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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uling (精益求精), 信区: Reading
标  题: 19
发信站: 紫 丁 香 (Mon Dec 21 12:25:35 1998), 转信

死            


    当印造凯绥·珂勒惠支(KaetheKollwitz)所作版画的选集时,曾请史
沫德黎(ASmedley)〔2〕女士做一篇序。自以为这请得非常合适,因为她们俩原
极熟识的。不久做来了,又逼着茅盾先生译出,现已登在选集上。其中有这样的文字:“许
多年来,凯绥·珂勒惠支——她从没有一次利用过赠授给她的头衔〔3〕——作了大量的画
稿,速写,铅笔作的和钢笔作的速写,木刻,铜刻。把这些来研究,就表示着有二大主题支
配着,她早年的主题是反抗,而晚年的是母爱,母性的保障,救济,以及死。而笼照于她所
有的作品之上的,是受难的,悲剧的,以及保护被压迫者深切热情的意识。

    “有一次我问她:‘从前你用反抗的主题,但是现在你好像很有点抛不开死这观念。这
是为什么呢?’用了深有所苦的语调,她回答道,‘也许因为我是一天一天老了!’……”

    我那时看到这里,就想了一想。算起来:她用“死”来做画材的时候,是一九一○年
顷;这时她不过四十三四岁。我今年的这“想了一想”,当然和年纪有关,但回忆十余年
前,对于死却还没有感到这么深切。大约我们的生死久已被人们随意处置,认为无足重轻,
所以自己也看得随随便便,不像欧洲人那样的认真了。有些外国人说,中国人最怕死。这其
实是不确的,——但自然,每不免模模胡胡的死掉则有之。

    大家所相信的死后的状态,更助成了对于死的随便。谁都知道,我们中国人是相信有鬼
(近时或谓之“灵魂”)的,既有鬼,则死掉之后,虽然已不是人,却还不失为鬼,总还不
算是一无所有。不过设想中的做鬼的久暂,却因其人的生前的贫富而不同。穷人们是大抵以
为死后就去轮回〔4〕的,根源出于佛教。佛教所说的轮回,当然手续繁重,并不这么简
单,但穷人往往无学,所以不明白。这就是使死罪犯人绑赴法场时,大叫“二十年后又是一
条好汉”,面无惧色的原因。况且相传鬼的衣服,是和临终时一样的,穷人无好衣裳,做了
鬼也决不怎么体面,实在远不如立刻投胎,化为赤条条的婴儿的上算。我们曾见谁家生了小
孩,胎里就穿着叫化子或是游泳家的衣服的么?从来没有。这就好,从新来过。也许有人要
问,既然相信轮回,那就说不定来生会堕入更穷苦的景况,或者简直是畜生道,更加可怕
了。但我看他们是并不这样想的,他们确信自己并未造出该入畜生道的罪孽,他们从来没有
能堕畜生道的地位,权势和金钱。

    然而有着地位,权势和金钱的人,却又并不觉得该堕畜生道;他们倒一面化为居士,准
备成佛,一面自然也主张读经复古,兼做圣贤。他们像活着时候的超出人理一样,自以为死
后也超出了轮回的。至于小有金钱的人,则虽然也不觉得该受轮回,但此外也别无雄才大
略,只豫备安心做鬼。所以年纪一到五十上下,就给自己寻葬地,合寿材,又烧纸锭,先在
冥中存储,生下子孙,每年可吃羹饭。这实在比做人还享福。假使我现在已经是鬼,在阳间
又有好子孙,那么,又何必零星卖稿,或向北新书局〔5〕去算账呢,只要很闲适的躺在楠
木或阴沉木的棺材里,逢年逢节,就自有一桌盛馔和一堆国币摆在眼前了,岂不快哉!

    就大体而言,除极富贵者和冥律无关外,大抵穷人利于立即投胎,小康者利于长久做
鬼。小康者的甘心做鬼,是因为鬼的生活(这两字大有语病,但我想不出适当的名词来),
就是他还未过厌的人的生活的连续。阴间当然也有主宰者,而且极其严厉,公平,但对于他
独独颇肯通融,也会收点礼物,恰如人间的好官一样。

    有一批人是随随便便,就是临终也恐怕不大想到的,我向来正是这随便党里的一个。三
十年前学医的时候,曾经研究过灵魂的有无,结果是不知道;又研究过死亡是否苦痛,结果
是不一律,后来也不再深究,忘记了。近十年中,有时也为了朋友的死,写点文章,不过好
像并不想到自己。这两年来病特别多,一病也比较的长久,这才往往记起了年龄,自然,一
面也为了有些作者们笔下的好意的或是恶意的不断的提示。

    从去年起,每当病后休养,躺在藤躺椅上,每不免想到体力恢复后应该动手的事情:做
什么文章,翻译或印行什么书籍。想定之后,就结束道:就是这样罢——但要赶快做。这
“要赶快做”的想头,是为先前所没有的,就因为在不知不觉中,记得了自己的年龄。却从
来没有直接的想到“死”。

    直到今年的大病,这才分明的引起关于死的豫想来。原先是仍如每次的生病一样,一任
着日本的S医师〔6〕的诊治的。他虽不是肺病专家,然而年纪大,经验多,从习医的时期
说,是我的前辈,又极熟识,肯说话。自然,医师对于病人,纵使怎样熟识,说话是还是有
限度的,但是他至少已经给了我两三回警告,不过我仍然不以为意,也没有转告别人。大约
实在是日子太久,病象太险了的缘故罢,几个朋友暗自协商定局,请了美国的D医师〔7〕
来诊察了。他是在上海的唯一的欧洲的肺病专家,经过打诊,听诊之后,虽然誉我为最能抵
抗疾病的典型的中国人,然而也宣告了我的就要灭亡;并且说,倘是欧洲人,则在五年前已
经死掉。这判决使善感的朋友们下泪。我也没有请他开方,因为我想,他的医学从欧洲学
来,一定没有学过给死了五年的病人开方的法子。然而D医师的诊断却实在是极准确的,后
来我照了一张用X光透视的胸像,所见的景象,竟大抵和他的诊断相同。

    我并不怎么介意于他的宣告,但也受了些影响,日夜躺着,无力谈话,无力看书。连报
纸也拿不动,又未曾炼到“心如古井”,就只好想,而从此竟有时要想到“死”了。不过所
想的也并非“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或者怎样久住在楠木棺材里之类,而是临终之前的
琐事。在这时候,我才确信,我是到底相信人死无鬼的。我只想到过写遗嘱,以为我倘曾贵
为宫保〔8〕,富有千万,儿子和女婿及其他一定早已逼我写好遗嘱了,现在却谁也不提
起。但是,我也留下一张罢。当时好像很想定了一些,都是写给亲属的,其中有的是:一,
不得因为丧事,收受任何人的一文钱。——但老朋友的,不在此例。

    二,赶快收敛,埋掉,拉倒。

    三,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情。

    四,忘记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胡涂虫。

    五,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

    六,别人应许给你的事物,不可当真。

    七,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

    此外自然还有,现在忘记了。只还记得在发热时,又曾想到欧洲人临死时,往往有一种
仪式,是请别人宽恕,自己也宽恕了别人。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
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但这仪式并未举行,遗嘱也没有写,不过默默的躺着,有时还发生更切迫的思想:原来
这样就算是在死下去,倒也并不苦痛;但是,临终的一刹那,也许并不这样的罢;然而,一
世只有一次,无论怎样,总是受得了的……。后来,却有了转机,好起来了。到现在,我
想,这些大约并不是真的要死之前的情形,真的要死,是连这些想头也未必有的,但究竟如
何,我也不知道。

    九月五日。

    CC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六年九月二十日《中流》半月刊第一卷第二期。

    〔2〕史沫德黎(1890—1950)通译史沫特莱,美国革命女作家、记者。一九
二八年来中国,一九二九年底开始与作者交往。著有自传体长篇小说《大地的女儿》和介绍
朱德革命经历的报告文学《伟大的道路》等。这里所说的“一篇序”,题为《凯绥·珂勒惠
支——民众的艺术家》。

    〔3〕一九一八年德国十一月革命成立共和国以后,德国政府文化与教育部曾授予凯
绥·珂勒惠支以教授称号,普鲁士艺术学院聘请她为院士,又授予她“艺术大师”的荣誉称
号,享有领取终身年金的权利。

    〔4〕轮回佛家语。佛教宣扬众生各依所作善恶业因,在所谓天、人、阿修罗(印度神
话中的一种恶神)、地狱、饿鬼、畜生六道中不断循环转化。《心地观经》:“有情轮回生
六道,犹如车轮无始终。”〔5〕北新书局当时上海的一家书店,李小峰主持,曾出版过鲁
迅著译多种。因拖欠版税问题,鲁迅于一九二九年八月曾委托律师与之交涉。

    〔6〕S医师即须藤五百三,日本退职军医,当时在上海行医。〔7〕D医师即托马
斯·邓恩(ThomasDunn),美籍德国人。

    当时在上海行医,曾由史沫特莱介绍为作者看病。〔8〕宫保即太子太保、少保的通
称,一般都是授予大臣的加衔,以表示荣宠。清末邮传大臣、大买办盛宣怀曾被授为“太子
少保”,他死后其亲属曾因争夺遗产而引起诉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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