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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uling (精益求精), 信区: Reading
标  题: 2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Dec 18 20:22:22 1998), 转信

伤逝〔1〕            

                ——涓生的手记

    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

    会馆〔2〕里的被遗忘在偏僻里的破屋是这样地寂静和空虚。时光过得真快,我爱子
君,仗着她逃出这寂静和空虚,已经满一年了。事情又这么不凑巧,我重来时,偏偏空着的
又只有这一间屋。依然是这样的破窗,这样的窗外的半枯的槐树和老紫藤,这样的窗前的方
桌,这样的败壁,这样的靠壁的板床。深夜中独自躺在床上,就如我未曾和子君同居以前一
般,过去一年中的时光全被消灭,全未有过,我并没有曾经从这破屋子搬出,在吉兆胡同创
立了满怀希望的小小的家庭。

    不但如此。在一年之前,这寂静和空虚是并不这样的,常常含着期待;期待子君的到
来。在久待的焦躁中,一听到皮鞋的高底尖触着砖路的清响,是怎样地使我骤然生动起来
呵!于是就看见带着笑涡的苍白的圆脸,苍白的瘦的臂膊,布的有条纹的衫子,玄色的裙。
她又带了窗外的半枯的槐树的新叶来,使我看见,还有挂在铁似的老干上的一房一房的紫白
的藤花。

    然而现在呢,只有寂静和空虚依旧,子君却决不再来了,而且永远,永远地!……

    子君不在我这破屋里时,我什么也看不见。在百无聊赖中,顺手抓过一本书来,科学也
好,文学也好,横竖什么都一样;看下去,看下去,忽而自己觉得,已经翻了十多页了,但
是毫不记得书上所说的事。只是耳朵却分外地灵,仿佛听到大门外一切往来的履声,从中便
有子君的,而且橐橐地逐渐临近,——但是,往往又逐渐渺茫,终于消失在别的步声的杂沓
中了。我憎恶那不像子君鞋声的穿布底鞋的长班〔3〕的儿子,我憎恶那太像子君鞋声的常
常穿着新皮鞋的邻院的搽雪花膏的小东西!

    莫非她翻了车么?莫非她被电车撞伤了么?……

    我便要取了帽子去看她,然而她的胞叔就曾经当面骂过我。

    蓦然,她的鞋声近来了,一步响于一步,迎出去时,却已经走过紫藤棚下,脸上带着微
笑的酒窝。她在她叔子的家里大约并未受气;我的心宁帖了,默默地相视片时之后,破屋里
便渐渐充满了我的语声,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
谈雪莱〔4〕……。她总是微笑点头,两眼里弥漫着稚气的好奇的光泽。壁上就钉着一张铜
板的雪莱半身像,是从杂志上裁下来的,是他的最美的一张像。当我指给她看时,她却只草
草一看,便低了头,似乎不好意思了。这些地方,子君就大概还未脱尽旧思想的束缚,——
我后来也想,倒不如换一张雪莱淹死在海里的记念像或是伊孛生的罢;但也终于没有换,现
在是连这一张也不知那里去了。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

    这是我们交际了半年,又谈起她在这里的胞叔和在家的父亲时,她默想了一会之后,分
明地,坚决地,沉静地说了出来的话。其时是我已经说尽了我的意见,我的身世,我的缺
点,很少隐瞒;她也完全了解的了。这几句话很震动了我的灵魂,此后许多天还在耳中发
响,而且说不出的狂喜,知道中国女性,并不如厌世家所说那样的无法可施,在不远的将
来,便要看见辉煌的曙色的。

    送她出门,照例是相离十多步远;照例是那鲇鱼须的老东西的脸又紧帖在脏的窗玻璃上
了,连鼻尖都挤成一个小平面;到外院,照例又是明晃晃的玻璃窗里的那小东西的脸,加厚
的雪花膏。她目不邪视地骄傲地走了,没有看见;我骄傲地回来。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这彻底的思想就在她的脑里,比我还
透澈,坚强得多。半瓶雪花膏和鼻尖的小平面,于她能算什么东西呢?

    我已经记不清那时怎样地将我的纯真热烈的爱表示给她。岂但现在,那时的事后便已模
胡,夜间回想,早只剩了一些断片了;同居以后一两月,便连这些断片也化作无可追踪的梦
影。我只记得那时以前的十几天,曾经很仔细地研究过表示的态度,排列过措辞的先后,以
及倘或遭了拒绝以后的情形。可是临时似乎都无用,在慌张中,身不由己地竟用了在电影上
见过的方法了。后来一想到,就使我很愧恧,但在记忆上却偏只有这一点永远留遗,至今还
如暗室的孤灯一般,照见我含泪握着她的手,一条腿跪了下去……。

    不但我自己的,便是子君的言语举动,我那时就没有看得分明;仅知道她已经允许我
了。但也还仿佛记得她脸色变成青白,后来又渐渐转作绯红,——没有见过,也没有再见的
绯红;孩子似的眼里射出悲喜,但是夹着惊疑的光,虽然力避我的视线,张皇地似乎要破窗
飞去。然而我知道她已经允许我了,没有知道她怎样说或是没有说。

    她却是什么都记得:我的言辞,竟至于读熟了的一般,能够滔滔背诵;我的举动,就如
有一张我所看不见的影片挂在眼下,叙述得如生,很细微,自然连那使我不愿再想的浅薄的
电影的一闪。夜阑人静,是相对温习的时候了,我常是被质问,被考验,并且被命复述当时
的言语,然而常须由她补足,由她纠正,像一个丁等的学生。

    这温习后来也渐渐稀疏起来。但我只要看见她两眼注视空中,出神似的凝想着,于是神
色越加柔和,笑窝也深下去,便知道她又在自修旧课了,只是我很怕她看到我那可笑的电影
的一闪。但我又知道,她一定要看见,而且也非看不可的。

    然而她并不觉得可笑。即使我自己以为可笑,甚而至于可鄙的,她也毫不以为可笑。这
事我知道得很清楚,因为她爱我,是这样地热烈,这样地纯真。

    去年的暮春是最为幸福,也是最为忙碌的时光。我的心平静下去了,但又有别一部分和
身体一同忙碌起来。我们这时才在路上同行,也到过几回公园,最多的是寻住所。我觉得在
路上时时遇到探索,讥笑,猥亵和轻蔑的眼光,一不小心,便使我的全身有些瑟缩,只得即
刻提起我的骄傲和反抗来支持。她却是大无畏的,对于这些全不关心,只是镇静地缓缓前
行,坦然如入无人之境。

    寻住所实在不是容易事,大半是被托辞拒绝,小半是我们以为不相宜。起先我们选择得
很苛酷,——也非苛酷,因为看去大抵不像是我们的安身之所;后来,便只要他们能相容
了。看了二十多处,这才得到可以暂且敷衍的处所,是吉兆胡同一所小屋里的两间南屋;主
人是一个小官,然而倒是明白人,自住着正屋和厢房。他只有夫人和一个不到周岁的女孩
子,雇一个乡下的女工,只要孩子不啼哭,是极其安闲幽静的。

    我们的家具很简单,但已经用去了我的筹来的款子的大半;子君还卖掉了她唯一的金戒
指和耳环。我拦阻她,还是定要卖,我也就不再坚持下去了;我知道不给她加入一点股分
去,她是住不舒服的。

    和她的叔子,她早经闹开,至于使他气愤到不再认她做侄女;我也陆续和几个自以为忠
告,其实是替我胆怯,或者竟是嫉妒的朋友绝了交。然而这倒很清静。每日办公散后,虽然
已近黄昏,车夫又一定走得这样慢,但究竟还有二人相对的时候。我们先是沉默的相视,接
着是放怀而亲密的交谈,后来又是沉默。大家低头沉思着,却并未想着什么事。我也渐渐清
醒地读遍了她的身体,她的灵魂,不过三星期,我似乎于她已经更加了解,揭去许多先前以
为了解而现在看来却是隔膜,即所谓真的隔膜了。

    子君也逐日活泼起来。但她并不爱花,我在庙会〔5〕时买来的两盆小草花,四天不
浇,枯死在壁角了,我又没有照顾一切的闲暇。然而她爱动物,也许是从官太太那里传染的
罢,不一月,我们的眷属便骤然加得很多,四只小油鸡,在小院子里和房主人的十多只在一
同走。但她们却认识鸡的相貌,各知道那一只是自家的。还有一只花白的叭儿狗,从庙会买
来,记得似乎原有名字,子君却给它另起了一个,叫作阿随。我就叫它阿随,但我不喜欢这
名字。

    这是真的,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我和子君说起这,她也领会地点点头。

    唉唉,那是怎样的宁静而幸福的夜呵!

    安宁和幸福是要凝固的,永久是这样的安宁和幸福。我们在会馆里时,还偶有议论的冲
突和意思的误会,自从到吉兆胡同以来,连这一点也没有了;我们只在灯下对坐的怀旧谭
中,回味那时冲突以后的和解的重生一般的乐趣。

    子君竟胖了起来,脸色也红活了;可惜的是忙。管了家务便连谈天的工夫也没有,何况
读书和散步。我们常说,我们总还得雇一个女工。

    这就使我也一样地不快活,傍晚回来,常见她包藏着不快活的颜色,尤其使我不乐的是
她要装作勉强的笑容。幸而探听出来了,也还是和那小官太太的暗斗,导火线便是两家的小
油鸡。但又何必硬不告诉我呢?人总该有一个独立的家庭。这样的处所,是不能居住的。

    我的路也铸定了,每星期中的六天,是由家到局,又由局到家。在局里便坐在办公桌前
钞,钞,钞些公文和信件;在家里是和她相对或帮她生白炉子,煮饭,蒸馒头。我的学会了
煮饭,就在这时候。

    但我的食品却比在会馆里时好得多了。做菜虽不是子君的特长,然而她于此却倾注着全
力;对于她的日夜的操心,使我也不能不一同操心,来算作分甘共苦。况且她又这样地终日
汗流满面,短发都粘在脑额上;两只手又只是这样地粗糙起来。

    况且还要饲阿随,饲油鸡,……都是非她不可的工作。我曾经忠告她:我不吃,倒也罢
了;却万不可这样地操劳。她只看了我一眼,不开口,神色却似乎有点凄然;我也只好不开
口。然而她还是这样地操劳。

    我所豫期的打击果然到来。双十节的前一晚,我呆坐着,她在洗碗。听到打门声,我去
开门时,是局里的信差,交给我一张油印的纸条。我就有些料到了,到灯下去一看,果然,
印着的就是:奉局长谕史涓生着毋庸到局办事秘书处启十月九号

    这在会馆里时,我就早已料到了;那雪花膏便是局长的儿子的赌友,一定要去添些谣
言,设法报告的。到现在才发生效验,已经要算是很晚的了。其实这在我不能算是一个打
击,因为我早就决定,可以给别人去钞写,或者教读,或者虽然费力,也还可以译点书,况
且《自由之友》的总编辑便是见过几次的熟人,两月前还通过信。但我的心却跳跃着。那么
一个无畏的子君也变了色,尤其使我痛心;她近来似乎也较为怯弱了。

    “那算什么。哼,我们干新的。我们……。”她说。

    她的话没有说完;不知怎地,那声音在我听去却只是浮浮的;灯光也觉得格外黯淡。人
们真是可笑的动物,一点极微末的小事情,便会受着很深的影响。我们先是默默地相视,逐
渐商量起来,终于决定将现有的钱竭力节省,一面登“小广告”去寻求钞写和教读,一面写
信给《自由之友》的总编辑,说明我目下的遭遇,请他收用我的译本,给我帮一点艰辛时候
的忙。

    “说做,就做罢!来开一条新的路!”

    我立刻转身向了书案,推开盛香油的瓶子和醋碟,子君便送过那黯淡的灯来。我先拟广
告;其次是选定可译的书,迁移以来未曾翻阅过,每本的头上都满漫着灰尘了;最后才写
信。

    我很费踌蹰,不知道怎样措辞好,当停笔凝思的时候,转眼去一瞥她的脸,在昏暗的灯
光下,又很见得凄然。我真不料这样微细的小事情,竟会给坚决的,无畏的子君以这么显著
的变化。她近来实在变得很怯弱了,但也并不是今夜才开始的。我的心因此更缭乱,忽然有
安宁的生活的影像——会馆里的破屋的寂静,在眼前一闪,刚刚想定睛凝视,却又看见了昏
暗的灯光。

    许久之后,信也写成了,是一封颇长的信;很觉得疲劳,仿佛近来自己也较为怯弱了。
于是我们决定,广告和发信,就在明日一同实行。大家不约而同地伸直了腰肢,在无言中,
似乎又都感到彼此的坚忍崛强的精神,还看见从新萌芽起来的将来的希望。

    外来的打击其实倒是振作了我们的新精神。局里的生活,原如鸟贩子手里的禽鸟一般,
仅有一点小米维系残生,决不会肥胖;日子一久,只落得麻痹了翅子,即使放出笼外,早已
不能奋飞。现在总算脱出这牢笼了,我从此要在新的开阔的天空中翱翔,趁我还未忘却了我
的翅子的扇动。

    小广告是一时自然不会发生效力的;但译书也不是容易事,先前看过,以为已经懂得
的,一动手,却疑难百出了,进行得很慢。然而我决计努力地做,一本半新的字典,不到半
月,边上便有了一大片乌黑的指痕,这就证明着我的工作的切实。《自由之友》的总编辑曾
经说过,他的刊物是决不会埋没好稿子的。

    可惜的是我没有一间静室,子君又没有先前那么幽静,善于体帖了,屋子里总是散乱着
碗碟,弥漫着煤烟,使人不能安心做事,但是这自然还只能怨我自己无力置一间书斋。然而
又加以阿随,加以油鸡们。加以油鸡们又大起来了,更容易成为两家争吵的引线。

    加以每日的“川流不息”的吃饭;子君的功业,仿佛就完全建立在这吃饭中。吃了筹
钱,筹来吃饭,还要喂阿随,饲油鸡;她似乎将先前所知道的全都忘掉了,也不想到我的构
思就常常为了这催促吃饭而打断。即使在坐中给看一点怒色,她总是不改变,仍然毫无感触
似的大嚼起来。

    使她明白了我的作工不能受规定的吃饭的束缚,就费去五星期。她明白之后,大约很不
高兴罢,可是没有说。我的工作果然从此较为迅速地进行,不久就共译了五万言,只要润色
一回,便可以和做好的两篇小品,一同寄给《自由之友》去。只是吃饭却依然给我苦恼。菜
冷,是无妨的,然而竟不够;有时连饭也不够,虽然我因为终日坐在家里用脑,饭量已经比
先前要减少得多。这是先去喂了阿随了,有时还并那近来连自己也轻易不吃的羊肉。她说,
阿随实在瘦得太可怜,房东太太还因此嗤笑我们了,她受不住这样的奚落。

    于是吃我残饭的便只有油鸡们。这是我积久才看出来的,但同时也如赫胥黎〔6〕的论
定“人类在宇宙间的位置”一般,自觉了我在这里的位置:不过是叭儿狗和油鸡之间。

    后来,经多次的抗争和催逼,油鸡们也逐渐成为肴馔,我们和阿随都享用了十多日的鲜
肥;可是其实都很瘦,因为它们早已每日只能得到几粒高粱了。从此便清静得多。只有子君
很颓唐,似乎常觉得凄苦和无聊,至于不大愿意开口。我想,人是多么容易改变呵!

    但是阿随也将留不住了。我们已经不能再希望从什么地方会有来信,子君也早没有一点
食物可以引它打拱或直立起来。冬季又逼近得这么快,火炉就要成为很大的问题;它的食
量,在我们其实早是一个极易觉得的很重的负担。于是连它也留不住了。

    倘使插了草标〔7〕到庙市去出卖,也许能得几文钱罢,然而我们都不能,也不愿这样
做。终于是用包袱蒙着头,由我带到西郊去放掉了,还要追上来,便推在一个并不很深的土
坑里。

    我一回寓,觉得又清静得多多了;但子君的凄惨的神色,却使我很吃惊。那是没有见过
的神色,自然是为阿随。但又何至于此呢?我还没有说起推在土坑里的事。

    到夜间,在她的凄惨的神色中,加上冰冷的分子了。

    “奇怪。——子君,你怎么今天这样儿了?”我忍不住问。

    “什么?”她连看也不看我。

    “你的脸色……。”

    “没有什么,——什么也没有。”

    我终于从她言动上看出,她大概已经认定我是一个忍心的人。其实,我一个人,是容易
生活的,虽然因为骄傲,向来不与世交来往,迁居以后,也疏远了所有旧识的人,然而只要
能远走高飞,生路还宽广得很。现在忍受着这生活压迫的苦痛,大半倒是为她,便是放掉阿
随,也何尝不如此。但子君的识见却似乎只是浅薄起来,竟至于连这一点也想不到了。

    我拣了一个机会,将这些道理暗示她;她领会似的点头。然而看她后来的情形,她是没
有懂,或者是并不相信的。

    天气的冷和神情的冷,逼迫我不能在家庭中安身。但是,往那里去呢?大道上,公园
里,虽然没有冰冷的神情,冷风究竟也刺得人皮肤欲裂。我终于在通俗图书馆里觅得了我的
天堂。

    那里无须买票;阅书室里又装着两个铁火炉。纵使不过是烧着不死不活的煤的火炉,但
单是看见装着它,精神上也就总觉得有些温暖。书却无可看:旧的陈腐,新的是几乎没有
的。

    好在我到那里去也并非为看书。另外时常还有几个人,多则十余人,都是单薄衣裳,正
如我,各人看各人的书,作为取暖的口实。这于我尤为合式。道路上容易遇见熟人,得到轻
蔑的一瞥,但此地却决无那样的横祸,因为他们是永远围在别的铁炉旁,或者靠在自家的白
炉边的。

    那里虽然没有书给我看,却还有安闲容得我想。待到孤身枯坐,回忆从前,这才觉得大
半年来,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第一,便是生
活。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世界上并非没有为了奋斗者而开的活路;我也还未忘却翅
子的扇动,虽然比先前已经颓唐得多……。

    屋子和读者渐渐消失了,我看见怒涛中的渔夫,战壕中的兵士,摩托车〔8〕中的贵
人,洋场上的投机家,深山密林中的豪杰,讲台上的教授,昏夜的运动者和深夜的偷
儿……。子君,——不在近旁。她的勇气都失掉了,只为着阿随悲愤,为着做饭出神;然而
奇怪的是倒也并不怎样瘦损……。

    冷了起来,火炉里的不死不活的几片硬煤,也终于烧尽了,已是闭馆的时候。又须回到
吉兆胡同,领略冰冷的颜色去了。近来也间或遇到温暖的神情,但这却反而增加我的苦痛。
记得有一夜,子君的眼里忽而又发出久已不见的稚气的光来,笑着和我谈到还在会馆时候的
情形,时时又很带些恐怖的神色。我知道我近来的超过她的冷漠,已经引起她的忧疑来,只
得也勉力谈笑,想给她一点慰藉。然而我的笑貌一上脸,我的话一出口,却即刻变为空虚,
这空虚又即刻发生反响,回向我的耳目里,给我一个难堪的恶毒的冷嘲。子君似乎也觉得
的,从此便失掉了她往常的麻木似的镇静,虽然竭力掩饰,总还是时时露出忧疑的神色来,
但对我却温和得多了。

    我要明告她,但我还没有敢,当决心要说的时候,看见她孩子一般的眼色,就使我只得
暂且改作勉强的欢容。但是这又即刻来冷嘲我,并使我失却那冷漠的镇静。

    她从此又开始了往事的温习和新的考验,逼我做出许多虚伪的温存的答案来,将温存示
给她,虚伪的草稿便写在自己的心上。我的心渐被这些草稿填满了,常觉得难于呼吸。我在
苦恼中常常想,说真实自然须有极大的勇气的;假如没有这勇气,而苟安于虚伪,那也便是
不能开辟新的生路的人。不独不是这个,连这人也未尝有!

    子君有怨色,在早晨,极冷的早晨,这是从未见过的,但也许是从我看来的怨色。我那
时冷冷地气愤和暗笑了;她所磨练的思想和豁达无畏的言论,到底也还是一个空虚,而对于
这空虚却并未自觉。她早已什么书也不看,已不知道人的生活的第一着是求生,向着这求生
的道路,是必须携手同行,或奋身孤往的了,倘使只知道捶着一个人的衣角,那便是虽战士
也难于战斗,只得一同灭亡。

    我觉得新的希望就只在我们的分离;她应该决然舍去,——我也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
立刻自责,忏悔了。幸而是早晨,时间正多,我可以说我的真实。我们的新的道路的开辟,
便在这一遭。

    我和她闲谈,故意地引起我们的往事,提到文艺,于是涉及外国的文人,文人的作品:
《诺拉》,《海的女人》〔9〕。称扬诺拉的果决……。也还是去年在会馆的破屋里讲过的
那些话,但现在已经变成空虚,从我的嘴传入自己的耳中,时时疑心有一个隐形的坏孩子,
在背后恶意地刻毒地学舌。

    她还是点头答应着倾听,后来沉默了。我也就断续地说完了我的话,连余音都消失在虚
空中了。

    “是的。”她又沉默了一会,说,“但是,……涓生,我觉得你近来很两样了。可是
的?你,——你老实告诉我。”

    我觉得这似乎给了我当头一击,但也立即定了神,说出我的意见和主张来:新的路的开
辟,新的生活的再造,为的是免得一同灭亡。

    临末,我用了十分的决心,加上这几句话:

    “……况且你已经可以无须顾虑,勇往直前了。你要我老实说;是的,人是不该虚伪
的。我老实说罢:因为,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但这于你倒好得多,因为你更可以毫无挂念
地做事……。”

    我同时豫期着大的变故的到来,然而只有沉默。她脸色陡然变成灰黄,死了似的;瞬间
便又苏生,眼里也发了稚气的闪闪的光泽。这眼光射向四处,正如孩子在饥渴中寻求着慈爱
的母亲,但只在空中寻求,恐怖地回避着我的眼。

    我不能看下去了,幸而是早晨,我冒着寒风径奔通俗图书馆。

    在那里看见《自由之友》,我的小品文都登出了。这使我一惊,仿佛得了一点生气。我
想,生活的路还很多,——但是,现在这样也还是不行的。

    我开始去访问久已不相闻问的熟人,但这也不过一两次;他们的屋子自然是暖和的,我
在骨髓中却觉得寒冽。夜间,便蜷伏在比冰还冷的冷屋中。

    冰的针刺着我的灵魂,使我永远苦于麻木的疼痛。生活的路还很多,我也还没有忘却翅
子的扇动,我想。——我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责,忏悔了。

    在通俗图书馆里往往瞥见一闪的光明,新的生路横在前面。她勇猛地觉悟了,毅然走出
这冰冷的家,而且,——毫无怨恨的神色。我便轻如行云,漂浮空际,上有蔚蓝的天,下是
深山大海,广厦高楼,战场,摩托车,洋场,公馆,晴明的闹市,黑暗的夜……。

    而且,真的,我豫感得这新生面便要来到了。

    我们总算度过了极难忍受的冬天,这北京的冬天;就如蜻蜓落在恶作剧的坏孩子的手里
一般,被系着细线,尽情玩弄,虐待,虽然幸而没有送掉性命,结果也还是躺在地上,只争
着一个迟早之间。

    写给《自由之友》的总编辑已经有三封信,这才得到回信,信封里只有两张书券〔1
0〕:两角的和三角的。我却单是催,就用了九分的邮票,一天的饥饿,又都白挨给于己一
无所得的空虚了。

    然而觉得要来的事,却终于来到了。

    这是冬春之交的事,风已没有这么冷,我也更久地在外面徘徊;待到回家,大概已经昏
黑。就在这样一个昏黑的晚上,我照常没精打采地回来,一看见寓所的门,也照常更加丧
气,使脚步放得更缓。但终于走进自己的屋子里了,没有灯火;摸火柴点起来时,是异样的
寂寞和空虚!

    正在错愕中,官太太便到窗外来叫我出去。

    “今天子君的父亲来到这里,将她接回去了。”她很简单地说。

    这似乎又不是意料中的事,我便如脑后受了一击,无言地站着。

    “她去了么?”过了些时,我只问出这样一句话。

    “她去了。”

    “她,——她可说什么?”

    “没说什么。单是托我见你回来时告诉你,说她去了。”

    我不信;但是屋子里是异样的寂寞和空虚。我遍看各处,寻觅子君;只见几件破旧而黯
淡的家具,都显得极其清疏,在证明着它们毫无隐匿一人一物的能力。我转念寻信或她留下
的字迹,也没有;只是盐和干辣椒,面粉,半株白菜,却聚集在一处了,旁边还有几十枚铜
元。这是我们两人生活材料的全副,现在她就郑重地将这留给我一个人,在不言中,教我借
此去维持较久的生活。

    我似乎被周围所排挤,奔到院子中间,有昏黑在我的周围;正屋的纸窗上映出明亮的灯
光,他们正在逗着孩子推笑。我的心也沉静下来,觉得在沉重的迫压中,渐渐隐约地现出脱
走的路径:深山大泽,洋场,电灯下的盛筵;壕沟,最黑最黑的深夜,利刃的一击,毫无声
响的脚步……。

    心地有些轻松,舒展了,想到旅费,并且嘘一口气。

    躺着,在合着的眼前经过的豫想的前途,不到半夜已经现尽;暗中忽然仿佛看见一堆食
物,这之后,便浮出一个子君的灰黄的脸来,睁了孩子气的眼睛,恳托似的看着我。我一定
神,什么也没有了。

    但我的心却又觉得沉重。我为什么偏不忍耐几天,要这样急急地告诉她真话的呢?现在
她知道,她以后所有的只是她父亲——儿女的债主——的烈日一般的严威和旁人的赛过冰霜
的冷眼。此外便是虚空。负着虚空的重担,在严威和冷眼中走着所谓人生的路,这是怎么可
怕的事呵!而况这路的尽头,又不过是——连墓碑也没有的坟墓。

    我不应该将真实说给子君,我们相爱过,我应该永久奉献她我的说谎。如果真实可以宝
贵,这在子君就不该是一个沉重的空虚。谎语当然也是一个空虚,然而临末,至多也不过这
样地沉重。

    我以为将真实说给子君,她便可以毫无顾虑,坚决地毅然前行,一如我们将要同居时那
样。但这恐怕是我错误了。她当时的勇敢和无畏是因为爱。

    我没有负着虚伪的重担的勇气,却将真实的重担卸给她了。她爱我之后,就要负了这重
担,在严威和冷眼中走着所谓人生的路。

    我想到她的死……。我看见我是一个卑怯者,应该被摈于强有力的人们,无论是真实
者,虚伪者。然而她却自始至终,还希望我维持较久的生活……。

    我要离开吉兆胡同,在这里是异样的空虚和寂寞。我想,只要离开这里,子君便如还在
我的身边;至少,也如还在城中,有一天,将要出乎意表地访我,像住在会馆时候似的。

    然而一切请托和书信,都是一无反响;我不得已,只好访问一个久不问候的世交去了。
他是我伯父的幼年的同窗,以正经出名的拔贡〔11〕,寓京很久,交游也广阔的。

    大概因为衣服的破旧罢,一登门便很遭门房的白眼。好容易才相见,也还相识,但是很
冷落。我们的往事,他全都知道了。

    “自然,你也不能在这里了,”他听了我托他在别处觅事之后,冷冷地说,“但那里去
呢?很难。——你那,什么呢,你的朋友罢,子君,你可知道,她死了。”

    我惊得没有话。

    “真的?”我终于不自觉地问。

    “哈哈。自然真的。我家的王升的家,就和她家同村。”

    “但是,——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谁知道呢。总之是死了就是了。”

    我已经忘却了怎样辞别他,回到自己的寓所。我知道他是不说谎话的;子君总不会再来
的了,像去年那样。她虽是想在严威和冷眼中负着虚空的重担来走所谓人生的路,也已经不
能。她的命运,已经决定她在我所给与的真实——无爱的人间死灭了!

    自然,我不能在这里了;但是,“那里去呢?”

    四围是广大的空虚,还有死的寂静。死于无爱的人们的眼前的黑暗,我仿佛一一看见,
还听得一切苦闷和绝望的挣扎的声音。

    我还期待着新的东西到来,无名的,意外的。但一天一天,无非是死的寂静。

    我比先前已经不大出门,只坐卧在广大的空虚里,一任这死的寂静侵蚀着我的灵魂。死
的寂静有时也自己战栗,自己退藏,于是在这绝续之交,便闪出无名的,意外的,新的期
待。

    一天是阴沉的上午,太阳还不能从云里面挣扎出来;连空气都疲乏着。耳中听到细碎的
步声和咻咻的鼻息,使我睁开眼。大致一看,屋子里还是空虚;但偶然看到地面,却盘旋着
一匹小小的动物,瘦弱的,半死的,满身灰土的……。

    我一细看,我的心就一停,接着便直跳起来。

    那是阿随。它回来了。

    我的离开吉兆胡同,也不单是为了房主人们和他家女工的冷眼,大半就为着这阿随。但
是,“那里去呢?”新的生路自然还很多,我约略知道,也间或依稀看见,觉得就在我面
前,然而我还没有知道跨进那里去的第一步的方法。

    经过许多回的思量和比较,也还只有会馆是还能相容的地方。依然是这样的破屋,这样
的板床,这样的半枯的槐树和紫藤,但那时使我希望,欢欣,爱,生活的,却全都逝去了,
只有一个虚空,我用真实去换来的虚空存在。

    新的生路还很多,我必须跨进去,因为我还活着。但我还不知道怎样跨出那第一步。有
时,仿佛看见那生路就像一条灰白的长蛇,自己蜿蜒地向我奔来,我等着,等着,看看临
近,但忽然便消失在黑暗里了。

    初春的夜,还是那么长。长久的枯坐中记起上午在街头所见的葬式,前面是纸人纸马,
后面是唱歌一般的哭声。我现在已经知道他们的聪明了,这是多么轻松简截的事。

    然而子君的葬式却又在我的眼前,是独自负着虚空的重担,在灰白的长路上前行,而又
即刻消失在周围的严威和冷眼里了。

    我愿意真有所谓鬼魂,真有所谓地狱,那么,即使在孽风怒吼之中,我也将寻觅子君,
当面说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饶恕;否则,地狱的毒焰将围绕我,猛烈地烧尽我的悔
恨和悲哀。

    我将在孽风和毒焰中拥抱子君,乞她宽容,或者使她快意……。

    但是,这却更虚空于新的生路;现在所有的只是初春的夜,竟还是那么长。我活着,我
总得向着新的生路跨出去,那第一步,——却不过是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
己。

    我仍然只有唱歌一般的哭声,给子君送葬,葬在遗忘中。

    我要遗忘;我为自己,并且要不再想到这用了遗忘给子君送葬。

    我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用
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

    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一日毕。〔1〕本篇在收入本书前未在报刊上发表过。〔2〕会馆
旧时都市中同乡会或同业公会设立的馆舍,供同乡或同业旅居、聚会之用。〔3〕长班旧时
官员的随身仆人,也用来称呼一般的“听差”。〔4〕伊孛生(H.Ibsen,1828
—1906)通译易卜生,挪威剧作家。泰戈尔(R.Tagore,1861—194
1),印度诗人。一九二四年曾来过我国。当时他的诗作译成中文的有《新月集》、《飞鸟
集》等。雪莱(P.B.Shelley,1792—1822),英国诗人。曾参加爱尔兰
民族独立运动,因传播革命思想和争取婚姻自由屡遭迫害。后在海里覆舟淹死。他的《西风
颂》、《云雀颂》等著名短诗,“五四”后被介绍到我国。〔5〕庙会又称“庙市”,旧时
在节日或规定的日子,设在寺庙或其附近的集市。〔6〕赫胥黎(T.Huxley,18
25—1895)英国生物学家。他的《人类在宇宙间的位置》(今译《人类在自然界的位
置》),是宣传达尔文的进化论的重要著作。〔7〕草标旧时在被卖的人身或物品上插置的
草杆,作为出卖的标志。〔8〕摩托车当时对小汽车的称呼。〔9〕《诺拉》通译《娜拉》
(又译作《推偶之家》);《海的女人》,通译《海的夫人》。都是易卜生的著名剧作。
〔10〕书券购书用的代价券,可按券面金额到指定书店选购。旧时有的报刊用它代替现金
支付稿酬。〔11〕拔贡清代科举考试制度:在规定的年限(原定六年,后改为十二年)选
拔“文行计优”的秀才,保送到京师,贡入国子监,称为“拔贡”。是贡生的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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