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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48
发信站: 紫 丁 香 (Sun Dec 20 19:36:44 1998), 转信

——二月十九日在香港青年会讲            


    今天我所讲的题目是“老调子已经唱完”:初看似乎有些离奇,其实是并不奇怪的。

    凡老的,旧的,都已经完了!这也应该如此。虽然这一句话实在对不起一般老前辈,可
是我也没有别的法子。中国人有一种矛盾思想,即是:要子孙生存,而自己也想活得很长
久,永远不死;及至知道没法可想,非死不可了,却希望自己的尸身永远不腐烂。但是,想
一想罢,如果从有人类以来的人们都不死,地面上早已挤得密密的,现在的我们早已无地可
容了;如果从有人类以来的人们的尸身都不烂,岂不是地面上的死尸早已堆得比鱼店里的鱼
还要多,连掘井,造房子的空地都没有了么?所以,我想,凡是老的,旧的,实在倒不如高
高兴兴的死去的好。

    在文学上,也一样,凡是老的和旧的,都已经唱完,或将要唱完。举一个最近的例来
说,就是俄国。他们当俄皇专制的时代,有许多作家很同情于民众,叫出许多惨痛的声音,
后来他们又看见民众有缺点,便失望起来,不很能怎样歌唱,待到革命以后,文学上便没有
什么大作品了。只有几个旧文学家跑到外国去,作了几篇作品,但也不见得出色,因为他们
已经失掉了先前的环境了,不再能照先前似的开口。

    在这时候,他们的本国是应该有新的声音出现的,但是我们还没有很听到。我想,他们
将来是一定要有声音的。因为俄国是活的,虽然暂时没有声音,但他究竟有改造环境的能
力,所以将来一定也会有新的声音出现。

    再说欧美的几个国度罢。他们的文艺是早有些老旧了,待到世界大战时候,才发生了一
种战争文学。战争一完结,环境也改变了,老调子无从再唱,所以现在文学上也有些寂寞。
将来的情形如何,我们实在不能豫测。但我相信,他们是一定也会有新的声音的。

    现在来想一想我们中国是怎样。中国的文章是最没有变化的,调子是最老的,里面的思
想是最旧的。但是,很奇怪,却和别国不一样。那些老调子,还是没有唱完。

    这是什么缘故呢?有人说,我们中国是有一种“特别国情”〔2〕。——中国人是否真
是这样“特别”,我是不知道,不过我听得有人说,中国人是这样。——倘使这话是真的,
那么,据我看来,这所以特别的原因,大概有两样。

    第一,是因为中国人没记性,因为没记性,所以昨天听过的话,今天忘记了,明天再听
到,还是觉得很新鲜。做事也是如此,昨天做坏了的事,今天忘记了,明天做起来,也还是
“仍旧贯”〔3〕的老调子。

    第二,是个人的老调子还未唱完,国家却已经灭亡了好几次了。何以呢?我想,凡有老
旧的调子,一到有一个时候,是都应该唱完的,凡是有良心,有觉悟的人,到一个时候,自
然知道老调子不该再唱,将它抛弃。但是,一般以自己为中心的人们,却决不肯以民众为主
体,而专图自己的便利,总是三翻四复的唱不完。于是,自己的老调子固然唱不完,而国家
却已被唱完了。

    宋朝的读书人讲道学,讲理学〔4〕,尊孔子,千篇一律。虽然有几个革新的人们,如
王安石〔5〕等等,行过新法,但不得大家的赞同,失败了。从此大家又唱老调子,和社会
没有关系的老调子,一直到宋朝的灭亡。

    宋朝唱完了,进来做皇帝的是蒙古人——元朝。那么,宋朝的老调子也该随着宋朝完结
了罢,不,元朝人起初虽然看不起中国人〔6〕,后来却觉得我们的老调子,倒也新奇,渐
渐生了羡慕,因此元人也跟着唱起我们的调子来了,一直到灭亡。

    这个时候,起来的是明太祖。元朝的老调子,到此应该唱完了罢,可是也还没有唱完。
明太祖又觉得还有些意趣,就又教大家接着唱下去。什么八股咧,道学咧,和社会,百姓都
不相干,就只向着那条过去的旧路走,一直到明亡。

    清朝又是外国人。中国的老调子,在新来的外国主人的眼里又见得新鲜了,于是又唱下
去。还是八股,考试,做古文,看古书。但是清朝完结,已经有十六年了,这是大家都知道
的。他们到后来,倒也略略有些觉悟,曾经想从外国学一点新法来补救,然而已经太迟,来
不及了。

    老调子将中国唱完,完了好几次,而它却仍然可以唱下去。因此就发生一点小议论。有
人说:“可见中国的老调子实在好,正不妨唱下去。试看元朝的蒙古人,清朝的满洲人,不
是都被我们同化了么?照此看来,则将来无论何国,中国都会这样地将他们同化的。”原来
我们中国就如生着传染病的病人一般,自己生了病,还会将病传到别人身上去,这倒是一种
特别的本领。

    殊不知这种意见,在现在是非常错误的。我们为甚么能够同化蒙古人和满洲人呢?是因
为他们的文化比我们的低得多。倘使别人的文化和我们的相敌或更进步,那结果便要大不相
同了。他们倘比我们更聪明,这时候,我们不但不能同化他们,反要被他们利用了我们的腐
败文化,来治理我们这腐败民族。他们对于中国人,是毫不爱惜的,当然任凭你腐败下去。
现在听说又很有别国人在尊重中国的旧文化了,那里是真在尊重呢,不过是利用!

    从前西洋有一个国度,国名忘记了,要在非洲造一条铁路。顽固的非洲土人很反对,他
们便利用了他们的神话来哄骗他们道:“你们古代有一个神仙,曾从地面造一道桥到天上。

    现在我们所造的铁路,简直就和你们的古圣人的用意一样。”〔7〕非洲人不胜佩服,
高兴,铁路就造起来。——中国人是向来排斥外人的,然而现在却渐渐有人跑到他那里去唱
老调子了,还说道:“孔夫子也说过,‘道不行,乘桴浮于海。’〔8〕所以外人倒是好
的。”外国人也说道:“你家圣人的话实在不错。”

    倘照这样下去,中国的前途怎样呢?别的地方我不知道,只好用上海来类推。上海是:
最有权势的是一群外国人,接近他们的是一圈中国的商人和所谓读书的人,圈子外面是许多
中国的苦人,就是下等奴才。将来呢,倘使还要唱着老调子,那么,上海的情状会扩大到全
国,苦人会多起来。因为现在是不像元朝清朝时候,我们可以靠着老调子将他们唱完,只好
反而唱完自己了。这就因为,现在的外国人,不比蒙古人和满洲人一样,他们的文化并不在
我们之下。

    那么,怎么好呢?我想,唯一的方法,首先是抛弃了老调子。旧文章,旧思想,都已经
和现社会毫无关系了,从前孔子周游列国的时代,所坐的是牛车。现在我们还坐牛车么?从
前尧舜的时候,吃东西用泥碗,现在我们所用的是甚么?所以,生在现今的时代,捧着古书
是完全没有用处的了。

    但是,有些读书人说,我们看这些古东西,倒并不觉得于中国怎样有害,又何必这样决
绝地抛弃呢?是的。然而古老东西的可怕就正在这里。倘使我们觉得有害,我们便能警戒
了,正因为并不觉得怎样有害,我们这才总是觉不出这致死的毛病来。因为这是“软刀
子”。这“软刀子”的名目,也不是我发明的,明朝有一个读书人,叫做贾凫西〔9〕的,
鼓词里曾经说起纣王,道:“几年家软刀子割头不觉死,只等得太白旗悬才知道命有差。”
我们的老调子,也就是一把软刀子。

    中国人倘被别人用钢刀来割,是觉得痛的,还有法子想;倘是软刀子,那可真是“割头
不觉死”,一定要完。

    我们中国被别人用兵器来打,早有过好多次了。例如,蒙古人满洲人用弓箭,还有别国
人用枪炮。用枪炮来打的后几次,我已经出了世了,但是年纪青。我仿佛记得那时大家倒还
觉得一点苦痛的,也曾经想有些抵抗,有些改革。用枪炮来打我们的时候,听说是因为我们
野蛮;现在,倒不大遇见有枪炮来打我们了,大约是因为我们文明了罢。现在也的确常常有
人说,中国的文化好得很,应该保存。那证据,是外国人也常在赞美。这就是软刀子。用钢
刀,我们也许还会觉得的,于是就改用软刀子。我想:叫我们用自己的老调子唱完我们自己
的时候,是已经要到了。

    中国的文化,我可是实在不知道在那里。所谓文化之类,和现在的民众有甚么关系,甚
么益处呢?近来外国人也时常说,中国人礼仪好,中国人肴馔好。中国人也附和着。但这些
事和民众有甚么关系?车夫先就没有钱来做礼服,南北的大多数的农民最好的食物是杂粮。
有什么关系?

    中国的文化,都是侍奉主子的文化,是用很多的人的痛苦换来的。无论中国人,外国
人,凡是称赞中国文化的,都只是以主子自居的一部份。

    以前,外国人所作的书籍,多是嘲骂中国的腐败;到了现在,不大嘲骂了,或者反而称
赞中国的文化了。常听到他们说:“我在中国住得很舒服呵!”这就是中国人已经渐渐把自
己的幸福送给外国人享受的证据。所以他们愈赞美,我们中国将来的苦痛要愈深的!

    这就是说:保存旧文化,是要中国人永远做侍奉主子的材料,苦下去,苦下去。虽是现
在的阔人富翁,他们的子孙也不能逃。我曾经做过一篇杂感,大意是说:“凡称赞中国旧文
化的,多是住在租界或安稳地方的富人,因为他们有钱,没有受到国内战争的痛苦,所以发
出这样的赞赏来。殊不知将来他们的子孙,营业要比现在的苦人更其贱,去开的矿洞,也要
比现在的苦人更其深。”〔10〕这就是说,将来还是要穷的,不过迟一点。但是先穷的苦
人,开了较浅的矿,他们的后人,却须开更深的矿了。我的话并没有人注意。他们还是唱着
老调子,唱到租界去,唱到外国去。但从此以后,不能像元朝清朝一样,唱完别人了,他们
是要唱完了自己。

    这怎么办呢?我想,第一,是先请他们从洋楼,卧室,书房里踱出来,看一看身边怎么
样,再看一看社会怎么样,世界怎么样。然后自己想一想,想得了方法,就做一点。“跨出
房门,是危险的。”自然,唱老调子的先生们又要说。然而,做人是总有些危险的,如果躲
在房里,就一定长寿,白胡子的老先生应该非常多;但是我们所见的有多少呢?他们也还是
常常早死,虽然不危险,他们也胡涂死了。

    要不危险,我倒曾经发见了一个很合式的地方。这地方,就是:牢狱。人坐在监,牢里
便不至于再捣乱,犯罪了;救火机关也完全,不怕失火;也不怕盗劫,到牢狱里去抢东西的
强盗是从来没有的。坐监是实在最安稳。

    但是,坐监却独独缺少一件事,这就是:自由。所以,贪安稳就没有自由,要自由就总
要历些危险。只有这两条路。那一条好,是明明白白的,不必待我来说了。

    现在我还要谢诸位今天到来的盛意。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三月(?)广州《国民新闻》副刊《新时代》,同年
五月十一日汉口《中央日报》副刊第四十八号曾予转载。

    〔2〕“特别国情”一九一五年袁世凯阴谋复辟帝制时,他的宪法顾问美国人古德诺,
曾于八月十日北京《亚细亚日报》发表《共和与君主论》一文,说中国自有“特别国情”,
不适宜实行民主政治,应当恢复君主政体。这种谬论,曾经成为反动派阻挠民主改革和反对
进步学说的借口。

    〔3〕“仍旧贯”语见《论语g先进》:“鲁人为长府,闵子骞曰!跃晒幔*之
何?何必改作!’”

    〔4〕理学又称道学,是宋代周敦颐、程颢、程颐、朱熹等人阐释儒家学说而形成的唯
心主义思想体系。它认为“理”是宇宙的本体,把“三纲五常”等封建伦理道德说成是“天
理”,提出“存天理,灭人欲”的主张。

    〔5〕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抚州临川(今属江西)人。北宋政治
家、文学家。他在宋神宗熙宁二年(1069)出任宰相,实行改革,推行均输、青苗、免
役、市贸、方田均税、保甲保马等新法,后因受大官僚、大地主的反对而失败。

    〔6〕元朝将全国人分为四等:蒙古人最贵,色目人次之,汉人又次之,南人最贱。按
汉人指契丹、女贞、高丽和原金朝治下的北中国汉人;南人指南宋遗民。

    〔7〕关于西洋人用神话哄骗非洲土人的事,参看《热风g随感滤氖贰*

    〔8〕“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语见《论语g公冶长》玻埂场〖仲煳鳎ㄔ迹保*92—
1674)字应宠,号木皮散人,山东曲阜人,明代遗民、鼓词作家。这里所引的话见于明
亡后他作的《木皮散人鼓词》中关于周武王灭商纣王的一段:“多亏了散宜生定下胭粉计,
献上个兴周灭商的女娇娃;……他爷们(按指周文王、武王父子等)昼夜商议行仁政,那纣
王胡里胡涂在黑影爬;几年家软刀子割头不觉死,只等得太白"缧*才知道命有差。”

    〔10〕参看《华盖集续编g无花的蔷薇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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