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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24
发信站: 紫 丁 香 (Sun Dec 20 15:06:24 1998), 转信

上海文艺之一瞥            


    ——八月十二日在社会科学研究会讲上海过去的文艺,开始的是《申报》〔2〕。要讲
《申报》,是必须追溯到六十年以前的,但这些事我不知道。我所能记得的,是三十年以
前,那时的《申报》,还是用中国竹纸的,单面印,而在那里做文章的,则多是从别处跑来
的“才子”。

    那时的读书人,大概可以分他为两种,就是君子和才子。君子是只读四书五经,做八
股,非常规矩的。而才子却此外还要看小说,例如《红楼梦》,还要做考试上用不着的古今
体诗〔3〕之类。这是说,才子是公开的看《红楼梦》的,但君子是否在背地里也看《红楼
梦》,则我无从知道。有了上海的租界,——那时叫作“洋场”,也叫“夷场”,后来有怕
犯讳的,便往往写作“彝场”——有些才子们便跑到上海来,因为才子是旷达的,那里都
去;君子则对于外国人的东西总有点厌恶,而且正在想求正路的功名,所以决不轻易的乱
跑。孔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才子们看来,就是有点才子气的,所以君子们的
行径,在才子就谓之“迂”。

    才子原是多愁多病,要闻鸡生气,见月伤心的。一到上海,又遇见了婊子。去嫖的时
候,可以叫十个二十个的年青姑娘聚集在一处,样子很有些像《红楼梦》,于是他就觉得自
己好像贾宝玉;自己是才子,那么婊子当然是佳人,于是才子佳人的书就产生了。内容多半
是,惟才子能怜这些风尘沦落的佳人,惟佳人能识坎轲不遇的才子,受尽千辛万苦之后,终
于成了佳偶,或者是都成了神仙。

    他们又帮申报馆印行些明清的小品书出售,自己也立文社,出灯谜,有入选的,就用这
些书做赠品,所以那流通很广远。也有大部书,如《儒林外史》〔4〕,《三宝太监西洋
记》〔5〕,《快心编》〔6〕等。现在我们在旧书摊上,有时还看见第一页印有“上海申
报馆仿聚珍板印”字样的小本子,那就都是的。

    佳人才子的书盛行的好几年,后一辈的才子的心思就渐渐改变了。他们发见了佳人并非
因为“爱才若渴”而做婊子的,佳人只为的是钱。然而佳人要才子的钱,是不应该的,才子
于是想了种种制伏婊子的妙法,不但不上当,还占了她们的便宜,叙述这各种手段的小说就
出现了,社会上也很风行,因为可以做嫖学教科书去读。这些书里面的主人公,不再是才子
+(加)呆子,而是在婊子那里得了胜利的英雄豪杰,是才子+流氓。

    在这之前,早已出现了一种画报,名目就叫《点石斋画报》,是吴友如〔7〕主笔的,
神仙人物,内外新闻,无所不画,但对于外国事情,他很不明白,例如画战舰罢,是一只商
船,而舱面上摆着野战炮;画决斗则两个穿礼服的军人在客厅里拔长刀相击,至于将花瓶也
打落跌碎。然而他画“老鸨虐妓”,“流氓拆梢”之类,却实在画得很好的,我想,这是因
为他看得太多了的缘故;就是在现在,我们在上海也常常看到和他所画一般的脸孔。这画报
的势力,当时是很大的,流行各省,算是要知道“时务”——这名称在那时就如现在之所谓
“新学”——的人们的耳目。前几年又翻印了,叫作《吴友如墨宝》,而影响到后来也实在
利害,小说上的绣像〔8〕不必说了,就是在教科书的插画上,也常常看见所画的孩子大抵
是歪戴帽,斜视眼,满脸横肉,一副流氓气。在现在,新的流氓画家又出了叶灵凤〔9〕先
生,叶先生的画是从英国的毕亚兹莱(AubreyBeardsley)剥来的,毕亚兹
莱是“为艺术的艺术”派,他的画极受日本的“浮世绘”(Ukiyoe)〔10〕的影
响。浮世绘虽是民间艺术,但所画的多是妓女和戏子,胖胖的身体,斜视的眼睛——Ero
tic(色情的)眼睛。不过毕亚兹莱画的人物却瘦瘦的,那是因为他是颓废派(Deca
dence)的缘故。颓废派的人们多是瘦削的,颓丧的,对于壮健的女人他有点惭愧,所
以不喜欢。我们的叶先生的新斜眼画,正和吴友如的老斜眼画合流,那自然应该流行好几
年。但他也并不只画流氓的,有一个时期也画过普罗列塔利亚,不过所画的工人也还是斜视
眼,伸着特别大的拳头。但我以为画普罗列塔利亚应该是写实的,照工人原来的面貌,并不
须画得拳头比脑袋还要大。

    现在的中国电影,还在很受着这“才子+流氓”式的影响,里面的英雄,作为“好人”
的英雄,也都是油头滑脑的,和一些住惯了上海,晓得怎样“拆梢”,“揩油”,“吊膀
子”〔11〕的滑头少年一样。看了之后,令人觉得现在倘要做英雄,做好人,也必须是流
氓。

    才子+流氓的小说,但也渐渐的衰退了。那原因,我想,一则因为总是这一套老调子—
—妓女要钱,嫖客用手段,原不会写不完的;二则因为所用的是苏白,如什么倪=我,耐=
你,阿是=是否之类,除了老上海和江浙的人们之外,谁也看不懂。

    然而才子+佳人的书,却又出了一本当时震动一时的小说,那就是从英文翻译过来的
《迦茵小传》(HARAHaggard:JoanHaste)〔12〕。但只有上半本,
据译者说,原本从旧书摊上得来,非常之好,可惜觅不到下册,无可奈何了。果然,这很打
动了才子佳人们的芳心,流行得很广很广。后来还至于打动了林琴南先生,将全部译出,仍
旧名为《迦茵小传》。而同时受了先译者的大骂〔13〕,说他不该全译,使迦茵的价值降
低,给读者以不快的。于是才知道先前之所以只有半部,实非原本残缺,乃是因为记着迦茵
生了一个私生子,译者故意不译的。其实这样的一部并不很长的书,外国也不至于分印成两
本。但是,即此一端,也很可以看出当时中国对于婚姻的见解了。

    这时新的才子+佳人小说便又流行起来,但佳人已是良家女子了,和才子相悦相恋,分
拆不开,柳阴花下,像一对胡蝶,一双鸳鸯一样,但有时因为严亲,或者因为薄命,也竟至
于偶见悲剧的结局,不再都成神仙了,——这实在不能不说是一个大进步。到了近来是在制
造兼可擦脸的牙粉了的天虚我生先生所编的月刊杂志《眉语》〔14〕出现的时候,是这鸳
鸯胡蝶式文学〔15〕的极盛时期。后来《眉语》虽遭禁止,势力却并不消退,直待《新青
年》〔16〕盛行起来,这才受了打击。这时有伊孛生的剧本的绍介〔17〕和胡适之先生
的《终身大事》〔18〕的别一形式的出现,虽然并不是故意的,然而鸳鸯胡蝶派作为命根
的那婚姻问题,却也因此而诺拉(Nora)似的跑掉了。这后来,就有新才子派的创造社
〔19〕的出现。创造社是尊贵天才的,为艺术而艺术的,专重自我的,崇创作,恶翻译,
尤其憎恶重译的,与同时上海的文学研究会〔20〕相对立。那出马的第一个广告〔21〕
上,说有人“垄断”着文坛,就是指着文学研究会。文学研究会却也正相反,是主张为人生
的艺术的,是一面创作,一面也看重翻译的,是注意于绍介被压迫民族文学的,这些都是小
国度,没有人懂得他们的文字,因此也几乎全都是重译的。并且因为曾经声援过《新青
年》,新仇夹旧仇,所以文学研究会这时就受了三方面的攻击。一方面就是创造社,既然是
天才的艺术,那么看那为人生的艺术的文学研究会自然就是多管闲事,不免有些“俗”气,
而且还以为无能,所以倘被发见一处误译,有时竟至于特做一篇长长的专论〔22〕。一方
面是留学过美国的绅士派,他们以为文艺是专给老爷太太们看的,所以主角除老爷太太之
外,只配有文人,学士,艺术家,教授,小姐等等,要会说Yes,No,这才是绅士的庄
严,那时吴苾〔23〕先生就曾经发表过文章,说是真不懂为什么有些人竟喜欢描写下流社
会。第三方面,则就是以前说过的鸳鸯胡蝶派,我不知道他们用的是什么方法,到底使书店
老板将编辑《小说月报》〔24〕的一个文学研究会会员撤换,还出了《小说世界》〔2
5〕,来流布他们的文章。这一种刊物,是到了去年才停刊的。

    创造社的这一战,从表面看来,是胜利的。许多作品,既和当时的自命才子们的心情相
合,加以出版者的帮助,势力雄厚起来了。势力一雄厚,就看见大商店如商务印书馆,也有
创造社员的译著的出版,——这是说,郭沫若〔26〕和张资平两位先生的稿件。这以来,
据我所记得,是创造社也不再审查商务印书馆出版物的误译之处,来作专论了。这些地方,
我想,是也有些才子+流氓式的。然而,“新上海”是究竟敌不过“老上海”的,创造社员
在凯歌声中,终于觉到了自己就在做自己们的出版者的商品,种种努力,在老板看来,就等
于眼镜铺大玻璃窗里纸人的目夹眼,不过是“以广招徕”。待到希图独立出版的时候,老板
就给吃了一场官司,虽然也终于独立,说是一切书籍,大加改订,另行印刷,从新开张了,
然而旧老板却还是永远用了旧版子,只是印,卖,而且年年是什么纪念的大廉价。

    商品固然是做不下去的,独立也活不下去。创造社的人们的去路,自然是在较有希望的
“革命策源地”的广东。在广东,于是也有“革命文学”这名词的出现,然而并无什么作
品,在上海,则并且还没有这名词。

    到了前年,“革命文学”这名目这才旺盛起来了,主张的是从“革命策源地”回来的几
个创造社元老和若干新份子。革命文学之所以旺盛起来,自然是因为由于社会的背景,一般
群众,青年有了这样的要求。当从广东开始北伐的时候,一般积极的青年都跑到实际工作去
了,那时还没有什么显著的革命文学运动,到了政治环境突然改变,革命遭了挫折,阶级的
分化非常显明,国民党以“清党”之名,大戮共产党及革命群众,而死剩的青年们再入于被
迫压的境遇,于是革命文学在上海这才有了强烈的活动。所以这革命文学的旺盛起来,在表
面上和别国不同,并非由于革命的高扬,而是因为革命的挫折;虽然其中也有些是旧文人解
下指挥刀来重理笔墨的旧业,有些是几个青年被从实际工作排出,只好借此谋生,但因为实
在具有社会的基础,所以在新份子里,是很有极坚实正确的人存在的。但那时的革命文学运
动,据我的意见,是未经好好的计划,很有些错误之处的。例如,第一,他们对于中国社
会,未曾加以细密的分析,便将在苏维埃政权之下才能运用的方法,来机械的地运用了。再
则他们,尤其是成仿吾先生,将革命使一般人理解为非常可怕的事,摆着一种极左倾的凶恶
的面貌,好似革命一到,一切非革命者就都得死,令人对革命只抱着恐怖。其实革命是并非
教人死而是教人活的。这种令人“知道点革命的厉害”,只图自己说得畅快的态度,也还是
中了才子+流氓的毒。

    激烈得快的,也平和得快,甚至于也颓废得快。倘在文人,他总有一番辩护自己的变化
的理由,引经据典。譬如说,要人帮忙时候用克鲁巴金的互助论,要和人争闹的时候就用达
尔文的生存竞争说。无论古今,凡是没有一定的理论,或主张的变化并无线索可寻,而随时
拿了各种各派的理论来作武器的人,都可以称之为流氓。例如上海的流氓,看见一男一女的
乡下人在走路,他就说,“喂,你们这样子,有伤风化,你们犯了法了!”他用的是中国
法。倘看见一个乡下人在路旁小便呢,他就说,“喂,这是不准的,你犯了法,该捉到捕房
去!”这时所用的又是外国法。但结果是无所谓法不法,只要被他敲去了几个钱就都完事。

    在中国,去年的革命文学者和前年很有点不同了。这固然由于境遇的改变,但有些“革
命文学者”的本身里,还藏着容易犯到的病根。“革命”和“文学”,若断若续,好像两只
靠近的船,一只是“革命”,一只是“文学”,而作者的每一只脚就站在每一只船上面。当
环境较好的时候,作者就在革命这一只船上踏得重一点,分明是革命者,待到革命一被压
迫,则在文学的船上踏得重一点,他变了不过是文学家了。所以前年的主张十分激烈,以为
凡非革命文学,统得扫荡的人,去年却记得了列宁爱看冈却罗夫〔27〕(IAAAGont
charov)的作品的故事,觉得非革命文学,意义倒也十分深长;还有最彻底的革命文
学家叶灵凤先生,他描写革命家,彻底到每次上茅厕时候都用我的《呐喊》去揩屁股〔2
8〕,现在却竟会莫名其妙的跟在所谓民族主义文学家屁股后面了。

    类似的例,还可以举出向培良〔29〕先生来。在革命渐渐高扬的时候,他是很革命
的;他在先前,还曾经说,青年人不但嗥叫,还要露出狼牙来。这自然也不坏,但也应该小
心,因为狼是狗的祖宗,一到被人驯服的时候,是就要变而为狗的。向培良先生现在在提倡
人类的艺术了,他反对有阶级的艺术的存在,而在人类中分出好人和坏人来,这艺术是“好
坏斗争”的武器。狗也是将人分为两种的,豢养它的主人之类是好人,别的穷人和乞丐在它
的眼里就是坏人,不是叫,便是咬。然而这也还不算坏,因为究竟还有一点野性,如果再一
变而为吧儿狗,好像不管闲事,而其实在给主子尽职,那就正如现在的自称不问俗事的为艺
术而艺术的名人们一样,只好去点缀大学教室了。

    这样的翻着筋斗的小资产阶级,即使是在做革命文学家,写着革命文学的时候,也最容
易将革命写歪;写歪了,反于革命有害,所以他们的转变,是毫不足惜的。当革命文学的运
动勃兴时,许多小资产阶级的文学家忽然变过来了,那时用来解释这现象的,是突变之说。
但我们知道,所谓突变者,是说A要变B,几个条件已经完备,而独缺其一的时候,这一个
条件一出现,于是就变成了B。譬如水的结冰,温度须到零点,同时又须有空气的振动,倘
没有这,则即便到了零点,也还是不结冰,这时空气一振动,这才突变而为冰了。所以外面
虽然好像突变,其实是并非突然的事。倘没有应具的条件的,那就是即使自说已变,实际上
却并没有变,所以有些忽然一天晚上自称突变过来的小资产阶级革命文学家,不久就又突变
回去了。

    去年左翼作家联盟在上海的成立,是一件重要的事实。因为这时已经输入了蒲力汗诺
夫,卢那卡尔斯基等的理论,给大家能够互相切磋,更加坚实而有力,但也正因为更加坚实
而有力了,就受到世界上古今所少有的压迫和摧残,因为有了这样的压迫和摧残,就使那时
以为左翼文学将大出风头,作家就要吃劳动者供献上来的黄油面包了的所谓革命文学家立刻
现出原形,有的写悔过书,有的是反转来攻击左联,以显出他今年的见识又进了一步。这虽
然并非左联直接的自动,然而也是一种扫荡,这些作者,是无论变与不变,总写不出好的作
品来的。

    但现存的左翼作家,能写出好的无产阶级文学来么?我想,也很难。这是因为现在的左
翼作家还都是读书人——智识阶级,他们要写出革命的实际来,是很不容易的缘故。日本的
厨川白村(HAKuriyagawa)曾经提出过一个问题,说:准抑栊矗*必得是自
己经验过的么?他自答道,不必,因为他能够体察。〔30〕所以要写偷,他不必亲自去做
贼,要写通奸,他不必亲自去私通。但我以为这是因为作家生长在旧社会里,熟悉了旧社会
的情形,看惯了旧社会的人物的缘故,所以他能够体察;对于和他向来没有关系的无产阶级
的情形和人物,他就会无能,或者弄成错误的描写了。所以革命文学家,至少是必须和革命
共同着生命,或深切地感受着革命的脉搏的。(最近左联的提出了“作家的无产阶级化”的
口号,就是对于这一点的很正确的理解。)

    在现在中国这样的社会中,最容易希望出现的,是反叛的小资产阶级的反抗的,或暴露
的作品。因为他生长在这正在灭亡着的阶级中,所以他有甚深的了解,甚大的憎恶,而向这
刺下去的刀也最为致命与有力。固然,有些貌似革命的作品,也并非要将本阶级或资产阶级
推翻,倒在憎恨或失望于他们的不能改良,不能较长久的保持地位,所以从无产阶级的见地
看来,不过是“兄弟阋于墙”,两方一样是敌对。但是,那结果,却也能在革命的潮流中,
成为一粒泡沫的。对于这些的作品,我以为实在无须称之为无产阶级文学,作者也无须为了
将来的名誉起见,自称为无产阶级的作家的。

    但是,虽是仅仅攻击旧社会的作品,倘若知不清缺点,看不透病根,也就于革命有害,
但可惜的是现在的作家,连革命的作家和批评家,也往往不能,或不敢正视现社会,知道它
的底细,尤其是认为敌人的底细。随手举一个例罢,先前的《列宁青年》〔31〕上,有一
篇评论中国文学界的文章,将这分为三派,首先是创造社,作为无产阶级文学派,讲得很
长,其次是语丝社,作为小资产阶级文学派,可就说得短了,第三是新月社,作为资产阶级
文学派,却说得更短,到不了一页。这就在表明:这位青年批评家对于愈认为敌人的,就愈
是无话可说,也就是愈没有细看。自然,我们看书,倘看反对的东西,总不如看同派的东西
的舒服,爽快,有益;但倘是一个战斗者,我以为,在了解革命和敌人上,倒是必须更多的
去解剖当面的敌人的。要写文学作品也一样,不但应该知道革命的实际,也必须深知敌人的
情形,现在的各方面的状况,再去断定革命的前途。惟有明白旧的,看到新的,了解过去,
推断将来,我们的文学的发展才有希望。我想,这是在现在环境下的作家,只要努力,还可
以做得到的。

    在现在,如先前所说,文艺是在受着少有的压迫与摧残,广泛地现出了饥馑状态。文艺
不但是革命的,连那略带些不平色彩的,不但是指摘现状的,连那些攻击旧来积弊的,也往
往就受迫害。这情形,即在说明至今为止的统治阶级的革命,不过是争夺一把旧椅子。去推
的时候,好像这椅子很可恨,一夺到手,就又觉得是宝贝了,而同时也自觉了自己正和这
“旧的”一气。二十多年前,都说朱元璋(明太祖)〔32〕是民族的革命者,其实是并不
然的,他做了皇帝以后,称蒙古朝为“大元”,杀汉人比蒙古人还利害。奴才做了主人,是
决不肯废去“老爷”的称呼的,他的摆架子,恐怕比他的主人还十足,还可笑。这正如上海
的工人赚了几文钱,开起小小的工厂来,对付工人反而凶到绝顶一样。

    在一部旧的笔记小说——我忘了它的书名了——上,曾经载有一个故事,说明朝有一个
武官叫说书人讲故事,他便对他讲檀道济——晋朝的一个将军,讲完之后,那武官就吩咐打
说书人一顿,人问他什么缘故,他说道:“他既然对我讲檀道济,那么,对檀道济是一定去
讲我的了。”〔33〕现在的统治者也神经衰弱到像这武官一样,什么他都怕,因而在出版
界上也布置了比先前更进步的流氓,令人看不出流氓的形式而却用着更厉害的流氓手段:用
广告,用诬陷,用恐吓;甚至于有几个文学者还拜了流氓做老子〔34〕,以图得到安稳和
利益。因此革命的文学者,就不但应该留心迎面的敌人,还必须防备自己一面的三翻四复的
暗探了,较之简单地用着文艺的斗争,就非常费力,而因此也就影响到文艺上面来。

    现在上海虽然还出版着一大堆的所谓文艺杂志,其实却等于空虚。以营业为目的的书店
所出的东西,因为怕遭殃,就竭力选些不关痛痒的文章,如说“命固不可以不革,而亦不可
以太革”之类,那特色是在令人从头看到末尾,终于等于不看。至于官办的,或对官场去凑
趣的杂志呢,作者又都是乌合之众,共同的目的只在捞几文稿费,什么“英国维多利亚朝的
文学”呀;“论刘易士得到诺贝尔奖金”呀,连自己也并不相信所发的议论,连自己也并不
看重所做的文章。所以,我说,现在上海所出的文艺杂志都等于空虚,革命者的文艺固然被
压迫了,而压迫者所办的文艺杂志上也没有什么文艺可见。然而,压迫者当真没有文艺么?
有是有的,不过并非这些,而是通电,告示,新闻,民族主义的“文学”〔35〕,法官的
判词等。例如前几天,《申报》上就记着一个女人控诉她的丈夫强迫鸡奸并殴打得皮肤上成
了青伤的事,而法官的判词却道,法律上并无禁止丈夫鸡奸妻子的明文,而皮肤打得发青,
也并不算毁损了生理的机能,所以那控诉就不能成立。现在是那男人反在控诉他的女人的
“诬告”了。法律我不知道,至于生理学,却学过一点,皮肤被打得发青,肺,肝,或肠胃
的生理的机能固然不至于毁损,然而发青之处的皮肤的生理的机能却是毁损了的。这在中国
的现在,虽然常常遇见,不算什么稀奇事,但我以为这就已经能够很明白的知道社会上的一
部分现象,胜于一篇平凡的小说或长诗了。

    除以上所说之外,那所谓民族主义文学,和闹得已经很久了的武侠小说之类,是也还应
该详细解剖的。但现在时间已经不够,只得待将来有机会再讲了。今天就这样为止罢。BB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一年十月二十七日和八月三日上海《文艺新闻》第二十期
和二十一期,收入本书时,作者曾略加修改。据《鲁迅日记》,讲演日期应是一九三一年七
月二十日,副标题所记八月十二日有误。

    〔2〕《申报》参看本卷第92页注〔2〕。该报最初的内容,除国内外新闻记事外,
还刊载一些竹枝词、俗语、灯谜、诗文唱和等;这类作品的撰稿者多为当时所谓“才子”之
类。

    〔3〕古今体诗古体诗和今体诗。格律严格的律诗、绝句、排律等,形成于唐代,唐代
人称之为今体诗(或近体诗);而对产生较早,格律较自由的古诗、古风,则称为古体诗。
后人也沿用这一称呼。〔4〕《儒林外史》长篇小说,清代吴敬梓著,共五十五回。书中对
科举制度和封建礼教作了讽刺和批判。

    〔5〕《三宝太监西洋记》即《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明代罗懋登著,共二十
卷,一百回。

    〔6〕《快心编》清末较流行的通俗小说之一,署名天花才子编辑,四桔居士评点,共
三集,三十二回。

    〔7〕《点石斋画报》旬刊,附属于《申报》发行的一种石印画报,一八八四年创刊,
一八九八年停刊。由申报馆附设的点石斋石印书局出版,吴友如主编。后来吴友如把他在该
刊所发表的作品汇辑出版,分订成册,题为《吴友如墨宝》。吴友如(?—约1893),
名猷(又作嘉猷),字友如,江苏元和(今吴县)人,清末画家。〔8〕绣像指明、清以来
通俗小说卷头的书中人物的白描画像。〔9〕叶灵凤参看本卷第118页注〔5〕。一九二
六年至一九二七年初,他在上海办《幻洲》半月刊,鼓吹“新流氓主义”。〔10〕“浮世
绘”日本德川幕府时代(1603—1867)的一种民间版画,题材多取自下层市民社会
的生活。十八世纪末期逐渐衰落。〔11〕“拆梢”即敲诈;“揩油”,指对妇女的猥亵行
为;“吊膀子”,即勾引妇女。这些都是上海方言。

    〔12〕《迦茵小传》英国哈葛德所作长篇小说。该书最初有署名蟠溪子的译文,仅为
原著的下半部,一九○三年上海文明书局出版,当时流行很广。后由林琴南根据魏易口述,
译出全文,一九○五年商务印书馆出版。

    〔13〕先译者的大骂当指寅半生作《读迦因小传两译本书后》一文(载一九○六年杭
州出版的《游戏世界》第十一期),其中说:“蟠溪子不知几费踌躇,几费斟酌,始得有孕
一节为迦因隐去。……不意有林畏庐者,不知与迦因何仇,凡蟠溪子百计所弥缝而曲为迦因
讳者,必欲另补之以彰其丑。……呜呼!迦因何幸而得蟠溪子为之讳其短而显其长,而使读
迦因小传者咸神往于迦因也;遮因何不幸而复得林畏庐为之暴其行而贡其丑,而使读迦因小
传者咸轻薄夫迦因也。”〔14〕天虚我生即陈蝶仙,鸳鸯蝴蝶派作家。九一八事变后,在
全国人民抵制日货声中,他经营的家庭工业社制造了取代日本“金钢石”牙粉的“无敌牌”
牙粉,因盛销各地而致富。按天虚我生曾于一九二○年编辑《申报·自由谈》,不是《眉
语》主编。《眉语》,鸳鸯蝴蝶派的月刊,高剑华主编,一九一四年十月创刊,一九一六年
出至第十八期停刊。

    〔15〕鸳鸯胡蝶式文学指鸳鸯蝴蝶派作品,多用文言文描写迎合小市民趣味的才子佳
人故事。鸳鸯蝴蝶派兴起于清末民初,先后办过《小说时报》、《民权素》、《小说丛
报》、《礼拜六》等刊物;因《礼拜六》影响较大,故又称礼拜六派。代表作家有包天笑、
陈蝶仙、徐枕亚、周瘦鹃、张恨水等。

    〔16〕《新青年》综合性月刊。“五四”时期倡导新文化运动、传播马克思主义的重
要刊物。一九一五年九月创刊于上海,由陈独秀主编。

    第一卷名《青年杂志》,第二卷起改名《新青年》。从一九一八年一月起,李大钊等参
加该刊编辑工作。一九二二年七月休刊。〔17〕伊孛生即易卜生。他的剧本《玩偶之
家》,写娜拉(诺拉)不甘做丈夫的玩偶而离家出走的故事,“五四”时期译成中文并上
演,产生较大影响。其他主要剧作也曾在当时译成中文,《新青年》第四卷第六号(一九一
八年六月)并出版了介绍他生平、思想及作品的专号。

    〔18〕《终身大事》以婚姻问题为题材的剧本,发表于《新青年》第六卷第三号(一
九一九年三月)。

    〔19〕创造社参看本卷第7页注〔5〕。

    〔20〕文学研究会著名的文学团体,一九二一年一月成立于北京,由沈雁冰、郑振
铎、叶绍钧等人发起,主张“为人生的艺术”,提倡现实主义的为改造社会服务的新文学,
反对把文学当作游戏或消遣的东西。同时努力介绍俄国和东欧、北欧及其他“弱小民族”的
文学作品。该会当时的活动,对于中国新文学运动,曾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编有《小说月
报》、《文学旬刊》、《文学周报》和《文学研究会丛书》多种。鲁迅是这个文学团体的支
持者。

    〔21〕创造社“出马的第一个广告”,指《创造》季刊的出版广告,载于一九二一年
九月二十九日《时事新报》,其中有“自文化运动发生后,我国新文艺为一、二偶像所垄
断”等话。

    〔22〕这里说的批评误译的专论,指成仿吾在《创造季刊》第二卷第一期(一九二三
年五月)发表的《“雅典主义”》的文章。它对佩韦(王统照)的《今年纪念的几个文学
家》(载一九二二年十二月《小说月报》)一文中将无神论(Atheism)误译为“雅
典主义”加以批评。〔23〕吴宓(1894—1978)字雨僧,陕西泾阳人。曾留学美
国,后任东南大学教授。一九二一年他同梅光迪、胡先骕等人创办《学衡》杂志,提倡复古
主义,是反对新文化运动的代表人物之一。〔24〕《小说月报》一九一○年(清宣统二
年)创刊于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开始由王蕴章、恽铁樵先后主编,是礼拜六派的主要刊
物之一。一九二一年一月第十二卷第一期起,由沈雁冰主编,内容大加改革,因此遭到礼拜
六派的攻击。一九二三年一月第十四卷起改由郑振铎主编。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出至第二十二
卷第十二期停刊。〔25〕《小说世界》周刊,鸳鸯蝴蝶派为对抗革新后的《小说月报》创
办的刊物,叶劲风主编。一九二三年一月创刊于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一九二九年十二月
停刊。

    〔26〕郭沫若(1892—1978)四川乐山人,文学家、历史学家和社会活动
家。早年从事革命文化活动,为著名的文学团体创造社主要发起人。一九二六年投身北伐战
争,一九二七年参加八一南昌起义,失败后旅居日本,从事中国古代史和古文字学的研究。
抗日战争爆发后回国,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组织和团结国统区进步文化人士从事抗日和民
主运动。他的著作丰富,对我国新文化运动作出了巨大贡献。〔27〕冈却罗夫
(fAcACKJ_I`KL,1812—1891)通译冈察洛夫,俄国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奥勃洛
摩夫》等。列宁在《论苏维埃共和国的国内外形势》等文中曾多次提到奥勃洛摩夫这个艺术
形象。〔28〕指叶灵凤的小说《穷愁的自传》,载《现代小说》第三卷第二期(一九二九
年十一月)。小说中的主角魏日青说:“照着老例,起身后我便将十二枚铜元从旧货摊上买
来的一册《呐喊》撕下三页到露台上去大便。”

    〔29〕向培良(1905—1961)湖南黔阳人,狂飙社主要成员之一,后来投靠
国民党。他在《狂飙》第五期(一九二六年十一月)《论孤独者》一文中曾说:青年们“愤
怒而且嗥叫,像一个被追逐的狼,回过头来,露出牙……。”一九二九年他在上海主编《青
春月刊》,反对革命文学运动,提倡所谓“人类底艺术”。所著《人类的艺术》一书,一九
三○年五月由国民党南京拔提书店出版。

    〔30〕厨川白村的这些话,见于他所作《苦闷的象征》第三部分中的《短篇〈项
链〉》一节。

    〔31〕《列宁青年》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的机关刊物。一九二三年十月在上海创刊,
原名《中国青年》,一九二七年十一月改为《无产青年》,一九二八年十月又改为《列宁青
年》,一九三二年停刊。这里所说的文章,指载于该刊第一卷第十一期(一九二九年三月)
得钊的《一年来中国文艺界述评》。

    〔32〕朱元璋(1328—1398)濠州钟离(今安徽凤阳)人,元末农民起义军
领袖之一,明朝第一个皇帝。辛亥革命前夕,同盟会机关报《民报》上曾登过他的画像,称
他为“中国大民族革命伟人”、“中国革命之英雄”。

    〔33〕按这里说的檀道济当为韩信,见宋代江少虞著《事实类苑》:“党进不识文
字,……过市,见缚栏为戏者,驻马问汝所诵何言。优者曰:‘说韩信。’进大怒曰:‘汝
对我说韩信,见韩信即当说我;此三面两头之人。’即令杖之。”

    〔34〕拜了流氓做老子指和上海流氓帮口头子有勾结,并拜他们做师父和干爹的所谓
“文学家”。

    〔35〕民族主义的“文学”当时由国民党当局策划的反动文学。参看本书《“民族主
义”文学的任务和运命》及其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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