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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7
发信站: 紫 丁 香 (Sun Dec 20 15:18:22 1998), 转信

看镜有感            


    ·鲁迅·

    因为翻衣箱,翻出几面古铜镜子来,大概是民国初年初到北京时候买在那里的,“情随
事迁”,全然忘却,宛如见了隔世的东西了。

    一面圆径不过二寸,很厚重,背面满刻蒲陶,还有跳跃的鼯鼠,沿边是一圈小飞禽。古
董店家都称为“海马葡萄镜”。但我的一面并无海马,其实和名称不相当。记得曾见过别一
面,是有海马的,但贵极,没有买。这些都是汉代的镜子;后来也有模造或翻沙者,花纹可
造粗拙得多了。汉武通大宛安息,以致天马蒲萄,大概当时是视为盛事的,所以便取作什器
的装饰。古时,于外来物品,每加海字,如海榴,海红花,海棠之类。海即现在之所谓洋,
海马译成今文,当然就是洋马。镜鼻是一个虾蟆,则因为镜如满月,月中有蟾蜍之故,和汉
事不相干了。

    遥想汉人多少闳放,新来的动植物,即毫不拘忌,来充装饰的花纹。唐人也还不算弱,
例如汉人的墓前石兽,多是羊,虎,天禄,辟邪,而长安的昭陵上,却刻著带箭的骏马,还
有一匹驼鸟,则办法简直前无古人。现今在坟墓上不待言,即平常的绘画,可有人敢用一朵
洋花一只洋鸟,即私人的印章,可有人肯用一个草书一个俗字么?许多雅人,连记年月也必
是甲子,怕用民国纪元。不知道是没有如此大胆的艺术家;还是虽有而民众都加迫害,他于
是乎只得萎缩,死掉了?

    宋的文艺,现在似的国粹气味就薰人。然而辽金元陆续进来了,这消息很耐寻味。汉唐
虽然也有边患,但魄力究竟雄大,人民具有不至于为异族奴隶的自信心,或者竟毫未想到,
凡取用外来事物的时候,就如将彼俘来一样,自由驱使,绝不介怀。一到衰弊陵夷之际,神
经可就衰弱过敏了,每遇外国东西,便觉得彷佛彼来俘我一样,推拒,惶恐,退缩,逃避,
抖成一团,又必想一篇道理来掩饰,而国粹遂成为孱王和孱奴的宝贝。

    无论从那里来的,只要是食物,壮健者大抵就无需思索,承认是吃的东西。惟有衰病
的,却总常想到害胃,伤身,特有许多禁条,许多避忌;还有一大套比较利害而终于不得要
领的理由,例如吃固无妨,而不吃尤稳,食之或当有益,然究以不吃为宜云云之类。但这一
类人物总要日见其衰弱的,因为他终日战战兢兢,自己先已失了活气了。

    不知道南宋比现今如何,但对外敌,却明明已经称臣,惟独在国内特多繁文缛节以及唠
叨的碎话。正如倒霉人物,偏多忌讳一般,豁达闳大之风消歇净尽了。直到后来,都没有什
么大变化。我曾在古物陈列所所陈列的古画上看见一颗印文,是几个罗马字母。但那是所谓
“我圣祖仁皇帝”的印,是征服了汉族的主人,所以他敢;汉族的奴才是不敢的。便是现
在,便是艺术家,可有敢用洋文的印的么?

    清顺治中,时宪书上印有“依西洋新法”五个字,痛苦流涕来劾洋人汤若望的偏是汉人
杨光先。直到康熙初,争胜了,就教他做钦天监正去,则又叩阍以“但知推步之理不知推步
之数”辞。不准辞,则又痛哭流涕地来做《不得已》,说道“宁可使中夏无好历法,不可使
中夏有西洋人。”然而终于连闰月都算错了,他大约以为好历法专属于西洋人,中夏人自己
是学不得,也学不好的。但他竟论了大辟,可是没有杀,放归,死于途中了。汤若望入中国
还在明崇祯初,其法终未见用;后来阮元论之曰:“明季君臣以大统浸疏,开局修正,既知
新法之密,而讫未施行。圣朝定鼎,以其法造时宪书,颁行天下。彼十余年辩论翻译之劳,
若以备我朝之采用者,斯亦奇矣!……我国家圣圣相传,用人行政,惟求其是,而不先设成
心。即是一端,可以仰见如天之度量矣!”(《畴人传》四十五)

    现在流传的古镜们,出自冢者中居多,原是殉葬品。但我也有一面日用镜,薄而且大,
规抚汉制,也许是唐代的东西。那证据是:一、镜鼻已多磨损;二、镜面的沙眼都用别的铜
来补好了。当时在妆阁中,曾照唐人的额黄和眉绿,现在却监禁在我的衣箱里,它或者大有
今昔之感罢。

    但铜镜的供用,大约道光咸丰时候还与玻璃镜并行;至于穷乡僻壤,也许至今还用着。
我们那里,则除了婚丧仪式之外,全被玻璃镜驱遂了。然而也还有余烈可寻,倘街头遇见一
位老翁,肩了长凳似的东西,上面缚著一块猪肝色石和一块青色石,试伫听他的叫喊就是
“磨镜,磨剪刀!”宋镜我没有见过好的,什九并无藻饰,只有店号或“正其衣冠”等类的
迂铭词,真是“世风日下”。但是要进步或不退步,总须时时自出新裁,至少也必取材异
域,倘若各种顾忌,各种小心,各种唠叨,这么做即违了祖宗,那么做又象了夷狄,终生惴
惴如在薄冰上,发抖尚且来不及,怎么会做出好东西来。所以事实上“今不如古”者,正因
为有许多唠叨着“今不如古”的诸位先生们之故。现在情形还如此。倘再不放开度量,大胆
地,无畏地,将新文化尽量地吸收,则杨光先似的向西洋主人沥陈中夏的精神文明的时候,
大概是不劳久待的罢。但我向来没有遇见过一个排斥玻璃镜子的人。单知道咸丰年间,汪曰
桢先生却在他的大著《湖雅》里攻击过的。他加以比较研究之后,终于决定还是铜镜好。最
不可解的是:他说,照起面貌来,玻璃镜不如铜镜之准确。莫非那时的玻璃镜当真坏到如
此,还是因为他老先生又带上了国粹眼镜之故呢?我没有见过古玻璃镜。这一点终于猜不
透。

    一九二五年二月九日(《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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