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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uling (精益求精), 信区: Reading
标  题: 24
发信站: 紫 丁 香 (Mon Dec 21 11:01:48 1998), 转信

忆韦素园君            


    我也还有记忆的,但是,零落得很。我自己觉得我的记忆好像被刀刮过了的鱼鳞,有些
还留在身体上,有些是掉在水里了,将水一搅,有几片还会翻腾,闪烁,然而中间混着血
丝,连我自己也怕得因此污了赏鉴家的眼目。

    现在有几个朋友要纪念韦素园君,我也须说几句话。是的,我是有这义务的。我只好连
身外的水也搅一下,看看泛起怎样的东西来。

    怕是十多年之前了罢,我在北京大学做讲师,有一天。在教师豫备室里遇见了一个头发
和胡子统统长得要命的青年,这就是李霁野。我的认识素园,大约就是霁野绍介的罢,然而
我忘记了那时的情景。现在留在记忆里的,是他已经坐在客店的一间小房子里计画出版了。

    这一间小房子,就是未名社〔2〕。

    那时我正在编印两种小丛书,一种是《乌合丛书》,专收创作,一种是《未名丛刊》,
专收翻译,都由北新书局出版。出版者和读者的不喜欢翻译书,那时和现在也并不两样,所
以《未名丛刊》是特别冷落的。恰巧,素园他们愿意绍介外国文学到中国来,便和李小峰
〔3〕商量,要将《未名丛刊》移出,由几个同人自办。小峰一口答应了,于是这一种丛书
便和北新书局脱离。稿子是我们自己的,另筹了一笔印费,就算开始。因这丛书的名目,连
社名也就叫了“未名”——但并非“没有名目”的意思,是“还没有名目”的意思,恰如孩
子的“还未成丁”似的。

    未名社的同人,实在并没有什么雄心和大志,但是,愿意切切实实的,点点滴滴的做下
去的意志,却是大家一致的。而其中的骨干就是素园。

    于是他坐在一间破小屋子,就是未名社里办事了,不过小半好像也因为他生着病,不能
上学校去读书,因此便天然的轮着他守寨。

    我最初的记忆是在这破寨里看见了素园,一个瘦小,精明,正经的青年,窗前的几排破
旧外国书,在证明他穷着也还是钉住着文学。然而,我同时又有了一种坏印象,觉得和他是
很难交往的,因为他笑影少。“笑影少”原是未名社同人的一种特色,不过素园显得最分
明,一下子就能够令人感得。但到后来,我知道我的判断是错误了,和他也并不难于交往。
他的不很笑,大约是因为年龄的不同,对我的一种特别态度罢,可惜我不能化为青年,使大
家忘掉彼我,得到确证了。这真相,我想,霁野他们是知道的。

    但待到我明白了我的误解之后,却同时又发见了一个他的致命伤:他太认真;虽然似乎
沉静,然而他激烈。认真会是人的致命伤的么?至少,在那时以至现在,可以是的。一认
真,便容易趋于激烈,发扬则送掉自己的命,沉静着,又啮碎了自己的心。

    这里有一点小例子。——我们是只有小例子的。

    那时候,因为段祺瑞〔4〕总理和他的帮闲们的迫压,我已经逃到厦门,但北京的狐虎
之威还正是无穷无尽。段派的女子师范大学校长林素园〔5〕,带兵接收学校去了,演过全
副武行之后,还指留着的几个教员为“共产党”。这个名词,一向就给有些人以“办事”上
的便利,而且这方法,也是一种老谱,本来并不希罕的。但素园却好像激烈起来了,从此以
后,他给我的信上,有好一晌竟憎恶“素园”两字而不用,改称为“漱园”。同时社内也发
生了冲突,高长虹〔6〕从上海寄信来,说素园压下了向培良的稿子,叫我讲一句话。我一
声也不响。于是在《狂飙》上骂起来了,先骂素园,后是我。素园在北京压下了培良的稿
子,却由上海的高长虹来抱不平,要在厦门的我去下判断,我颇觉得是出色的滑稽,而且一
个团体,虽是小小的文学团体罢,每当光景艰难时,内部是一定有人起来捣乱的,这也并不
希罕。然而素园却很认真,他不但写信给我,叙述着详情,还作文登在杂志上剖白。在“天
才”们的法庭上,别人剖白得清楚的么?——我不禁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想到他只是一个文
人,又生着病,却这么拚命的对付着内忧外患,又怎么能够持久呢。自然,这仅仅是小忧
患,但在认真而激烈的个人,却也相当的大的。

    不久,未名社就被封〔7〕,几个人还被捕。也许素园已经咯血,进了病院了罢,他不
在内。但后来,被捕的释放,未名社也启封了,忽封忽启,忽捕忽放,我至今还不明白这是
怎么的一个玩意。

    我到广州,是第二年——一九二七年的秋初,〔8〕仍旧陆续的接到他几封信,是在西
山病院里,伏在枕头上写就的,因为医生不允许他起坐。他措辞更明显,思想也更清楚,更
广大了,但也更使我担心他的病。有一天,我忽然接到一本书,是布面装订的素园翻译的
《外套》〔9〕。我一看明白,就打了一个寒噤:这明明是他送给我的一个纪念品,莫非他
已经自觉了生命的期限了么?

    我不忍再翻阅这一本书,然而我没有法。

    我因此记起,素园的一个好朋友也咯过血,一天竟对着素园咯起来,他慌张失措,用了
爱和忧急的声音命令道:“你不许再吐了!”我那时却记起了伊孛生的《勃兰特》〔1
0〕。他不是命令过去的人,从新起来,却并无这神力,只将自己埋在崩雪下面的么?……

    我在空中看见了勃兰特和素园,但是我没有话。

    一九二九年五月末,我最以为侥幸的是自己到西山病院去,和素园谈了天。他为了日光
浴,皮肤被晒得很黑了,精神却并不萎顿。我们和几个朋友都很高兴。但我在高兴中,又时
时夹着悲哀:忽而想到他的爱人,已由他同意之后,和别人订了婚;忽而想到他竟连绍介外
国文学给中国的一点志愿,也怕难于达到;忽而想到他在这里静卧着,不知道他自以为是在
等候全愈,还是等候灭亡;忽而想到他为什么要寄给我一本精装的《外套》?……壁上还有
一幅陀思妥也夫斯基〔11〕的大画像。对于这先生,我是尊敬,佩服的,但我又恨他残酷
到了冷静的文章。他布置了精神上的苦刑,一个个拉了不幸的人来,拷问给我们看。现在他
用沉郁的眼光,凝视着素园和他的卧榻,好像在告诉我:这也是可以收在作品里的不幸的
人。

    自然,这不过是小不幸,但在素园个人,是相当的大的。

    一九三二年八月一日晨五时半,素园终于病殁在北平同仁医院里了,一切计画,一切希
望,也同归于尽。我所抱憾的是因为避祸,烧去了他的信札,〔12〕我只能将一本《外
套》当作唯一的纪念,永远放在自己的身边。

    自素园病殁之后,转眼已是两年了,这其间,对于他,文坛上并没有人开口。这也不能
算是希罕的,他既非天才,也非豪杰,活的时候,既不过在默默中生存,死了之后,当然也
只好在默默中泯没。但对于我们,却是值得记念的青年,因为他在默默中支持了未名社。

    未名社现在是几乎消灭了,那存在期,也并不长久。然而自素园经营以来,绍介了果戈
理(NGogol),陀思妥也夫斯基(FDostoevsky),安特列夫(LAnd
reev),绍介了望·蔼覃(FvanEeden),绍介了爱伦堡(IEhrenbu
rg)的《烟袋》和拉夫列涅夫(BLavrenev)的《四十一》。〔13〕还印行了
《未名新集》〔14〕,其中有丛芜的《君山》,静农的《地之子》和《建塔者》,我的
《朝华夕拾》,在那时候,也都还算是相当可看的作品。事实不为轻薄阴险小儿留情,曾几
何年,他们就都已烟消火灭,然而未名社的译作,在文苑里却至今没有枯死的。

    是的,但素园却并非天才,也非豪杰,当然更不是高楼的尖顶,或名园的美花,然而他
是楼下的一块石材,园中的一撮泥土,在中国第一要他多。他不入于观赏者的眼中,只有建
筑者和栽植者,决不会将他置之度外。

    文人的遭殃,不在生前的被攻击和被冷落,一瞑之后,言行两亡,于是无聊之徒,谬托
知己,是非蜂起,既以自,又以卖钱,连死尸也成了他们的沽名获利之具,这倒是值得悲
哀的。现在我以这几千字纪念我所熟识的素园,但愿还没有营私肥己的处所,此外也别无话
说了。

    我不知道以后是否还有记念的时候,倘止于这一次,那么,素园,从此别了!

    一九三四年七月十六之夜,鲁迅记。

    CC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十月上海《文学》月刊第三卷第四号。

    〔2〕未名社文学团体,一九二五年秋成立于北京,主要成员有鲁迅、韦素园、曹靖
华、李霁野、台静农等。先后出版过《莽原》半月刊、《未名半月刊》和《未名丛刊》、
《未名新集》等。一九三一年秋后因经济困难,无形解体。

    〔3〕李小峰(1897—1971)江苏江阴人。北京大学毕业,曾参加新潮社和语
丝社,后为北新书局主持人。

    〔4〕段祺瑞(1864—1936)安徽合肥人,北洋皖系军阀。曾任北洋政府国务
总理、北京临时执政府执政等。

    〔5〕林素园福建人,研究系的小官僚。一九二五年八月,北洋政府教育部为镇压北京
女子师范大学学潮,下令停办该校,改为北京女子学院师范部,林被任为师范部学长。同年
九月五日,他率领军警赴女师大实行武装接收。

    〔6〕高长虹山西盂县人,狂飙社主要成员之一,是当时一个思想上带有虚无主义和无
政府主义色彩的青年作者。一九二六年十月高长虹等在上海创办《狂飙》周刊,该刊第二期
载有高长虹《给鲁迅先生》的通信,其中说:“接培良来信,说他同韦素园先生大起冲突,
原因是为韦先生退还高歌的《剃刀》,又压下他的《冬天》……现在编辑《莽原》者,且甚
至执行编辑之权威者,为韦素园先生也……然权威或可施之于他人,要不应施之于同伴
也……今则态度显然,公然以‘退还’加诸我等矣!刀搁头上矣!到了这时,我还能不出来
一理论吗?”最后他又对鲁迅说:“你如愿意说话时,我也想听一听你的意见。”〔7〕未
名社被封一九二八年春,未名社出版的《文学与革命》(托洛茨基著,李霁野、韦素园译)
一书在济南山东省立第一师范学校被扣。北京警察厅据山东军阀张宗昌电告,于三月二十六
日查封未名社,捕去李霁野等三人。至十月始启封。

    〔8〕按鲁迅到广州应是一九二七年初(一月十八日)。〔9〕《外套》俄国作家果戈
理所作中篇小说,韦素园的译本出版于一九二六年九月,为《未名丛刊》之一。据《鲁迅日
记》,他收到韦素园的赠书是在一九二九年八月三日。

    〔10〕伊孛生(HIbsen,1828—1906)通译易卜生,挪威剧作家。
《勃兰特》是他作的诗剧,剧中人勃兰特企图用个人的力量鼓动人们起来反对世俗旧习。他
带领一群信徒上山去寻找理想的境界,在途中,人们不堪登山之苦,对他的理想产生了怀
疑,于是把他击倒,最后他在雪崩下丧生。

    〔11〕陀思妥也夫斯基(EMFGHIGJHLMM,1821—1881)豆骷摇V谐て
∷怠*穷人》、《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罪与罚》等。参看《且介亭杂文二集·陀思妥
夫斯基的事》。

    〔12〕一九三○年鲁迅因参加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遭到国民党当局通缉,次年又因
柔石被捕,曾两次被迫“弃家出走”,出走前烧毁了所存的信札。参看《两地书·序言》。

    〔13〕收入《未名丛刊》中的译本有:俄国果戈理的小说《外套》(韦素园译),陀
思妥也夫斯基的小说《穷人》(韦丛芜译),安特列夫(1871—1919)的剧本《往
星中》和《黑假面人》(李霁野译),荷兰望·蔼覃(1860—1932)的童话《小约
翰》(鲁迅译),苏联爱伦堡(1891—1967)等七人的短篇小说集《烟袋》(曹靖
华辑译),苏联拉甫列涅夫(1891—1959)的中篇小说《第四十一》(曹靖华
译)。〔14〕《未名新集》未名社印行的专收创作的丛刊。《君山》是诗集,《地之子》
和《建塔者》都是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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