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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uling (精益求精), 信区: Reading
标 题: 43
发信站: 紫 丁 香 (Sun Dec 20 20:25:02 1998), 转信
由中国女人的脚
古之儒者不作兴谈女人,但有时总喜欢谈到女人。例如“缠足”罢,从明朝到清朝的带
些考据气息的著作中,往往有一篇关于这事起源的迟早的文章。为什么要考究这样下等事
呢,现在不说他也罢,总而言之,是可以分为两大派的,一派说起源早,一派说起源迟。说
早的一派,看他的语气,是赞成缠足的,事情愈古愈好,所以他一定要考出连孟子的母亲,
也是小脚妇人的证据来。说迟的一派却相反,他不大恭维缠足,据说,至早,亦不过起于宋
朝的末年。
其实,宋末,也可以算得古的了。不过不缠之足,样子却还要古,学者应该“贵古而贱
今”,斥缠足者,爱古也。但也有失怀了反对缠足的成见,假造证据的,例如前明才子杨升
庵先生,他甚至于替汉朝人做《杂事秘辛》〔2〕,来证明那时的脚是“底平趾敛”。
于是又有人将这用作缠足起源之古的材料,说既然“趾敛”,可见是缠的了。但这是自
甘于低能之谈,这里不加评论。
照我的意见来说,则以上两大派的话,是都错,也都对的。现在是古董出现的多了,我
们不但能看见汉唐的图画,也可以看到晋唐古坟里发掘出来的泥人儿。那些东西上所表现的
女人的脚上,有圆头履,有方头履,可见是不缠足的。古人比今人聪明,她决不至于缠小脚
而穿大鞋子,里面塞些棉花,使自己走得一步一拐。
但是,汉朝就确已有一种“利屣”〔3〕,头是尖尖的,平常大约未必穿罢,舞的时
候,却非此不可。不但走着爽利,“潭腿”〔4〕似的踢开去之际,也不至于为裙子所碍,
甚至于踢下裙子来。那时太太们固然也未始不舞,但舞的究以倡女为多,所以倡伎就大抵穿
着“利屣”,穿得久了,也免不了要“趾敛”的。然而伎女的装束,是闺秀们的大成至圣先
师,这在现在还是如此,常穿利屣,即等于现在之穿高跟皮鞋,可以俨然居炎汉〔5〕“摩
登女郎”之列,于是乎虽是名门淑女,脚尖也就不免尖了起来。先是倡伎尖,后是摩登女郎
尖,再后是大家闺秀尖,最后才是“小家碧玉”〔6〕一齐尖。待到这些“碧玉”们成了祖
母时,就入于利屣制度统一脚坛的时代了。
当民国初年,“不佞”观光北京的时候,听人说,北京女人看男人是否漂亮(自按:盖
即今之所谓“摩登”也)的时候,是从脚起,上看到头的。所以男人的鞋袜,也得留心,脚
样更不消说,当然要弄得齐齐整整,这就是天下之所仁有“包脚布”的原因。仓颉造字,我
们是知道的,谁造这布的呢,却还没有研究出。但至少是“古已有之”,唐朝张族鸟作的
《朝野佥载》〔7〕罢,他说武后朝有一位某男士,将脚裹得窄窄的,人们见了都发笑。可
见盛唐之世,就已有了这一种玩意儿,不过还不是很极端,或者还没有很普及。然而好像终
于普及了。由宋至清,绵绵不绝,民元革命以后,革了与否,我不知道,因为我是专攻考
“古”学的。
然而奇怪得很,不知道怎的(自按:此处似略失学者态度),女士们之对于脚,尖还不
够,并且勒令它“小”起来了,最高模范,还竟至于以三寸为度。这么一来,可以不必兼买
利屣和方头履两种,从经济的观点来看,是不算坏的,可是从卫生的观点来看,却未免有些
“过火”,换一句话,就是“走了极端”了。
我中华民族虽然常常的自命为爱“中庸”,行“中庸”的人民,其实是颇不免于过激
的。譬如对于敌人罢,有时是压服不够,还要“除恶务尽”,杀掉不够,还要“食肉寝皮”
〔8〕。但有时候,却又谦虚到“侵略者要进来,让他们进来。也许他们会杀了十万中国
人。不要紧,中国人有的是,我们再有人上去”。这真教人会猜不出是真痴还是假呆。而女
人的脚尤其是一个铁证,不小则已,小则必求其三寸,宁可走不成路,摆摆摇摇。慨自辫子
肃清以后,缠足本已一同解放的了,老新党的母亲们,鉴于自己在皮鞋里塞棉花之麻烦,一
时也确给她的女儿留了天足。然而我们中华民族是究竟有些“极端”的,不多久,老病复
发,有些女士们已在别想花样,用一枝细黑柱子将脚跟支起,叫它离开地球。她到底非要她
的脚变把戏不可。由过去以测将来,则四朝(假如仍旧有朝代的话)之后,全国女人的脚趾
都和小腿成一直线,是可以有八九成把握的。
然则圣人为什么大呼“中庸”呢?曰:这正因为大家并不中庸的缘故。人必有所缺,这
才想起他所需。穷教员养不活老婆了,于是觉到女子自食其力说之合理,并且附带地向男女
平权论卢头;富翁胖到要发哮喘病了,才去打高而富球,从此主张运动的紧要。我们平时,
是决不记得自己有一个头,或一个肚子,应该加以优待的,然而一旦头痛肚泻,这才记起了
他们,并且大有休息要紧,饮食小心的议论。倘有谁听了这些议论之后,便贸贸然决定这议
论者为卫生家,可就失之十丈,差以亿里了。
倒相反,他是不卫生家,议论卫生,正是他向来的不卫生的结果的表现。孔子曰,“不
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9〕以孔子交游之广,事实
上没法子只好寻狂狷相与,这便是他在理想上之所以哼着“中庸,中庸”的原因。
以上的推定假使没有错,那么,我们就可以进而推定孔子晚年,是生了胃病的了。“割
不正不食”,这是他老先生的古板规矩,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条令却有些稀奇。他
并非百万富翁或能收许多版税的文学家,想不至于这么奢侈的,除了只为卫生,意在容易消
化之外,别无解法。况且“不撤姜食”〔10〕,又简直是省不掉暖胃药了。何必如此独厚
于胃,念念不忘呢?曰,以其有胃病之故也。
倘说:坐在家里,不大走动的人们很容易生胃病,孔子周游列国〔11〕,运动王公,
该可以不生病证的了。那就是犯了知今而不知古的错误。盖当时花旗白面〔12〕,尚未输
入,土磨麦粉,多含灰沙,所以分量较今面为重;国道尚未修成,泥路甚多凹凸,孔子如果
肯走,那是不大要紧的,而不幸他偏有一车两马。胃里袋着沉重的面食,坐在车子里走着七
高八低的道路,一颠一顿,一掀一坠,胃就被坠得大起来,消化力随之减少,时时作痛;每
餐非吃“生姜”不可了。所以那病的名目,该是“胃扩张”;那时候,则是“晚年”,约在
周敬王十年以后。
以上的推定,虽然简略,却都是“读书得间”的成功。但若急于近功,妄加猜测,即很
容易陷于“多疑”的谬误。例如罢,二月十四日《申报》载南京专电云:“中执委会令各级
党部及人民团体制‘忠孝仁爱信义和平’〔13〕匾额,悬挂礼堂中央,以资启迪。”看了
之后,切不可便推定为各要人讥大家为“忘八”〔14〕;三月一日《大晚报》〔15〕载
新闻云:“孙总理夫人宋庆龄女士自归国寓沪后,关于政治方面,不闻不问,惟对社会团体
之组织非常热心。据本报记者所得报告,前日有人由邮政局致宋女士之索诈信K(自按:原
缺)件,业经本市稻峙勺び示旨觳榇觳樵辈榛瘢苯髡┬*截留,转辗呈报市府。”看
了之后,也切不可便推定虽为总理夫人宋女士的信件,也常在邮局被当局派员所检查。
盖虽“学匪派考古学”,亦当不离于“学”,而以“考古”为限的。
三月四日夜。
BB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三月十六日《论语》第十三期,署名何干。
〔2〕《杂事秘辛》笔记小说,一卷,旧题无名氏撰,伪托为东汉佚书,实为明代杨慎
(号升庵)作。写东汉桓帝(刘志)选梁莹为妃的故事。其中有一段描写梁莹的脚:“足长
八寸,跗丰研,底平指敛,约缣迫袜,收束微如禁中。”杨慎在该书跋语中说:“予尝搜
考弓足原始,不得。及见‘约缣迫袜,收束微如禁中’语,则缠足后汉已自有之。”按杨慎
是持缠足起源较早一说的。
〔3〕“利屣”一种舞鞋。《史记·货殖列传》:“今夫赵女郑姬,设形容,"a鸣
琴,揄长袂,蹑利屣,目挑心招。”
〔4〕“潭腿”拳术的一种,相传由清代山东龙潭寺的和尚创立,故称。
〔5〕炎汉即汉代。过去阴阳家用金木水火土五行(也称五德)相生相克的循环变化来
说明王朝更替;他们认为汉朝属火,故称“炎汉”。
〔6〕“小家碧玉”语出南朝乐府《碧玉歌》:“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碧玉原
系人名,旧时常以“小家碧玉”称小康人家的少女。〔7〕《朝野佥载》唐代张族鸟作,内
容系记载唐代的故事和琐闻。按该书没有鲁迅所引一事的记载。
〔8〕“除恶务尽”语出《尚书·泰誓》:“树德欲滋,除恶务本。”“食肉寝皮”,
语出《左传》襄公二十一年:“然二子者,譬如禽兽,臣食其肉而寝处其皮矣。”
〔9〕语见《论语·子路》。据宋代朱熹注:“行,道也。
狂者,志极高而行不掩。狷者,知未及而守有余。”〔10〕“割不正不食”、“食不
厌精,脍不厌细”、“不撤姜食”等语,都见《论语·乡党》。
〔11〕孔子周游列国孔丘于鲁定公十二年至鲁哀公十一年(前498—前484)离
开鲁国,周游宋、卫、陈、蔡、齐、楚等国,游说诸侯,终不见用。
〔12〕花旗白面由美国进口的面粉。
〔13〕“忠孝仁爱信义和平”当时国民党政客戴季陶等宣扬的所谓“八德”。国民党
当局为了加强其封建法西斯统治,强令机关团体将它制匾悬挂于礼堂,国民党教育部又于一
九三三年二月二十日宣布以此为“小学公民训练标准”。〔14〕“忘八”封建时代流行的
俗语,指忘记了概括封建道德要义的“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八个字的最后一
个“耻”字,也即“无耻”的意思。
〔15〕《大晚报》一九三二年二月十二日在上海创刊,张竹平创办,后为国民党财阀
孔祥熙收买,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五日停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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