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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23
发信站: 紫 丁 香 (Mon Dec 21 12:01:11 1998), 转信

七论“文人相轻”——两伤            


    所谓文人,轻个不完,弄得别一些作者摇头叹气了,以为作践了文苑。这自然也说得
通。陶渊明先生“采菊东篱下”,心境必须清幽闲适,他这才能够“悠然见南山”,如果篱
中篱外,有人大嚷大跳,大骂大打,南山是在的,他却“悠然”不得,只好“愕然见南山”
了。现在和晋宋之交有些不同,连“象牙之塔”〔2〕也已经搬到街头来,似乎颇有“不
隔”〔3〕之意,然而也还得有幽闲,要不然,即无以寄其沉痛,文坛减色,嚷嚷之罪大
矣。于是相轻的文人们的处境,就也更加艰难起来,连街头也不再是扰攘的地方了,真是途
穷道尽。

    然而如果还要相轻又怎么样呢?前清有成例,知县老爷出巡,路遇两人相打,不问青红
皂白,谁是谁非,各打屁股五百完事。不相轻的文人们纵有“肃静”“回避”牌,却无小板
子,打是自然不至于的,他还是用“笔伐”,说两面都不是好东西。这里有一段炯之〔4〕
先生的《谈谈上海的刊物》为例——

    “说到这种争斗,使我们记起《太白》,《文学》,《论语》,《人间世》几年来的争
斗成绩。这成绩就是凡骂人的与被骂的一古脑儿变成丑角,等于木偶戏的互相揪打或以头互
碰,除了读者养成一种‘看热闹’的情趣以外,别无所有。把读者养成欢喜看‘戏’不欢喜
看‘书’的习气,‘文坛消息’的多少,成为刊物销路多少的主要原因。争斗的延长,无结
果的延长,实在可说是中国读者的大不幸。我们是不是还有什么方法可以使这种‘私骂’占
篇幅少一些?一个时代的代表作,结起账来若只是这些精巧的对骂,这文坛,未免太可怜
了。”(天津《大公报》的《小公园》,八月十八日。)“这种斗争”,炯之先生还自有一
个界说:“即是向异己者用一种琐碎方法,加以无怜悯,不节制的辱骂。(一个术语,便是
‘斗争’。)”云。

    于是乎这位炯之先生便以怜悯之心,节制之笔,定两造为丑角,觉文坛之可怜了,虽然
“我们记起《太白》,《文学》,《论语》,《人间世》几年来”,似乎不但并不以“‘文
坛消息’的多少,成为刊物销路多少的主要原因”,而且简直不登什么“文坛消息”。不过
“骂”是有的;只“看热闹”的读者,大约一定也有的。试看路上两人相打,他们何尝没有
是非曲直之分,但旁观者往往只觉得有趣;就是绑出法场去,也是不问罪状,单看热闹的居
多。由这情形,推而广之以至于文坛,真令人有不如逆来顺受,唾面自干之感。到这里来一
个“然而”罢,转过来是旁观者或读者,其实又并不全如炯之先生所拟定的混沌,有些是自
有各人自己的判断的。所以昔者古典主义者和罗曼主义者相骂,甚而至于相打〔5〕,他们
并不都成为丑角;左拉遭了剧烈的文字和图画的嘲骂〔6〕,终于不成为丑角;连生前身败
名裂的王尔德〔7〕,现在也不算是丑角。

    自然,他们有作品。但中国也有的。中国的作品“可怜”得很,诚然,但这不只是文坛
可怜,也是时代可怜,而且这可怜中,连“看热闹”的读者和论客都在内。凡有可怜的作
品,正是代表了可怜的时代。昔之名人说“恕”字诀——但他们说,对于不知恕道的人,是
不恕的〔8〕;——今之名人说“忍”字诀,春天的论客以“文人相轻”混淆黑白,秋天的
论客以“凡骂人的与被骂的一古脑儿变成丑角”抹杀是非。冷冰冰阴森森的平安的古冢中,
怎么会有生人气?

    “我们是不是还有什么方法可以使这种‘私骂’占篇幅少一些?”——炯之先生问。有
是有的。纵使名之曰“私骂”,但大约决不会件件都是一面等于二加二,一面等于一加三,
在“私”之中,有的较近于“公”,在“骂”之中,有的较合于“理”的,居然来加评论的
人,就该放弃了“看热闹的情趣”,加以分析,明白的说出你究以为那一面较“是”,那一
面较“非”来。

    至于文人,则不但要以热烈的憎,向“异己”者进攻,还得以热烈的憎,向“死的说教
者”〔9〕抗战。在现在这“可怜”的时代,能杀才能生,能憎才能爱,能生与爱,才能
文。彼兑飞〔10〕说得好:

    我的爱并不是欢欣安静的人家,花园似的,将平和一门关住,其中有“幸福”慈爱地往
来,而抚养那“欢欣”,那娇小的仙女。

    我的爱,就如荒凉的沙漠一般——一个大盗似的有嫉妒在那里霸着;他的剑是绝望的疯
狂,而每一刺是各样的谋杀!

    九月十二日。

    CC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十月《文学》月刊第五卷第四号“文学论坛”栏,署
名隼。

    〔2〕“象牙之塔”原是十九世纪法国文艺批评家圣佩韦批评同时代消极浪漫主义诗人
维尼的用语,后来用以比喻脱离现实生活的文艺家的小天地。

    〔3〕“不隔”见王国维《人间词话》:“间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诗不隔,延年
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又:“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语语都在目
前,便是不隔。”〔4〕炯之即沈从文。

    〔5〕关于古典主义者与罗曼主义者相骂,一八三○年二月二十五日,雨果的浪漫主义
剧作《欧那尼》在巴黎法兰西剧院上演,观众中支持古典主义的顿足、起哄,拥护浪漫主义
的则狂热喝采,双方的喧嚷声混成一片,甚至引起斗殴。罗漫主义,今译浪漫主义。〔6〕
左拉(mZola,1840—1902)法国作家。一八九四年,*太血统的法国军官德莱
孚斯被诬泄露军事机密罪判处终身苦役。左拉于一八九七年对此案材料作了研究后,给法国
总统佛尔写了一封《我控诉》的公开信,为德莱孚斯辩护,控诉法国政府、法庭和总参谋部
违反法律和侵犯人权,以致被控诽谤罪而逃亡伦敦。在这一事件中,法国报刊不断刊载攻击
他的文字和漫画。直至左拉死后四年(1906),该案终于真相大白,撤销原判,德莱孚
斯恢复军职。〔7〕一八九五年马奎斯指摘王尔德与其子艾尔弗雷德·道格拉斯搞同性恋,
道德败坏。王尔德在道格拉斯的怂恿下,控告马奎斯诽谤自己。因证据对王尔德不利,结果
他被判两年苦役,于一八九五年五月入狱。出狱后流寓国外,死于巴黎。

    〔8〕指新月社的人们。参看《三闲集·新月社批评家的任务》。

    〔9〕“死的说教者”参看本卷第5页注〔6〕。〔10〕彼兑飞即裴多菲,匈牙利诗
人。这里所引是《我的爱——并不是……》一诗的最后两节。鲁迅曾译有全文,发表于《语
丝》周刊第九、第十一期(一九二五年一月十二日、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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