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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uling (精益求精), 信区: Reading
标  题: 鲁迅与朱安 
发信站: 紫 丁 香 (Mon Dec 21 14:14:49 1998), 转信

鲁迅与朱安            


          ◎母亲的遗物◎

    鲁迅坐在桌前,手里的香烟燃着。一瓶烈酒已经喝完,第二瓶已经打开。稀稀拉拉然而
又连续不断的爆竹声忽远忽近。

    昏暗的灯光照射着桌上的几种饼饵。桌上放着几本残旧然而珍贵的古籍。另一边,古碑
拓片旁散放着几枚古钱。

    屋里很冷,鲁迅移动了一下身体,拿起酒杯从容地一饮而尽,随后又斟了一杯。这时,
隐隐约约的牙疼又向他袭来。

    除夕是中国人家庭团圆的日子,但鲁迅却独自守岁。

    夫人朱安就在同一个院里的另一间屋。

    几个月前,鲁迅和二弟因家务争吵後身体一直不太好。

    鲁迅凝视着桌上的一堆书,一丝难以察觉的冷嘲从嘴角掠过,往事如一场恶梦。

    1906年,远在日本留学的鲁迅在母亲的反复催促下,终于不很情愿的启程回国。母
亲想让鲁迅回家完婚,鲁迅回答说,让姑娘另嫁人为好。但母亲却来电报说:母病速归。

    回家後的第二天,婚礼便要举行。这一天是7月26日(光绪32年农历丙午六月初
六)。

    族人中帮忙者在这一天如临大敌,因为他们早就知道,破落户周家大公子是个桀骜不驯
的家伙,也不走科举正道,却剪辫子,学洋文,穿洋服,对这样的人,你不得不提防,小心
他破坏祖宗礼仪。他们做好一切防范准备,然而一切都很平静,这使族人们很有些失望。

    从姑娘一下轿,一切都很正常,司仪让鲁迅干甚么,他就干甚么,就连鲁迅的母亲也都
觉得很异常。

    鲁迅装了一条假辫子,从头到脚一套新礼服,他站在那里迎亲。轿子来了,从轿帘的下
方先是伸出一只中等大小的脚,这只脚试探着踩向地面,然而,由于轿车高,这只脚一时没
有踩在地面上,却把绣花鞋掉了。这时,一只真正的裹的很小的脚露出了真相。原来,这位
姑娘听说她的新郎喜欢大脚,因此穿了双大鞋,里面塞了很多棉花,以便使新郎喜欢。然
而,现在却败露了。

    一阵忙乱之后,鞋又重新穿上了。姑娘终于从轿子里走了出来。她身材不高,人显得瘦
小,一套新装穿在身上显得有些不合身。在族人的簇拥下和司仪的叫喊声中,头盖被揭去
了。

    鲁迅静静地看了一眼新娘,在此之前鲁迅从未见过这个姑娘。姑娘的面色黄白,尖下
颏,薄薄的嘴唇使嘴显得略大,宽宽的前额显得微秃。

    姑娘出身普通人家,娘家姓朱,也是绍兴人,亲戚们都称她为「安姑」,大鲁迅三岁。

    在热闹的婚礼中,谁也不会想到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的一场漫长的婚姻灾难开始了。

    婚礼的当天晚上,鲁迅彻夜未眠。朱安数次小心地说:“睡吧。”

    鲁迅一个字也没有回答。

    第二天晚上鲁迅在母亲屋中看书,後半夜睡在母亲屋中的一张床上。

    第三天晚上鲁迅仍在母亲屋中。

    朱安在新房中独自作着各种各样的猜测,眼泪不停地流着,无名的痛苦使她不知所措。

    鲁迅的痛苦无疑是绝望性的,这种痛苦影响了他今后的思想和生活,而朱安的痛苦绝不
亚于鲁迅。作为一个女人,一个没有文化的女人,在这婚姻中,她从一开始就处于最为被动
的地位。

    第四天鲁迅和二弟周作人及几个朋友启程东渡日本,这一走就是三年。

    ◎孤守青灯黄卷◎

    外边的爆竹又骤然响起。鲁迅又饮了杯酒之后,从怀里摸出一枝香烟,点燃後慢慢吸了
几口。他拿出日记本打开,又在另外一张纸上计算一下最近的收入和开销,他把买书的钱一
笔一笔工工整整地记在日记上。

    看着这些帐目的碎片,鲁迅想到了朱安,“这是母亲给我的一件礼物,我只能好好地供
养它,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

    1909年8月,鲁迅从日本回国,在杭州一所师范任教。翌年7月,回到绍兴,任绍
兴浙江省立第五中学教务长,後任学监,後又任绍兴师范学校校长。

    这段时间,鲁迅虽然人在绍兴,但很少回家,他住在学校。星期日白天,他有时回去,
但主要是为了看望母亲,偶尔星期六晚上回家,也是通宵批改学生的作业或读书、抄书、整
理古籍。鲁迅有意不与朱安接触。

    从日本回国後的这两年,鲁迅的心情十分沉郁,他「囚发蓝衫」、不修边幅的形象,使
他显得苍老,而他实际上只不过刚刚30岁。

    这一时期他拼命抽烟喝酒,近於自暴自弃。他在给自己的终生挚友许寿棠的信中说:
“仆(我)荒落殆尽。”又说:“又翻类书,荟集古逸书数种,此非求学,以代醇酒妇人者
也。”说得很坦率,也很沉痛。

    这一时期,鲁迅整理了大量古典小说资料,编成后来的《古小说钩沉》,然而,这书的
代价实在是太大了。守着自己的“家”编这样的书,痛苦是双重的,既有鲁迅的,也有朱安
的。

    正当鲁迅在极度痛苦中寻求出路时,1911年10月10日,“辛亥革命”爆发了。
翌年2月,已任国民政府教育总长的蔡元培邀鲁迅到教育部工作。4月,中华民国临时政府
被迫迁往北平。5月初,鲁迅离开绍兴前往北平,开始了在北平长达14年之久的生活,而
这14年中的前7年多,鲁迅独居,渡过了31岁到38岁之间的岁月。朱安在绍兴,伴随着
周老太太,度过了三十多岁到四十出头这段生命。

    鲁迅到北京後,经济状况渐渐好了一些,开始在银行存一点钱。他此时完全有能力把朱
安从家乡接来,但却连想也没去想这事。

    鲁迅孤寂地坐守青灯黄卷,沉湎於拓片残书之中。生命迫近第四十个年头,他准备“去
自己死掉”。一直到《狂人日记》、《阿Q正传》发表後的数年中,这种孤寂以及“死”的
念头依然缠绕着他。

    後据许广平回忆说,鲁迅那时在床褥下面藏有利刃,被许广平发现拿去了。许广平恐怕
鲁迅会作出某种举动。

    到1919年,朱安已是40多岁的人了,她结婚也有整整13个年头了。对她来说,
这13年的婚姻等于一片荒漠。

    1919年11月,鲁迅买下了北京西直门内公用库八道湾11号这一处院子,共花了
3500元钱,其中一部分是向友人借的,一部分是卖掉绍兴老屋所得,其余的是自己几年
来的一点积蓄。

    八道湾11号是那种老式的三进院,外院是鲁迅自己住以及门房和放一些书籍杂物,中
院是母亲和“大太太朱氏”住,里院一排正房最好住,是二弟一家和三弟一家分住。

    全家虽然团聚了,但鲁迅的心依然孤独痛苦。朱安做的饭菜鲁迅也不想吃,但母亲就在
身边,他把火压下去了。朱安缝的衣服鲁迅不想穿,他把它从屋中仍到院子里。夜晚就寝,
朱安铺好被褥等着鲁迅,鲁迅大发脾气,闹到要把床拆掉,最后还是分居。

    虽然如此,但当朱安身有不适,鲁迅还是雇上人力车,陪同她到外国人开的医院去治
疗,并且扶她上下车,这使外国医生看了也很感动。

    1923年夏,鲁迅同二弟周作人因家庭纠纷反目割席,同胞兄弟一下子成了仇人,两
人从此再无来往。

    在这种情况下,鲁迅决定搬家。鲁迅征求朱安的意思:是想回娘家还是跟着搬家?朱安
明确坚定地表示,愿意跟着鲁迅。

    8月2日,鲁迅在日记中写道:“下午携妇迁居砖塔胡同61号。”这次搬家是借住。

    迁到砖塔胡同,鲁迅与朱安依然是分居一室。有时母亲来住几天。在这一阶段,他们的
日常生活由朱安安排。鲁迅把足够的生活费用交给朱安,并且跟以往一样,亲自给朱安的娘
家寄钱。

    同院住的虽然有“二房东”俞姓小姐妹,但鲁迅和朱安还是感到比以往更别扭,因为他
们中间缺少了一个中间人周老太太。为了减少见面,他们甚至安排了两只箱子,一个要放洗
的衣服,一个是已洗干净的衣服。鲁迅换洗衣服,都通过这两个箱子来解决。

    在砖塔胡同近十个月的这段日子里,是他们单独接触最多的时间,但是一切机会和努力
均不可能挽回他们的婚姻了,更何况鲁迅根本就不想挽回甚么。随着岁月的流逝,鲁迅对朱
安已经是连发脾气的必要也没有了。

    鲁迅似曾也想开导朱安,但他们的精神思想相距太远,谈话几乎无法进行。有一次鲁迅
告诉朱安,说有一种食品很好吃,朱安也附和说她也吃过,确是好吃。鲁迅不悦,因为鲁迅
说的这种食品是他在日本时吃过的,中国并没有这种食品。朱安想凑趣,但适得其反。

    ◎45岁开始的新生命◎

    鲁迅又喝了一杯酒。今夜,他的酒量似乎特别好。他想着年关就立下的买房契约,准备
年後赶快搬过去。夜正长,路也正黑,别的事他不敢想。

    但是,新的命运正等待着鲁迅。

    1924年5月25日,在砖塔胡同住了约十个月後,鲁迅和朱安搬进了阜成门内西三
条胡同21号。这所新居纯粹是鲁迅自己的,兄弟们也不能干涉。搬入新居後,鲁迅和朱安
依然分居。不久,把母亲从周作人那儿接来,他需要母亲,朱安也需要婆婆。

    在西三条胡同21号又住了约10个月,到1925年3月,鲁迅收到许广平的第一封
信,于是开始了新的生活。鲁迅时年45岁,许广平27岁,朱安48岁。

    翌年,1926年8月26日,鲁迅与许广平离京,几经周折,於1927年10月上
旬在上海同居。

    朱安对鲁迅,甚至包括许广平并无怨恨之意,但她的内心是十分痛苦的。有一次朱安向
周老太太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大先生(鲁迅)领着一个孩子来了,她说梦时有些生气,周
老太太对朱安的生气不以为然。可见,朱安在感情上是十分孤独的,因为周老太太对自己的
大儿子和许广平的事还是很高兴的,并且盼望有一个鲁迅的孩子在自己跟前“走来走去”。

    1936年10月,鲁迅在上海逝世。消息传到北京,朱安很想南下参加鲁迅的葬礼,
终因周老太太年已八旬,身体不好,无人照顾而未成行。西三条胡同21号鲁迅离京前的书
房辟为灵堂,朱安为鲁迅守灵。

    1943年鲁迅的母亲病逝,只剩朱安一个人了。

    鲁迅逝世後,朱安和周老太太的生活主要是许广平负担,周作人也按月给一些钱,但周
老太太病逝後,朱安拒绝周作人的钱,因为她知道大先生与二先生合不来。虽然许广平千方
百计克服困难给朱安寄生活费,但社会动荡,物价飞涨,朱安的生活十分清苦,每天的食物
主要是小米面窝头、菜汤和几样自制的腌菜。很多时候,就连这样的生活也不能保障,在万
般无奈的情况下,她只好“卖书还债,维持生命”。

    朱安登报要把鲁迅的藏书卖掉,许广平得知消息後,委托朋友去向朱安面谈:不能把书
卖掉,要好好保存鲁迅的遗物。朱安尖锐地说:你们总说要好好保存鲁迅的遗物,我也是鲁
迅的遗物,为什么不好好保存?当来人向她讲到了许广平在上海被监禁、并受到酷刑折磨的
事情後,朱安态度改变了,从此她再未提出过卖书,而且还明确表示,愿把鲁迅的遗物继承
权全部交给周海婴。

    朱安生活困难的消息传到社会上後,各界进步人士纷纷捐资,但朱安始终一分钱也没有
拿。许广平对这一点十分赞赏。

    朱安还是个明白人,还是有些骨气的女人。

    1947年6月29日,在凌晨这段时间里,朱安孤独地去世了,身边没有一个人。

    早一天,鲁迅的学生宋琳(紫佩)去看望朱安。她已不能起床,但神态清醒,她泪流满
面地向宋琳说:请转告许广平,希望死後葬在大先生之旁;另外,再给她供一点水饭,念一
点经。她还说,她想念大先生,也想念许广平和海婴。

    朱安死後次日,接三念经,第三日安葬。墓地在西直门外保福寺处,没有墓碑,她象未
曾存在过一样消失了。她在北京度过了28年,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69个春秋。

    朱安生前反复对人讲:“周先生对我不坏,彼此间没有争吵。”

    从来没有如鲁迅与朱安这样孤独痛苦的婚姻。谁之罪?似乎找不到罪人,但痛苦却是明
明白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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