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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uling (精益求精), 信区: Reading
标  题: 15
发信站: 紫 丁 香 (Sun Dec 20 14:40:34 1998), 转信

扣丝杂感            


    以下这些话,是因为见了《语丝》(一四七期)的《随感录》(二八)〔2〕而写的。

    这半年来,凡我所看的期刊,除《北新》外,没有一种完全的:《莽原》,《新生》
〔3〕,《沉钟》〔4〕。甚至于日本文的《斯文》,里面所讲的都是汉学,末尾附有《西
游记传奇》〔5〕,我想和演义来比较一下,所以很切用,但第二本即缺少,第四本起便杳
然了。至于《语丝》,我所没有收到的统共有六期,后来多从市上的书铺里补得,惟有一二
六和一四三终于买不到,至今还不知道内容究竟是怎样。

    这些收不到的期刊,是遗失,还是没收的呢?我以为两者都有。没收的地方,是北京,
天津,还是上海,广州呢?我以为大约也各处都有。至于没收的缘故,那可是不得而知了。

    我所确切知道的,有这样几件事。是《莽原》也被扣留过一期,不过这还可以说,因为
里面有俄国作品的翻译。那时只要一个“俄”字,已够惊心动魄,自然无暇顾及时代和内
容。但韦丛芜的《君山》〔6〕,也被扣留。这一本诗,不但说不到“赤”,并且也说不到
“白”,正和作者的年纪一样,是“青”的,而竟被禁锢在邮局里。黎锦明先生早有来信,
说送我《烈火集》〔7〕,一本是托书局寄的,怕他们忘记,自己又寄了一本。但至今已将
半年,一本也没有到。我想,十之九都被没收了,因为火色既“赤”,而况又“烈”乎,当
然通不过的。

    《语丝》一三二期寄到我这里的时候是出版后约六星期,封皮上写着两个绿色大字道:
“扣留”,另外还有检查机关的印记和封条。打开看时,里面是《猓猓人的创世记》,《无
题》,《寂寞札记》,《撒园荽》,《苏曼殊及其友人》,都不像会犯禁。我便看《来函照
登》,是讲“情死”“情杀”的,不要紧,目下还不管这些事。只有《闲话拾遗》了。这一
期特别少,共只两条。一是讲日本的,大约也还不至于犯禁。一是说来信告诉“清党”的残
暴手段的,《语丝》此刻不想登。莫非因为这一条么?但不登何以又不行呢?莫明其妙。然
而何以“扣留”而又放行了呢?也莫明其妙。

    这莫明其妙的根源,我以为在于检查的人员。

    中国近来一有事,首先就检查邮电。这检查的人员,有的是团长或区长,关于论文诗歌
之类,我觉得我们不必和他多谈。但即使是读书人,其实还是一样的说不明白,尤其是在所
谓革命的地方。直截痛快的革命训练弄惯了,将所有革命精神提起,如油的浮在水面一般,
然而顾不及增加营养。所以,先前是刊物的封面上画一个工人,手捏铁铲或鹤嘴锹,文中有
“革命!革命!”“打倒!打倒!”者,一帆风顺,算是好的。现在是要画一个少年军人拿
旗骑在马上,里面“严办!严办!”〔8〕这才庶几免于罪戾。至于什么“讽刺”,“幽
默”,“反语”,“闲谈”等类,实在还是格不相入。从格不相入,而成为视之懵然,结果
即不免有些弄得乱七八糟,谁也莫明其妙。还有一层,是终日检查刊物,不久就会头昏眼
花,于是讨厌,于是生气,于是觉得刊物大抵可恶——尤其是不容易了然的——而非严办不
可。我记得书籍不切边,我也是作俑者之一,当时实在是没有什么恶意的。后来看见方传宗
先生的通信(见本《丝》一二九),竟说得要毛边装订的人有如此可恶〔9〕,不觉满肚子
冤屈。但仔细一想,方先生似乎是图书馆员,那么,要他老是裁那并不感到兴趣的毛边书,
终于不免生气而大骂毛边党,正是毫不足怪的事。检查员也同此例,久而久之,就要发火,
开初或者看得详细点,但后来总不免《烈火集》也可怕,《君山》也可疑,——只剩了一条
最稳当的路:扣留。

    两个月前罢,看见报上记着某邮局因为扣下的刊物太多,无处存放了,一律焚毁。我那
时实在感到心痛,仿佛内中很有几本是我的东西似的。呜呼哀哉!我的《烈火集》呵。我的
《西游记传奇》呵。我的……。

    附带还要说几句关于毛边的牢骚。我先前在北京参与印书的时候,自己暗暗地定下了三
样无关紧要的小改革,来试一试。一,是首页的书名和著者的题字,打破对称式;二,是每
篇的第一行之前,留下几行空白;三,就是毛边。现在的结果,第一件已经有恢复香炉烛台
式的了;第二件有时无论怎样叮嘱,而临印的时候,工人终于将第一行的字移到纸边,用
“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使你无可挽救;第三件被攻击最早,不久我便有条件的降伏了。
与李老板〔10〕约:别的不管,只是我的译著,必须坚持毛边到底!但是,今竟如何?老
板送给我的五部或十部,至今还确是毛边。不过在书铺里,我却发见了毫无“毛”气,四面
光滑的《彷徨》之类。归根结蒂,他们都将彻底的胜利。所以说我想改革社会,或者和改革
社会有关,那是完全冤枉的,我早已瘟头瘟脑,躺在板床上吸烟卷——彩凤牌——了。

    言归正传。刊物的暂时要碰钉子,也不但遇到检查员,我恐怕便是读书的青年,也还是
一样。先已说过,革命地方的文字,是要直截痛快,“革命!革命!”的,这才是“革命文
学”。我曾经看见一种期刊上登载一篇文章,后有作者的附白,说这一篇没有谈及革命,对
不起读者,对不起对不起。〔11〕但自从“清党”以后,这“直截痛快”以外,却又增添
了一种神经过敏。“命”自然还是要革的,然而又不宜太革,太革便近于过激,过激便近于
共产党,变了“反革命”了。所以现在的“革命文学”,是在顽固这一种反革命和共产党这
一种反革命之间。

    于是又发生了问题,便是“革命文学”站在这两种危险物之间,如何保持她的纯正——
正宗。这势必至于必须防止近于赤化的思想和文字,以及将来有趋于赤化之虑的思想和文
字。例如,攻击礼教和白话,即有趋于赤化之忧。因为共产派无视一切旧物,而白话则始于
《新青年》,而《新青年》乃独秀所办。今天看见北京教育部禁止白话〔12〕的消息,我
逆料《语丝》必将有几句感慨,但我实在是无动于中。我觉得连思想文字,也到处都将窒
息,几句白话黑话,已经没有什么大关系了。

    那么,谈谈风月,讲讲女人,怎样呢?也不行。这是“不革命”。“不革命”虽然无
罪,然而是不对的!

    现在在南边,只剩了一条“革命文学”的独木小桥,所以外来的许多刊物,便通不过,
扑通!扑通!都掉下去了。

    但这直捷痛快和神经过敏的状态,其实大半也还是视指挥刀的指挥而转移的。而此时刀
尖的挥动,还是横七竖八。方向有个一定之后,或者可以好些罢。然而也不过是“好些”,
内中的骨子,恐怕还不外乎窒息,因为这是先天性的遗传。先前偶然看见一种报上骂郁达夫
先生,〔13〕说他《洪水》〔14〕上的一篇文章,是不怀好意,恭维汉口。我就去买
《洪水》来看,则无非说旧式的崇拜一个英雄,已和现代潮流不合,倒也看不出什么恶意
来。这就证明着眼光的钝锐,我和现在的青年文学家已很不同了。所以《语丝》的莫明其妙
的失踪,大约也许只是我们自己莫明其妙,而上面的检查员云云,倒是假设的恕词。

    至于一四五期以后,这里是全都收到的,大约惟在上海者被押。假如真的被押,我却以
为大约也与吴老先生无关。“打倒……打倒……严办……严办……”,固然是他老先生亲笔
的话,未免有些责任,但有许多动作却并非他的手脚了。在中国,凡是猛人(这是广州常用
的话,其中可以包括名人,能人,阔人三种),都有这种的运命。

    无论是何等样人,一成为猛人,则不问其“猛”之大小,我觉得他的身边便总有几个包
围的人们,围得水泄不透。那结果,在内,是使该猛人逐渐变成昏庸,有近乎傀儡的趋势。
在外,是使别人所看见的并非该猛人的本相,而是经过了包围者的曲折而显现的幻形。至于
幻得怎样,则当视包围者是三棱镜呢,还是凸面或凹面而异。假如我们能有一种机会,偶然
走到一个猛人的近旁,便可以看见这时包围者的脸面和言动,和对付别的人们的时候有怎样
地不同。我们在外面看见一个猛人的亲信,谬妄骄恣,很容易以为该猛人所爱的是这样的人
物。殊不知其实是大谬不然的。猛人所看见的他是娇嫩老实,非常可爱,简直说话会口吃,
谈天要脸红。老实说一句罢,虽是“世故的老人”如不佞者,有时从旁看来也觉得倒也并不
坏。

    但同时也就发生了胡乱的矫诏和过度的巴结,而晦气的人物呀,刊物呀,植物呀,矿物
呀,则于是乎遭灾。但猛人大抵是不知道的。凡知道一点北京掌故的,该还记得袁世凯做皇
帝时候的事罢。要看日报,包围者连报纸都会特印了给他看,民意全部拥戴,舆论一致赞
成。〔15〕直要待到蔡松坡〔16〕云南起义,这才阿呀一声,连一连吃了二十多个馒头
都自己不知道。但这一出戏也就闭幕,袁公的龙驭上宾于天〔17〕了。

    包围者便离开了这一株已倒的大树,去寻求别一个新猛人。

    我曾经想做过一篇《包围新论》,先述包围之方法,次论中国之所以永是走老路,原因
即在包围,因为猛人虽有起仆兴亡,而包围者永是这一伙。次更论猛人倘能脱离包围,中国
就有五成得救。结末是包围脱离法。——然而终于想不出好的方法来,所以这新论也还没有
敢动笔。

    爱国志士和革命青年幸勿以我为懒于筹画,只开目录而没有文章。我思索是也在思索
的,曾经想到了两样法子,但反复一想,都无用。一,是猛人自己出去看看外面的情形,不
要先“清道”〔18〕。然而虽不“清道”,大家一遇猛人,大抵也会先就改变了本然的情
形,再也看不出真模样。二,是广接各样的人物,不为一定的若干人所包围。然而久而久
之,也终于有一群制胜,而这最后胜利者的包围力则最强大,归根结蒂,也还是古已有之的
运命:龙驭上宾于天。

    世事也还是像螺旋。但《语丝》今年特别碰钉子于南方,仿佛得了新境遇,这又是什么
缘故呢?这一点,我自以为是容易解答的。

    “革命尚未成功”,是这里常见的标语。但由我看来,这仿佛已经成了一句谦虚话,在
后方的一大部分的人们的心里,是“革命已经成功”或“将近成功”了。既然已经成功或将
近成功,自己又是革命家,也就是中国的主人翁,则对于一切,当然有管理的权利和义务。
刊物虽小事,自然也在看管之列。有近于赤化之虑者无论矣,而要说不吉利语,即可以说是
颇有近于“反革命”的气息了,至少,也很令人不欢。而《语丝》,是每有不肯凑趣的坏脾
气的,则其不免于有时失踪也,盖犹其小焉者耳。

    九月十五日。

    AA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十月二十二日《语丝》周刊第一五四期。

    〔2〕《语丝》第一四七期(一九二七年九月三日)《随感录》二十八是岂明所作的
《光荣》。内容是说《语丝》第一四一期登载了一篇《吴公如何》,指斥吴稚晖提议“清
党”,残杀异己,因而从那一期以后在南方便都被扣留的事。

    〔3〕《新生》文艺周刊,北京大学新生社编辑发行,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创刊,一九二
七年十月出至第二十一期停刊。〔4〕《沉钟》文艺刊物,沉钟社编辑。一九二五年十月创
刊于北京,初为周刊,仅出十期;次年八月改为半月刊,中经休刊复刊,一九三四年二月出
至三十四期停刊。主要作者有林如稷、冯至、陈炜谟、陈翔鹤、杨晦等。这里是指半月刊。

    〔5〕《斯文》月刊,日本出版的汉学杂志,佐久节编,一九一九年二月创刊于东京。
该刊自一九二七年一月第九编第一号起连载《西游记杂剧》(非传奇)。《西游记杂剧》,
现存本题元吴昌龄撰,实为元末明初杨讷(字景贤)所作,共六卷。我国佚亡已久,一九二
六年日本宫内省图书寮发见明刊杨东来评本。

    〔6〕《君山》韦丛芜作的长诗,一九二七年三月北京未名社出版。

    〔7〕黎锦明湖南湘潭人,小说家。《烈火》是他的短篇小说集(书名无“集”字),
一九二六年上海开明书店出版。〔8〕这是广州的所谓“革命文学社”出版的反共刊物《这
样做》(旬刊)第三、四期合刊(一九二七年四月三十日)的封面画,以后各期均沿用。

    〔9〕方传宗关于毛边装订的通信,载《语丝》第一二九期(一九二七年四月三十
日)。其中说,毛边装订在作者是作品“内容浅薄的掩丑”,对于读者,则“两百多页的书
要受十多分钟裁剖的损失”,所以他反对毛边装订。从通信中知道他当时是福建一个学校的
图书馆馆员。

    〔10〕李老板指北新书局主持者李小峰。

    〔11〕大概指发表在《这样做》第七、八期合刊(一九二七年六月二十日)上署名侠
子的《东风》一文,作者在文末“附白”中说:“在这革命火焰高燃的当中,我们所渴望着
的文学当然是革命的文学,平民的文学,拙作《东风》载在这革命的刊物里,本来是不对
的……希望读者指正和原谅。”

    〔12〕教育部禁止白话一九二七年九月,北京北洋政府教育部发布禁止白话文令,说
使用白话文是“坐令俚鄙流传,斯文将丧”,下令“所有国文一课,无论编纂何项讲义及课
本,均不准再用白话文体,以昭划一而重国学”。

    〔13〕郁达夫的受反动报刊攻击的文章,指他在《洪水》半月刊第三卷第二十九期
(一九二七年四月八日)发表的《在方向转换的途中》。该文主旨在攻击他认为“足以破坏
我们目下革命运动(按指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的最大危险”的“封建时代的英雄主义”。
文中有这样一段:“处在目下的这一个世界潮流里,我们要知道,光凭一两个英雄,来指使
民众,利用民众,是万万办不到的事情。真正识时务的革命领导者,应该一步不离开民众,
以民众的利害为利害,以民众的敌人为敌人,万事要听民众的指挥,要服从民众的命令才
行。若有一二位英雄,以为这是迂阔之谈,那末你们且看着,且看你们个人独裁的高压政
策,能够持续几何时。”这些话对于当时的蒋介石反革命派自然是不利的,所以反动刊物
《这样做》第七、八期合刊上发表叛徒孔圣裔的《郁达夫先生休矣!》一文,攻击说:“我
意料不到,万万意料不到郁达夫先生的论调,竟是中国共产党攻击我们劳苦功高的蒋介石同
志的论调,什么英雄主义,个人独裁的高压政策”;“郁达夫先生!你现在是做了共产党的
工具,还是想跑去武汉方面升官发财,特使来托托共产党的大脚?”

    〔14〕《洪水》创造社刊物之一,一九二四年八月创刊于上海。初为周刊,仅出一
期,一九二五年九月复刊,改为半月刊,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出至三十六期停刊。

    〔15〕袁世凯于一九一六年一月一日改元为“洪宪”,自称“中华帝国”皇帝,至三
月二十二日取消帝制,共八十一天。关于他看特印的报纸一事,据戈公振《中国报学史》引
《虎庵杂记》:“项城(按指袁世凯)在京取阅上海各报,皆由梁士诒、袁乃宽辈先行过
目,凡载有反对帝制文电,皆易以拥戴字样,重制一版,每日如是,然后始进呈。”

    〔16〕蔡松坡(1882—1916)名锷,湖南邵阳人。辛亥革命时在昆明起义,
任云南都督。一九一五年十二月在云南组织“护国军”讨伐袁世凯。后病故于日本。

    〔17〕龙驭上宾于天封建时代称皇帝的死为“龙驭上宾于天”(或龙驭宾天),即乘
龙仙去的意思。《史记·封禅书》:“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山下。鼎既成,有龙垂胡髯
下迎黄帝。黄帝上骑,群臣后宫从上者七十余人,龙乃上去。”

    〔18〕“清道”封建时代,帝王和官员出入,先命清扫道路和禁止行人,叫做“清
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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