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luling (精益求精), 信区: Reading
标  题: 18
发信站: 紫 丁 香 (Sun Dec 20 15:25:47 1998), 转信

题记〔1〕            


    将这些体式上截然不同的东西,集合了做成一本书样子的缘由,说起来是很没有什么冠
冕堂皇的。首先就因为偶尔看见了几篇将近二十年前所做的所谓文章。这是我做的么?我
想。看下去,似乎也确是我做的。那是寄给《河南》〔2〕的稿子;因为那编辑先生有一种
怪脾气,文章要长,愈长,稿费便愈多。所以如《摩罗诗力说》那样,简直是生凑。倘在这
几年,大概不至于那么做了。又喜欢做怪句子和写古字,这是受了当时的《民报》〔3〕的
影响;现在为排印的方便起见,改了一点,其余的便都由他。这样生涩的东西,倘是别人
的,我恐怕不免要劝他“割爱”,但自己却总还想将这存留下来,而且也并不“行年五十而
知四十九年非”〔4〕,愈老就愈进步。其中所说的几个诗人,至今没有人再提起,也是使
我不忍抛弃旧稿的一个小原因。他们的名,先前是怎样地使我激昂呵,民国告成以后,我便
将他们忘却了,而不料现在他们竟又时时在我的眼前出现。

    其次,自然因为还有人要看,但尤其是因为又有人憎恶着我的文章。说话说到有人厌
恶,比起毫无动静来,还是一种幸福。天下不舒服的人们多着,而有些人们却一心一意在造
专给自己舒服的世界。这是不能如此便宜的,也给他们放一点可恶的东西在眼前,使他有时
小不舒服,知道原来自己的世界也不容易十分美满。苍蝇的飞鸣,是不知道人们在憎恶他
的;我却明知道,然而只要能飞鸣就偏要飞鸣。我的可恶有时自己也觉得,即如我的戒酒,
吃鱼肝油,以望延长我的生命,倒不尽是为了我的爱人,大大半乃是为了我的敌人,——给
他们说得体面一点,就是敌人罢——要在他的好世界上多留一些缺陷。君子之徒〔5〕曰:
你何以不骂杀人不眨眼的军阀呢〔6〕?斯亦卑怯也已!但我是不想上这些诱杀手段的当
的。木皮道人〔7〕说得好,“几年家软刀子割头不觉死”,我就要专指斥那些自称“无枪
阶级”而其实是拿着软刀子的妖魔。即如上面所引的君子之徒的话,也就是一把软刀子。假
如遭了笔祸了,你以为他就尊你为烈士了么?不,那时另有一番风凉话。倘不信,可看他们
怎样评论那死于三一八惨杀的青年〔8〕。

    此外,在我自己,还有一点小意义,就是这总算是生活的一部分的痕迹。所以虽然明知
道过去已经过去,神魂是无法追蹑的,但总不能那么决绝,还想将糟粕收敛起来,造成一座
小小的新坟,一面是埋藏,一面也是留恋。至于不远的踏成平地,那是不想管,也无从管
了。

    我十分感谢我的几个朋友,替我搜集,抄写,校印,各费去许多追不回来的光阴。我的
报答,却只能希望当这书印钉成工时,或者可以博得各人的真心愉快的一笑。别的奢望,并
没有什么;至多,但愿这本书能够暂时躺在书摊上的书堆里,正如博厚的大地,不至于容不
下一点小土块。再进一步,可就有些不安分了,那就是中国人的思想,趣味,目下幸而还未
被所谓正人君子所统一,譬如有的专爱瞻仰皇陵,有的却喜欢凭吊荒冢,无论怎样,一时大
概总还有不惜一顾的人罢。只要这样,我就非常满足了;那满足,盖不下于取得富家的千金
云。

    一九二六年十月三十大风之夜,鲁迅记于厦门。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二十日北京《语丝》周刊一○六期,题为
《〈坟〉的题记》。

    〔2〕《河南》月刊,我国留日学生一九○七年(清光绪三十三年)十二月创办于东
京,程克、孙竹丹等人主编。一九○一年“辛丑条约”后至辛亥革命期间,我国留日学生有
数千人,其中多数倾向于反清革命,他们进行各种反清活动,出版了许多书报。其中有十多
种杂志是以各省留日同乡会或各省留日同人的名义出版的,内容偏重于有关各省当时的政
治、社会和文化问题,从事民族民主革命的宣传和科学的启蒙宣传,如《浙江潮》、《江
苏》、《汉声》、《洞庭波》、《云南》、《四川》等,《河南》就是这些杂志中的一种。
作者在该刊发表的文章,有收入本书的《人之历史》等四篇,收入《集外集拾遗补编》的
《破恶声论》和收入《鲁迅译文集》第十卷《译丛补》的《裴彖飞诗论》(两篇都是未完
稿)。

    〔3〕《民报》月刊,同盟会的机关杂志。一九○五年十一月在东京创刊,内容主要是
宣传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主张,共出二十六期。自一九○六年九月第七号起由章太炎主编。
章太炎(1869—1936),名炳麟,号太炎,浙江余杭人,清末革命家、学者。他在
《民报》发表的文章,喜用古字和生僻字句。这里说的受《民报》的影响,即指受章太炎的
影响。

    〔4〕“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语出《淮南子·原道训》:“蘧伯玉年五十而知四
十九年非。”

    〔5〕这里的君子之徒和下文的所谓正人君子,指当时现代评论派的人们。

    《现代评论》周刊是当时一部分资产阶级大学教授所办的一种同人杂志,一九二四年十
二月创刊于北京,一九二七年七月移至上海出版,至一九二八年十二月停刊。它主要是刊登
政论,同时也发表文艺创作、文艺评论。主要撰稿人是王世杰、高一涵、胡适、陈源(笔名
西滢)、徐志摩、唐有壬等,也采用一些外来投稿。其中胡适虽没有参加实际编辑,但事实
上是这个刊物的首领。这派人物和帝国主义——特别是美英帝国主义、北洋军阀以及后来的
国民党反动派有密切的关系。他们以自由主义的面目出现,积极充当帝国主义及买办资产阶
级的代言人;他们办的这个刊物的主要特色,就是时而曲折时而露骨地反对当时在共产党领
导下的人民群众的革命斗争。如五卅运动发生后,胡适、陈源和其他一些人都曾先后在该刊
发表文章,诬蔑在共产党领导下由工人、学生和市民所形成的广大的反帝运动。一九二六年
三月十八日段祺瑞在北京屠杀爱国人民时,该刊公然诬蔑被杀的爱国群众,替段祺瑞辩护。
一九二七年四月蒋介石举行反革命政变以后,该刊逐步投靠蒋介石政权,成为赤裸裸的反共
反人民的刊物。

    作者在一九二五年至一九二七年之间,曾不断发表文章,对这个刊物的反动言论进行斗
争,揭穿了这派人物的假面目和反动本质。这些文章,都收在本书和《华盖集》、《华盖集
续编》、《而已集》中。

    “正人君子”,是当时拥护北洋军阀政府的《大同晚报》于一九二五年八月七日的一篇
报导中,吹捧现代评论派的话;鲁迅在杂文中常引用它来讽刺这一派人。

    〔6〕这里说的不骂军阀和下文的“无枪阶级”,都见于《现代评论》第四卷第八十九
期(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一日)署名涵庐(即高一涵)的一则《闲话》中,原文说:“我二
十四分的希望一般文人彼此收起互骂的法宝,做我们应该做的和值得做的事业。万一骂溜了
嘴,不能收束,正可以同那实在可骂而又实在不敢骂的人们,斗斗法宝,就是到天桥走走,
似乎也还值得些!否则既不敢到天桥去,又不肯不骂人,所以专将法宝在无枪阶级的头上乱
祭,那末,骂人诚然是骂人,却是高傲也难乎其为高傲罢。”按当时北京的刑场在天桥附
近。

    〔7〕木皮道人应作木皮散人,是明代遗民贾凫西的别号。贾凫西(约1592—16
74),名应宠,山东曲阜人。这里所引的话,见于他所著的《木皮散人鼓词》中关于周武
王灭商纣王的一段:“多亏了散宜生定下胭粉计,献上个兴周灭商的女娇娃;……他爷们
(按指周文王、武王父子等)昼夜商量行仁政,那纣王胡里胡涂在黑影爬;几年家软刀子割
头不觉死,只等得太白旗悬才知道命有差。”鲁迅在这里借用“软刀子”来比喻现代评论派
的反动言论。

    〔8〕三一八惨案一九二六年三月十二日,冯玉祥所部国民军与奉系军阀作战,日本帝
国主义出动军舰支持奉军,炮击国民军,并联合英美法意等国,于十六日以最后通牒向北洋
政府提出撤除大沽口国防设备等无理要求。三月十八日,北京各界人民激于爱国义愤,在天
安门集会抗议,会后结队赴段祺瑞执政府请愿,要求拒绝八国通牒,段竟令卫队开枪射击,
当场死、伤二百余人。惨案发生后,《现代评论》第三卷第六十八期(一九二六年三月二十
七日)发表陈西滢评论此案的《闲话》,诬蔑被惨杀的爱国群众“没有审判力”,是受了
“民众领袖”的欺骗,“参加种种他们还莫明其妙的运动”,“冒枪林弹雨的险,受践踏死
伤的苦!”又险恶地把这次惨案的责任推到他们所说的“民众领袖”身上,说这些人“犯了
故意引人去死地的嫌疑”,“罪孽”“不下于开枪杀人者”等等。

                                         

--
※ 来源:.紫 丁 香 bbs.hit.edu.cn.[FROM: luling.hit.edu.c]
[百宝箱] [返回首页] [上级目录] [根目录] [返回顶部] [刷新] [返回]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2.276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