃皆怀孕,刘妃为争立皇后,与太监密谋,在李妃生子时,用一只剥皮的狸猫将小
孩换下来。
〔5〕游戏三昧佛家语。这里是无挂无碍、泰然游戏的意思。〔6〕吕纯阳(798
—?)即吕洞宾,名岩,号纯阳子,相传为唐末京兆(今陕西长安)人,隐居终南山。民间
传说他后来得道成仙,为“八仙”之一。他游戏人间的故事如“三醉岳阳楼”、“三戏白牡
丹”等在民间很流行。
〔7〕当时有些出版商任意编选作品牟利,编校工作往往十分粗疏,又好妄加评论。如
一九二二年由鲁庄云奇编辑、小说研究社发行的《小说年鉴》,其中收有鲁迅的《兔和
猫》、《鸭的喜剧》等,在评论中竟说《兔和猫》是“进化论的缩写”,对这篇小说在《晨
报副刊》发表时的排校错误不仅未予改正,还添了新的错误,如将“我说不然”排成“说我
不然”等。
〔8〕“烟士披离纯”英语Inspiration的音译,“灵感”的意思。
〔9〕“干着种种无聊的事”等语,也见于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二卷第四十八期的
《闲话》:“一个靠教书吃饭而时时想政治活动的人不大会是好教员,一个靠政治活动吃饭
而教几点钟书的人也不大会是好教员……我每看见一般有些天才而自愿著述终身的朋友在干
着种种无聊的事情,只好为著作界的损失一叹了。”〔10〕“高头讲章”在经书正文上端
留有较宽空白,刊印讲解文字,这些文字称为“高头讲章”。后来泛指这类格式的经书。
〔11〕藏之名山司马迁《报任少卿书》:“藏诸名山,传之其人。”〔12〕《资本论》
马克思(1818—1883)的主要著作,伟大的政治经济学文献,共三卷。第一卷于一
八六七年出版,第二、三卷在他逝世后由恩格斯整理,分别于一八八五年和一八九四年出
版。〔13〕陀思妥夫斯奇([.X.BEGHESTGOPI,18*玻薄保福福保⊥ㄒ陀思妥耶夫
斯基,俄国作家。《罪与罚》是他的长篇小说,一八八六年出版。
〔14〕末加(Mokha)通译穆哈,阿拉伯也门共和国的海口,著名的咖啡产地。
〔15〕编译馆指当时的国立编译馆,由章士钊呈请创办,一九二五年十月成立。
〔16〕讨得官僚津贴或银行广告费的“大报”指《现代评论》。《猛进》周刊第三十
一期(一九二五年十月二日)刊有署名蔚麟的通信:“《现代评论》为受了段祺瑞、章士钊
的几千块钱,吃着人的嘴软,拿着人的手软,对于段祺瑞、章士钊的一切胡作非为,绝不敢
说半个不字。”又《现代评论》自第一卷第十六期(一九二五年三月二十八日)
起,每期封底都整面刊登当时金城银行的广告。
〔17〕“打落门牙”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六日,段祺瑞政府邀请英、美、法等十二国
在北京召开所谓“关税特别会议”,企图与各帝国主义国家成立新的关税协定。北京各学
校、各团体五万余人当日在天安门集会反对,主张关税自主;赴会群众曾遭到大批武装警察
阻止和殴打,受伤十余人,被捕数人。次日,《社会日报》等登载不符事实的消息说:“周
树人(北大教员)齿受伤,脱落门牙二”(参看《坟·从胡须说到牙齿》)。
〔18〕参看本书《并非闲话》及其注〔8〕。〔19〕制艺的选家明代以八股文(制
艺)取士,选家就应运而生;他们的八股文选本所收的大抵都是陈腔滥调之作。长篇小说
《儒林外史》中有对于选家的淋漓尽致的描写。
〔20〕DF指郁达夫(1896—1945),浙江富阳人,作家,创造社重要成员
之一。著有短篇小说集《沉沦》、中篇小说《她是一个弱女子》、游记散文集《屐痕处处》
等。他在一九二七年一月三十日给北京《世界日报副刊》编者的信中说:“前三四年,我在
北京,屡次和鲁迅先生谈起,想邀集几个人起来,联合着来翻阅那些新出版的小刊物,中间
有可取的作品,就马上为他们表扬出来,介绍给大家,可以使许多未成名的青年作家,得着
些安慰,而努力去创作,后来以事去北京,此议就变成了水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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