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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关于鲁迅
发信站: 紫 丁 香 (Mon Dec 21 14:12:25 1998), 转信
《关于鲁迅》
梁实秋
近来有许多年青的朋友们要我写一点关于鲁迅的文字。为什么他们要我写呢?我揣想他
们的动机大概不外几点:一、现在在台湾,鲁迅的作品是被列为禁书,一般人看不到,越看
不到越好奇,于是想知道一点这个人的事情。二、一大部分青年们在大陆时总听说过鲁迅这
个人的名字,或读过他的一些作品,无意中不免多多少少受到共产党及其同路人关于他的宣
传,因此对于这个人多少也许怀有一点幻想。三、我从前曾和鲁迅发生过一阵笔战,于是有
人愿意我以当事人的身分再出来说几句话。
其实,我是不愿意谈论他的。前几天陈西滢先生自海外归来,有一次有人在席上问他:
“你觉得鲁迅如何?”他笑而不答。我从旁插嘴,“关于鲁迅,最好不要问我们两个。”西
滢先生和鲁迅冲突于前(不是为了文艺理论),我和鲁迅辩难于后,我们对鲁迅都是处于相
反的地位。我们说的话,可能不公道,再说,鲁迅已经死了好久,我再批评他,他也不会回
答我。他的作品在此已成禁书,何必再于此时此地“打落水狗”?所以从他死后,我很少谈
论到他,只有一次破例,抗战时在中央周刊写过一篇“鲁迅和我”。也许现在的青年有些还
没有见过那篇文字,我如今被催逼不过,再破例一次,重复一遍我在那文里说过的话。
我首先声明,我个人并不赞成把他的作品列为禁书。我生平最服膺伏尔德的一句话:
“我不赞成你说的话,但我拼死命拥护你说你的话的自由。”我对鲁迅亦复如是。我写过不
少批评鲁迅的文字,好事者还曾经搜集双方的言论编辑为一册,我觉得那是个好办法,让大
家看谁说的话有理。我曾经在一个大学里兼任过一个时期的图书馆长,书架上列有若干从前
遗留下的低级的黄色书刊,我觉得这是有损大学的尊严,于是令人取去注销,大约有数十册
的样子,鲁迅的若干作品并不在内。但是这件事立刻有人传到上海,以讹传讹,硬说是我把
鲁迅及其他左倾作品一律焚毁了,鲁迅自己也很高兴的利用这一虚伪情报,派作我的罪状之
一!其实完全没有这样的一回事。宣传自宣传,事实自事实。
鲁迅本来不是共产党徒,也不是同路人,而且最初颇为反对当时的左倾分子,因此与创
造社的一班人龃龉。他原是一个典型的旧式公务员,在北洋军阀政府中的教育部当一名佥
事,在北洋军阀政府多次人事递换的潮流中没有被淘汰,一来因为职位低,二来因为从不强
出头,顶多是写一点小说资料的文章,或从日文间接翻译一点欧洲作品。参加新青年杂志写
一点杂感或短篇小说之后,才渐为人所注意,终于卷入当时北京学界的风潮,而被章行严排
斥出教育部。此后即厕身于学界,在北京,在厦门,在广州,所至与人冲突,没有一个地方
能使他久于其位,最後停留在上海,鬻文为生,以至于死。
鲁迅一生坎坷,到处“碰壁”,所以很自然的有一股怨恨之气,横亘胸中,一吐为快。
怨恨的对象是谁呢?礼教,制度,传统,政府,全成了他泄忿的对象。他是绍兴人,也许先
天的有一点“刀笔吏”的素质,为文极尖酸刻薄之能事,他的国文的根底在当时一般白话文
学作家里当然是出类拔萃的,所以他的作品(尤其是所谓杂感)在当时的确是难能可贵。他
的文字,简练而刻毒,作为零星的讽刺来看,是有其价值的。他的主要作品,即是他的一本
又一本的杂感集。但是要作为一个文学家,单有一腹牢骚,一腔怨气是不够的,他必须要有
一套积极的思想,对人对事都要有一套积极的看法,纵然不必即构成什么体系,至少也要有
一个正面的主张。鲁迅不足以语此。他有的只是一个消极的态度,勉强归纳起来,即是一个
“不满于现状”的态度。这个态度并不算错。北洋军阀执政若干年,谁又能对现状满意?问
题是在,光是不满意又当如何?我们的国家民族,政治文化,真是百孔千疮,怎么办呢?慢
慢的寻求一点一滴的改良,不失为一个办法。鲁迅如果不赞成这个办法,也可以,如果以为
这办法是消极的妥协的没出息的,也可以,但是你总得提出一个办法,不能单是谩骂,谩骂
腐败的对象,谩骂别人的改良的主张,谩骂一切,而自己不提出正面的主张。而鲁迅的最严
重的短处,即在于是。我曾经写过一篇文字,逼他摊牌,那篇文章的标题即是“不满于现
状”。我记得我说:“你骂倒一切人,你反对一切主张,你把一切主义都褒贬的一文不值,
你到底打算怎样呢?请你说出你的正面主张。”我这一逼,大概是搔着他的痒处了。他的回
答很妙,首先是袭用他的老战术,先节外生枝的奚落我一番,说我的文字不通,“褒”是
“褒”,“贬”是“贬”,如果不作为贬用,贬字之上就不能加褒,(鲁迅大概是忘记了红
楼梦里即曾把“褒贬”二字连用,作吹毛求疵解,北方土语至今仍是如此。)随後他声明,
有一种主义他并没有骂过。我再追问他,那一种主义是什么主义?是不是共产主义?他不回
答了。
不要以为鲁迅自始即是处心积虑的为共产党铺路。那不是事实,他和共产党本来没有关
系,他是走投无路,最後逼上梁山。他从不批评共产主义,这也是不假的,他敞开着这样一
个后门。所以后来共产党要利用他来领导左翼作家同盟时,一拍即合。事实上,鲁迅对于左
倾分子的批评是很严厉的,等到后来得到共产党的青睐而成为左翼领导人的时候,才停止对
他们的攻击。大约就在这个时候,他以生硬粗陋的笔调来翻译俄国共产党的“文艺政策”。
这一本“文艺政策”的翻译,在鲁迅是一件重要事情,这很明显的表明他是倾向于共产党
了。可是我至今还有一点疑心,这一本书是否鲁迅的亲笔翻译,因为实在译得太坏,鲁迅似
不至此,很可能的这是共产党的文件硬要他具名而他又无法推卸。这一文件的寿命并不长,
因为不久俄国的文艺界遭受大整肃,像卢那卡尔斯基,普列汉诺夫,玛耶卡夫斯基,全都遭
受了最悲惨的命运,上海的“普罗文艺运动”亦即奉命偃旗息鼓,所谓“左翼作家同盟”亦
即奉命匿迹销声,这一段戏剧式的转变之经过详见于伊斯特曼所著之“穿制服的艺术家”一
书。经过这一段期间,鲁迅便深入共产党的阵营了。
在这个时候,我国东北发生了中东路抗俄事件。东北的军阀割据,当然是谁也不赞成
的。可是当我们中国的官兵和苏俄帝国主义发生了冲突,而且我们的伤亡惨重,国人是不能
不表关切的。这对于中国共产党及其同情者是一个考验。我很惊奇的在上海的马路旁电线干
及各处的墙壁上发现了他们的标语“反对进攻苏联!”我很天真的提出了询问:是中国人进
攻苏联,还是苏联侵入了中国?鲁迅及其一伙的回答是:中国军阀受帝国主义的唆使而进攻
苏联。经过这一考验,鲁迅的立场是很明显的了。
鲁迅没有文艺理论,首先是以一团怨气为内容,继而是奉行苏俄的文艺政策,终乃完全
听从苏俄及共产党的操纵。
鲁迅死前不久,写过一篇短文,题目好象就是“死”,他似乎感觉到不久于人世了,他
在文里有一句话奉劝青年们,“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们也不必以人废言,这句话便
是:“切莫作空头文学家。”何谓空头文学家?他的意思是说,文学家要有文学作品,不是
空嚷嚷的事。这句话说的很对。随便写过一点东西,便自以为跻身文坛,以文学家自居,这
样的人实在太多了,怪不得鲁迅要讽刺他们。可是话说回来,鲁迅也讽刺了他自己。鲁迅死
后,马上有人替他印全集,因为他们原是有组织的、有人、有钱、有机构,一切方便。猩红
的封面的全集出版了,有多少册我记不得了,大概有十几册到二十册的光景。这不能算是空
头文学家了。然而呢,按其内容则所有的翻译小说之类一齐包括在内,打破了古今中外的通
例。鲁迅生前是否有此主张,我当然不知道,不过把成本大套的翻译作品也列入全集,除了
显着伟大之外,实在没有任何意义。幸亏鲁迅翻译了戈果里的“死魂灵”而未及其他,否则
戈果里的全集势必也要附设在鲁迅全集里面了。
鲁迅的作品,我已说过,比较精彩的是他的杂感。但是其中有多少篇能成为具有永久价
值的讽刺文学,也还是有问题的。所谓讽刺的文学,也要具备一些条件。第一、用意要深
刻,文笔要老辣,在这一点上鲁迅是好的。第二、宅心要忠厚,作者虽然尽可愤世嫉俗,但
是在心坎里还是一股爱,而不是恨,目的不是在逞一时之快,不在“灭此朝食”似的要打倒
别人。在这一点上我很怀疑鲁迅是否有此胸襟。第三、讽刺的对象最好是一般的现象,或共
同的缺点,至少不是个人的攻讦,这样才能维持一种客观的态度,而不流为泼妇骂街。鲁迅
的杂感里,个人攻讦的成分太多,将来时移势转,人被潮流淘尽,这些杂感还有多少价值,
颇是问题。第四、讽刺文虽然没有固定体裁,也要讲究章法,像其他的文章一样,有适当的
长度,有起有讫,成为一整体。鲁迅的杂感多属断片性质,似乎是兴到即写,不拘章法,可
充报纸杂志的篇幅,未必即能成为良好的文学作品。以上所讲也许是过分的苛责,因为鲁迅
自己并未声明他的杂感必是传世之作,不过崇拜鲁迅者颇有人在,似乎不可不提醒他们。
在小说方面,鲁迅只写过若干篇短篇小说,没有长篇的作品,他的顶出名的“阿Q正
传”,也算是短篇的。据我看,他的短篇小说最好的是“阿Q正传”,其余的在结构上都不
像是短篇小说,好像是一些断片的零星速写,有几篇在文字上和情操上是优美的。单就一部
作品而论,“阿Q正传”是很有价值的,写辛亥前后的绍兴地方的一个典型的愚民,在心理
的描绘上是很深刻而细腻。但是若说这篇小说是以我们中国的民族性为对象,若说阿Q即是
典型的中国人的代表人物,我以为那是夸大其辞,鲁迅自己也未必有此用意。阿Q这个人
物,有其时代性,有其地方性。一部作品,在艺术上成功,并不等于是说这个作家即能成为
伟大作家。一个伟大作家的作品,必须要有其严肃性,必须要有适当的分量,像“阿Q正
传”这样的作品似乎尚嫌不够把它的作者造成一个伟大作家。有一次肖伯纳来到上海,上海
的所谓作家们便拥出我们的“伟大作家”鲁迅翁来和他会晤,还照了一张像在杂志上刊出
来,一边站着的是一个身材高大须发银白的肖伯纳,一边站着的是身材弱小头发蓬□的鲁
迅,两相对照,实在不称,身量不称作品的数量分量也不称。
在文学的研究方面,鲁迅的唯一值得称道的是他的那本“中国小说使略”,在中国的小
说方面他是下过一点研究的功夫的,这一本书恐怕至今还不失为在这方面的好书。我以为,
至少这一本书应该提前解禁,准其流通。此外,我看不出他有什么别的贡献。有人说,他译
过不少欧洲弱小民族的文学作品。我的知识太有限,我尚不敢批评那些所谓“弱小民族”的
文学究竟如何。不过我想,鲁迅的翻译是从日文转译的,因此对于各民族的文学未必有适当
的了解,并且鲁迅之翻译此类文学其动机可能是出于同情,对被压迫民族的同情,至于其本
身的文学价值,他未必十分注意。
五四以来,新文艺的作者很多,而真有成就的并不多,像鲁迅这样的也还不多见。他可
以有更可观的成就,可惜他一来死去太早,二来他没有健全的思想基础,以至于被共产党的
潮流卷去,失去了文艺的立场。一个文学家自然不能整天的吟风弄月,自然要睁开眼睛看看
他的周围,自然要发泄他的胸中的积愤与块垒,但是,有一点颇为重要,他须要“沉静的观
察人生,并观察人生的整体。”(Toseelifesteadilyandseeit
whole)。这一句话是英国批评家阿诺得MatthewArnold批评英国人巢塞
Chaucer时所说的话。他说巢塞没有能做到这一点,他对人生的观察是零星的局部的
肤浅的。我如果要批评鲁迅,我也要借用这一句名言。鲁迅的态度不够冷静,他感情用事的
时候多,所以他立脚不稳,反对他的以及有计划的给他捧场的,都对他发生了不必要的影
响。他有文学家应有的一支笔,但他没有文学家所应有的胸襟与心理准备。他写了不少的东
西,态度只是一个偏激。
所谓“文艺政策”者
梁实秋
今年六月鲁迅先生“硬译”的文艺政策“印成书籍模样”了。我读过之后,有两点感
想:第一,鲁迅先生的译文还是“晦涩,甚而至于难解之处也真多”,第二,举我所能了解
的来说,文艺政策根本上是一种无益而又不必要的东西。
鲁迅先生的译文难解,是一件事实。这事实的原由,鲁迅先生已经很明白的告诉过我
们。一半是“因为译者的能力不够”,一半是因为“中国文字本来的缺点”。其译文之所以
难解,还有更大的原因,那便是读者之不肯“硬着头皮”读耳!在我自己,我应该承认我是
连“读者”的资格都没有的,因为我的头皮实在硬得不够能读懂鲁迅先生的译文。兹试录数
段译文于后,以质天下之硬头皮者:
“在给我的信里,--但这也是颇为残酷的信--同志托罗兹基掷过这样的句子来,
‘你竟误解我到这样么,宛如我们较之自己们,是更尊重他人似的?’诸位同志们今日为止
的态度,是还是如此的。而同志瓦浪斯基在这座上,作为我们的反对者,又作为无产阶级文
学的反对者而出面的时候(这在许多处所,都能够随便证明的),诸位同志们,在这里,是
明明白白--有着较之自己,倒在他人的尊敬的”(一四九页)
这一段是有点“晦涩”罢?我所认为难解的是那一句“较之自己们,倒更尊重他人”,
简直莫名其妙。像这样的译文,不胜枚举。但再举几个短些的例:
“我决不是要由这一点,在同志里培斯基上头树起十字架来。”(一○四--五页)
如何可以在一个人的“上头”而“树起”一个“十字架”来呢?我觉得这句话应该有注
脚。
“在这里,就重演着那全世界的温暾主义者的态度--”(二○八页)
“温暾”是什么东西呢?应该加注。
“说是弄着专门家讨伐,以非难我们。说而这是全不明白事情的。”
“中国文本来的缺点”固多,然而这一句却不能算是中国文罢?
硬译的成绩我们瞻仰过了,请进而论文艺政策本身。
“文艺政策”,谁的文艺政策?是“俄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议决的,这一点首先要交
代明白。鲁迅先生认定“这一部书”“于现在的中国,恐怕是不为无益的”,所以才把这一
部书硬译出来。俄国共产党的文艺政策,我们看看,当然是不为无益,不过这样的一本书也
要挂上“科学的艺术论”的招牌,这就不免带有夸大的宣传的意味。译者并未述明他自己对
于这个“文艺政策”的态度,我们也无须加以推测,但是我们若对这书的内容稍加思索,便
可发现目前中国所谓的“普罗文学”“左翼作家”等等的口吻颇多与俄国共产党的文艺政策
相合的地方。假如中国目前的“普罗作家”“左翼作家”是与俄国共产党不谋而合的,那自
然也是一件盛事,但事实并非如此,恐怕还是一般人把俄国共产党的文艺政策当作文艺的圣
旨,从而发挥赞扬罢?如果鲁迅先生硬译的这一部书,事实上的效果不是供给一般注意文学
的人作参考,而是供给了一般青年的偏激的文人以不纯正文艺理论,那么,这一部硬译的书
于现在的中国,未必是有益罢?并且以鲁迅先生文名之大,在加上译笔之玄,其眩惑人的力
量,恐怕未必是很小罢?
“文艺”而可以有“政策”,这本身就是一个名辞上的矛盾。俄国共产党颁布的文艺政
策,里面并没有什么理论的根据,只是几种卑下的心理之显明的表现而已:一种是暴虐,以
政治的手段剥削作者的思想自由,一种是愚蠢,以政治的手段来求文艺的清一色。俄国共产
党的文艺政策虽然也有十几段,洋洋数千言,其实它的主旨也不过是--
“无产阶级必须拥护自己的指导底地位,使之坚固,还要加以扩张,……在文艺的领域
上的这位置的获得,也应该和这一样,早晚成为事实而出现。”(二一六页)
这措词的根据还是马克斯主义,还是“阶级”云云。俄国共产党的心理,大概是病态
的,许是有MONOMANIA罢?无论谈到什么,总忘不了“阶级”,总忘不了马克斯。
马克斯主义在政治经济方面,其优劣所在,自然还值得讨论,可是共产党人把这理论的公式
硬加在文艺的领域上,如何能不牵强?我想有一天他们还要创造马克斯主义的数学,马克斯
主义的物理化学罢!我并不说文艺和政治没有关系,政治也是生活中不能少的一段经验,文
艺也常常表现出政治生活的背景,但这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布骤,不是人工勉强的。文艺作品
是不能定做的,不是机械的产物。堂堂皇皇的颁布了文艺政策,果然有作家奉行不悖,创为
作品吗?政策没有多大关系,作品才是我们所要看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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