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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ashes (灰), 信区: Reading
标 题: d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7月11日23:25:44 星期四), 站内信件
第六章(1)
一
丁钩儿感到,镶着金色边角的地狱之门,发着隆隆的巨响打开了。他惊奇地发现
,地狱并不像传说中那样黑暗无光,而是金碧辉煌。红色的太阳和蓝色的月亮同时放
射光芒。一群群身披铠甲的、饰着艳丽条纹的、生着柔软腕足的海洋生物在他的飘摇
不定的身体周围游荡。他感到有一只尖吻的彩鱼在温柔地啄自己的痔疮,把那些腐败
的组织清除掉,像肛肠医院的医生,麻利地进行着手术。脱离躯体良久的意识之蝶钻
进脑壳,他感到头脑冰凉。沉醉良久的特别侦察员睁开眼睛,看到女司机赤裸裸地坐
在自己身边,正在用擦车的丝棉沾着一种酸溜溜的液体擦拭身体。他发现自己也是赤
身裸体。躺在光可鉴人的柚木地板上。过去的事情缓慢地涌上心头。他想爬起来,却
爬不起来。女司机仔细地擦着双乳,神情专注,旁若无人,好像一个准备为孩子哺育
的母亲。渐渐地,晶莹的泪水盈出了她的眼眶,汇成两条小溪,缓缓下流。一种神圣
的感情从侦察员心底泛起。他想说话,女司机扑上来,用嘴唇堵住了他的嘴。然后他
又感到成群结队的鱼儿在空中浮游,空气中充满了鱼腥。他感到自己体内蓬勃的酒气
汹涌地灌输到她的体内去。他醒了。她怪叫一声,瘫软在地上。
侦察员摇摇晃晃爬起来,头晕目眩,手扶着墙壁才免于跌倒。他感到空前虚弱,
五脏空空,只剩下一张皮。女司机周身冒着雪白的蒸气,好像一条刚出锅的蒸鱼。蒸
气过后,是清亮的汗水,从她身上溢出,在地板上流淌。她昏迷在地,十分可怜。怜
爱之心像毒草一样迅速滋长,但她的毒辣凶狠也令侦察员难以忘怀。丁钩儿想泄她一
身小便,像野兽一样,邪恶的念头,打消。想起金刚钻,想起神圣使命,咬牙切齿,
走!跟你老婆睡觉是生活作风问题,你们烹食婴儿是罪大恶极。他看看女司机,感到
她是金刚钻的肉靶子。我已经穿透了肉靶子,正义的子弹继续飞行。他拉开衣柜,选
择了一套藏青色毛料西装穿在身上。衣服很合身,就像量着他的身材裁成的。他想,
我睡了你的女人,穿了你的衣裳,最终还要要你的命。从自己的脏衣服里找到手枪,
装进兜里。拉开冰箱,吃了一根黄瓜。喝了一大口张裕葡萄酒。酒液柔滑,犹如美女
肌肤。他刚要走,女司机从地上爬起来,双膝跪地,双手撑起,好像一只青蛙,好像
一个婴儿。她的眼睛里流溢着可怜巴巴的神情。他突然想起儿子,父爱在心中泛滥。
他走过去,弯腰摸了一下她的头。说:
"小宝贝,可怜的小宝贝。"
她伸出双臂抱住了他的腿,温柔地望着他。
他说:
"我走了,我不会放过你的丈夫。"
她说:
"带我走。我恨他,我帮你。他们吃婴儿。"
她站起来,匆匆穿好衣服,从柜子里掏出一只瓶子,瓶中装着一些焦黄的粉末。
她问:
"知道这是什么?"
侦察员摇摇头。
她说:
"这是婴儿粉,大补,他们都吃。"
侦察员问:
"怎样制作?"
她说:
"市医院特别营养科制作的。"
"活着的?"
"活着,哇哇地哭哩。"
"走,去医院。"
她从厨房里拿了一把菜刀,提在手里。
他笑了,夺过菜刀,扔在桌子上。
女司机突然发出"格格"的清脆笑声,好像刚下蛋的母鸡,好像一架木轮子车在石
板路上滚动。笑着,好像一只蝙蝠,她又一次扑到他的身上。她的柔软的双臂箍住了
他的脖颈,同样柔软的双腿盘在了他的胯骨上。他费了很大力气,把她从身上撕扯下
来。而她一次次地扑上来,像一个难以摆脱的噩梦。侦察员跳来跳去,躲避着她的进
攻,像只老猴子一样。他气喘吁吁地说:
"你再敢乱扑我就毙了你!"
她怔怔地望了他一会儿,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
"你毙了我吧!毙吧,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毙吧!"
她撕扯着胸前的衣服,一粒紫色的有机玻璃扣子弹射出来,清脆地落在地板上,
像只小动物一样,滴零零地滚动,从东滚到西,从西滚到东,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如此
缠绵,地球的吸引和地板的摩擦仿佛都无可奈何它。侦察员恨恨地踩了它一脚,感到
它在脚底下钻动,痒痒,脚心,隔着袜子和厚厚的皮鞋底。
"你到底是个什么人?是金刚钻指示你这样干的吧?"因为肌肤之亲而对她产生的
眷恋之情从侦察员心中渐渐消失,柔软的心脏开始变硬,并逐渐呈现出钢铁的颜色,
他冷冷地说,"这么说你是他们的同谋,也吃过婴儿。金刚钻指示你缠住我,破坏我
的调查。"
"我是个不幸的女人……"她呜呜地哭起来,真哭,泪水很多,肩膀抽动,"我怀
过五次孕,每次怀到五个月时,就被他送到医院去流产……流下来的孩子,被他吃了
……"
她悲恸欲绝,晃晃,看看要立仆,侦察员忙伸手,她就势扑到他怀里,嘴巴触到
他的脖子,轻轻地嘬一下,紧接着狠狠地咬了一口。侦察员一声怪叫,对准她的肚子
捅了一拳。打得她像青蛙一样,呱,叫一声,仰面朝天跌倒。她的牙齿锋利,丁钩儿
已经领教过。他用手摸了一下脖子,沾了两手指血。她躺在那儿,睁着眼。侦察员抽
身便走。她打着滚扑过来。噢噢叫着,哥呀哥,别扔了我,我亲你……侦察员灵机一
动,从阳台上扯出一根尼龙绳子,将她捆在椅子上。她手抓脚踢地挣扎着,嚷着:
"负心贼负心贼!咬死你咬死你!"
侦察员掏出一根手绢,勒住她的嘴,在脖子后打了一下死结。然后,像逃命一样
,离开了女司机的家,并响亮地拉死了房门。他隐隐约约地听到椅子腿敲击地板的咯
咯声,生怕这个难缠的女强盗带着椅子追出来,他飞快地跑,水泥的台阶啪啪地响着
,声音震耳欲聋。他记得女司机家楼层很低,但楼梯却拐来揭去,仿佛通向地狱。在
一个拐弯处,他与一个快速跑向楼梯的老女人撞了一个满怀。他感到她臃肿的肚皮像
一个装满了液体的革囊,弹性几乎没有但流动感很强。随即他看到,她挥舞着又粗又
短的胳膊,跌倒在楼梯上。她的脸非常大,非常白,像窖藏了半冬的大白菜。侦察员
暗暗叫苦,脑子里猝然生长出一簇毒蘑菇。他跳到楼梯转折处的平坦地面上,慌忙伸
手去扶那老人。她闭着眼鸣叫着,声调宛转而凄凉。侦察员感到内疚。弯下腰去,双
手抄着她的腰,把她拉起来,她的身体沉重,何况还滚动着,累得侦察员头上的血管
随时都可能爆炸,被女司机咬破的脖子像针扎着一样痛。后来幸亏那老女人双手搂住
他的脖子配合了一把,他才把她拉起来。她的粘腻的手指正抓住了他脖子上的伤口,
痛出了他一身冷汗。他闻到她的嘴巴里喷出一股腐烂苹果的味道。他无法忍受这味道
便松了手,老女人随即软在楼梯上,宛若一麻袋颤抖不止的绿豆凉粉,但她的手却牢
牢地揪住了他的裤子。他看到她的手上沾着十几片亮晶晶的鱼鳞。两条装在塑料袋里
的活鱼--一条鲫鱼一条鳝鱼--挣脱出来,鲫鱼弯曲着身体,在台阶上猖狂地跳动着,
鳝鱼则黄着脸,青着眼,竖着两根钢丝一样的胡须,鬼鬼祟祟地、艰涩地爬行着。塑
料袋里的水缓慢地淌下来,湿了一级台阶,又湿了两级台阶。他听到自己干涩地问:
"老大娘,你要紧吗?"
老女人说:
"我的腰断了,肠子也断了。"
听到老女人如此准确地报出了伤处,侦察员知道无穷无尽的麻烦又一次降落到自
己倒霉的头上。甚至比那条鲫鱼还要倒霉,当然更不如那条鳝鱼处境优悠。在一瞬间
,他想挣脱了老女人跑走,但他却弯下腰,说:
"老大娘,我背你去医院吧!"
老女人说:
"我的腿断了,肾脏也受了重伤。"
他感到有一股恶毒的气体在腹中膨胀。那条鲫鱼蹦到脚面上,他飞脚,鲫鱼飞起
,撞在楼梯的铁栏杆上。
"你赔我的鱼哇!"
他又跺了那只游过来的鳝鱼一脚,说:
"我背你去医院!"
老女人双手搂住他的腿,说:
"休想!"
他说:
"老大娘,你腰也断了,腿也断了,肠子也断了,肾也破了,不去医院,在这儿
等死吗?"
"死我也要拽着你垫底!"老女人斩钉截铁地说。说话的同时,他感到她的双手使
足了力气。
侦察员绝望地叹了一口气。他看看楼梯、看看垂死的鲫鱼和鳝鱼,看看破碎的玻
璃外边那一片灰暗的天空,不知如何是好。一股浓烈的酒糟味从外边涌进来,还有当
嘟嘟敲打铁皮的声音。他感到浑身发冷,非常想喝酒。
这时,从他和老女人头上,传下来一阵冷笑。随着咯咯登登的鞋跟声,女司机身
体挺得笔直,背后带着椅子,一小步一小步地,从楼梯上走下来。
他对着她尴尬地笑了笑。她的出现井没有让他感到害怕,甚至有些欣慰。如其被
一个老女人缠住,不如让一个小女人缠住,他想,所以他笑了。一笑就轻松,仿佛绝
望的阴霾天空露出一块希望的太阳。他看到她已经把那根勒嘴的手绢咬断,不由地更
加佩服她牙齿的锐利。因为身体上绑着椅子,她走得很慢。下台阶时椅子的后边两条
腿磕碰着台阶的边缘。他对着她点点头。她也对着他点点头。她停在老女人身边,身
体一晃,像老虎摆尾一样,把椅子甩到老女人身上,他听到她恶狠狠地说:
"松手!"
老女人抬头望望她,嘴里嘟嘟哝哝,好像在骂人,但手却松开了。侦察员立即退
了几步,与老女人拉开了距离。
她对老女人说:
"你知道他是谁吗?"
老女人摇摇头。
"他是市长!"
老女人急忙爬起来,手扶着楼梯栏杆,浑身哆嗦。
侦察员心中不忍,忙说:
"老大娘,我带你去医院检查。"
女司机说:
"你给我松梆。"
他为她松绑。椅子落在地上。她活动着胳膊。侦察员转身就跑。他听到她在后边
追赶。
侦察员跑出楼门洞子时,被停放在那儿的自行车挂住了衣服。自行车"稀里哗啷
"倒了,衣服"嗤啦啦"破了,女司机从背后抛过来绳子,套住了他的脖子。她把绳子
一紧,他立刻呼吸紧张。
她牵着他走出楼洞,像牵着一条狗或是一只别的什么畜牲。天上下着蒙蒙细雨,
打湿了他的眼皮,使他的眼前朦朦胧胧。他用手攥着绳子,防止被勒死。一个圆溜溜
的物体从他面前飞过去,吓了他一跳,随后他看到跑过来一个光脑袋的半大男孩,浑
身湿漉漉的,沾满泥巴,去追他的足球。他歪着头,求饶道:
"小姑奶奶,放开我吧,让人看见,多不雅观……"
她一顿绳子,绳扣立刻又紧了,说:
"你不是能跑吗?"
"不跑了,不跑了,死也不跑了。"
"你发誓不甩掉我,让我跟着你。"
"我发誓、我发誓。"
她松开绳子,侦察员刚要发怒,却听到她温柔的脸上的那个嘴里放出了动听的乐
曲:
"你呀,整个一个毛孩子,没有我保护你,谁都可以欺负你。"
侦察员心中一震,温暖的感情在肚子里回旋,他感到幸福像毛毛雨一样铺天盖地
地落下来,不单濡湿了他的眼皮,而且还濡湿了他的眼球。
细雨霏霏,编织着软绵绵的稠密罗网,笼罩楼房、树木、一切。他感到她伸出一
只手挽住了自己的胳膊,还听到一声脆响,一把粉红色的折叠伞在她的另一只手里弹
开,举起来,罩住了头。他很自然地伸手揽住了她的腰,还抢过了那把伞,像个尽职
尽责、体贴温存的丈夫一样。他想不出来这把雨伞的来处,满腹狐疑。但这狐疑立即
就被幸福的感觉挤出去了。
天阴沉沉的,分不清是上午还是下午。他的手表早被那小妖精偷走,时间丧失。
细雨打在柔软的伞布上,发出细微的声音。这声音甜蜜而忧伤,像著名的艺甘姆堡白
葡萄酒,缠绵悱恻,牵肠挂肚。他把搂着她腰的胳膊更紧了些,隔着薄薄的丝绸睡衣
,他的手感觉到她的皮肤凉森森的,她的胃在温暖地蠕动着。他们依偎着走在酿造大
学狭窄的水泥路上,路边的冬青树叶亮晶晶的,像美女的指甲涂了橙色的指甲油。煤
场上高大的煤堆蒸腾着乳白色的热气,散出一缕缕燃煤的焦香。高大的烟囱冒出的狰
狞黑烟被空气压下来,化成一条条乌龙,在低空盘旋、纠缠。
就这样他们走出了酿造大学,沿着那条蒸腾着白气、散发着酒香的小河边上的柳
荫路漫步。下垂的柳条不时拂动着伞上的尼龙绸面,伞棱上的大雨珠落下。路上铺着
一层湿漉漉的金黄枯叶。侦察员突然收了伞,看着那些青黑的柳条,问:
"我来到酒国多长时间了?"
女司机说:
"你问我,我问谁?"
侦察员道:
"不行,我要立即开始工作。"
她拍动着嘴角,嘲讽道:
"没有我,你什么也调查不到!"
"你叫什么名字?"
"你这家伙,"她说:"真不是东西,觉都跟我睡了,还不知我的名字。"
"抱歉,"他说:"我问过你,你不告诉我。"
"你没问过我。"
"我问过。"
"没问,"她踢他一脚,说,"没问。"
"没问,没问,现在问,怎么样?"
"甭问了,"她说,"你是亨特,我是麦考儿,咱俩是搭档,怎么样?"
"好搭档,"他拍拍她的腰,说,"你说我们该去哪儿?"
"你想调查什么?"
"以你丈夫为首的一伙败类杀食婴儿的罪行。"
"我带你去找一个人,酒国市的事情他全知道。"
"谁?"
"你亲我才说……"
他轻描淡写地吻了一下她的腮。
"我带你去找一尺酒店的老板余一尺。"
他们搂搂抱抱地走到驴街上时,天色已经很暗,凭着生物的特有感觉,侦察员知
道太阳已经落山,不,正在落山。他努力想象着日暮黄昏的瑰丽景象:一轮巨大的红
太阳无可奈何地往地上坠落,放射出万道光芒,房屋上、树木上、行人的脸上、驴街
光滑的青石上,都表现出一种英雄末路、英勇悲壮的色彩。楚霸王项羽拄着长枪,牵
着骏马,站在乌江边上发呆,江水滔滔,不舍昼夜。但现在驴街上没有太阳。侦察员
沉浸在蒙蒙细雨中,沉浸在惆怅、忧伤的情绪里。一瞬间他感到自己的酒国之行无聊
透顶,荒唐至极,滑稽可笑。驴街旁边的污水沟里,狼藉着一棵腐烂的大白菜,半截
蒜瓣子,一根光秃秃的驴尾巴,它们静静地挤在一起,在昏暗的街灯照耀下发着青色
、褐色和灰蓝色的光芒。侦察员悲痛地想到,这三件死气沉沉的静物,应该变成某一
个衰败王朝国旗的徽记,或者干脆刻到自己的墓碑上。天很低,细雨出现在黄色的灯
光里,宛若纷飞的蚕丝片断。粉红色的雨伞像株鲜艳的毒菌。他感到又饥又冷,这感
觉是在他看了路沟里的脏物之后突然产生的。同时他还感到自己臀部和裤管早已被雨
水打湿,皮鞋上沾满污泥,鞋旮旯子里积存着雨水,一走路唧唧地叫,好像淤泥里的
泥鳅,脚。紧接着这一连串奇异的感觉,他的手臂被女司机冰凉的身体冻僵了,他的
手掌试到了她肠胃的狼狈不堪的鸣叫。她只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睡袍,脚上套着一双长
毛绒面的布底拖鞋。踢踢沓沓,拖泥带水,不像是她在走路倒像两只癞猫驮着她走路
。他想起男人和女人漫长的历史实际上就是类似阶级斗争的历史,有时男人胜利,有
时女人胜利,但胜利者也就是失败者。他想自己和这女司机的关系有时是猫与鼠的关
系,有时又是狼与狈的关系。他们一边做爱一边厮杀,温存和残暴重量相同,维持着
天平的平衡。他想这个东西一定冻僵了而且他也感觉到她冻僵了。他摸了摸她的一只
乳房,感到那原先暄腾腾的富有弹性的东西,变成了一只冰凉的铁秤砣,一个半熟的
青香蕉苹果在冰柜里存放了很久。
"你冷吗?"他说了一句不折不扣的废话,但他紧接着说,"要不我们暂时回你的
家,等暖和的日子到来,再去调查。"
她的牙齿"的的"地颤抖着,僵硬地说:
"不!"
"我怕冻坏了你。"
"不!"
神探亨特携着他的亲密战友麦考尔的手,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寒冷秋夜在驴街上悄
悄行走……侦察员的脑海里闪过了这样的话语,字变清晰,像"卡拉OK"录像带上的字
幕,他威武神勇,她桀骜不驯,但有时也温柔多情。驴街上空空荡荡,坑洼里的积水
像毛玻璃一样,闪烁着模模糊糊的光芒。来到酒国不知多少日子之后,他一直在城市
的外围转圈子,城市神秘,夜晚的城市更神秘,他终于在夜晚踏入了神秘的城市。这
条古老的驴街令他联想到女司机的双腿之间的神圣管道。他批评自己的怪诞联想。他
像一个患了强迫症的苍白的青春期少年一样,无法克制那触目惊心的喻指在脑海里盘
旋。美妙的回忆翩翩而来。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女司机是他的命运中注定了要遇到
的冤家,他与她的身体已经被一条沉重的钢链拴在一起。他感到自己已经胡胡涂涂地
产生了一种对于她的感情,有时恨有时怜有时怕,这就是爱情。
街灯稀疏,街两边的店铺大多已关门。但店铺后边的院子里,却灯火升腾。一阵
阵扑扑腾腾的声音不在这个院子里响就在那个院子里响,他请不到人们在干什么。女
司机及时地提醒他:
"他们趁夜杀驴。"
路面仿佛在一秒钟内变得滑溜溜了,女司机跌了一个屁股墩。他去拉女司机时自
己也滑倒了。他们共同砸折了雨伞的龙骨。她把雨伞扔到路沟里。细小的雨点变成了
半凝固的冰霰,空气又潮又冷。他的牙缝里有冰凉的小风儿钻动。他催促她快些走。
狭窄的驴街阴森可怖,是犯罪分子的巢穴。侦察员携着他的情人深入虎穴,字迹清晰
。迎面来了一群黑油油的毛驴,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恰好在他们看到了驴街一侧的霓
虹灯照亮了一尺酒店的大招牌的时候。
毛驴的队伍拥挤不堪。他粗略地数了一下,驴群由二十四或者二十五头毛驴组成
。它们一律黑色,一根杂毛也没有。雨水打湿了它们的身体。它们的身体都油光闪闪
。它们都肌肉丰满,面孔俊秀,似乎都很年轻。它们似乎怕冷,更可能是驴街上的气
息造成的巨大恐怖驱赶着它们拥挤在一起。它们都拼命往里挤,当后边的挤进去时,
中间必定有驴被挤出来。驴皮相互摩擦的声音,像一根根芒刺,扎进了他的肌肤。他
看到它们有的垂着头,有的昂着头。晃动着夸张的大耳朵,这一点是一致的。它们就
这样拥拥挤挤地前进着。驴蹄在石板上敲击着、滑动着,发出群众鼓掌般的声响。驴
群像一个移动的山丘,从他们面前滑过去。他看到,有一个黑色少年跟在驴群后边,
蹦蹦跳跳。他感到这黑色少年与偷窃自己财物的鱼鳞少年有几分相似。他张开嘴巴,
刚要喊出一句什么话时,就看到那少年把一根食指噙在嘴里,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
这一声呼哨像锋利的刀片一样拉破了厚重的夜幕,并且引起了群驴的昂扬鸣叫。在侦
察员的经验里,驴鸣叫时总是驻足扬头,专心致志,这群驴却在奔跑中鸣叫。怪异的
现象使他的心脏紧缩起来。他松开攥住女司机手腕的手,奋勇地往前扑去。他的目的
是想抓住赶驴的黑色少年,但他的身体却沉重地摔在地上。坚硬的青石与他的后脑勺
猛烈碰撞,"嗡",一声怪响在双耳里膨胀,眼前还有两大团黄光闪动。
等到侦察员恢复了视觉后,驴群和赶驴少年已经无影无踪,只剩下一条寂寞、清
冷的驴街在面前横着。女司机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关切地问:
"跌得严重吗?"
"不严重。"
"不,跌得非常严重,"她呜咽着说:"你的大脑肯定受了严重的挫伤……"
经过她的提醒,侦察员也感到头痛欲裂,眼前的景物都像照相的底片一样。他看
到女司机的头发、眼睛、嘴巴像水银一样苍白。
"我怕你死……"
"我不会死,"他说,"我的调查刚刚开始,你为什么要咒我死呢?"
"我什么时候咒你死过?"她愤怒地反驳着,"我是说我怕你死。"
剧烈的头痛使他失去了说话的兴趣,他伸出手,摸摸她的脸,表示和解。然后他
把胳膊搭在她的肩上。她像一名战地护士,搀扶着他横过驴街。一辆身体修长的高级
轿车突然睁开眼睛,从路边鬼鬼祟祟地窜出来,车灯的强烈光芒罩住了他们。他感到
谋杀即将产生。他用力推搡女司机,她却更紧地搂住了他的身体。但事实上根本没有
什么谋杀,轿车拐上马路后,飞也似地溜过去,车尾的红灯照耀着车底废气管里喷出
的白色热气,显得十分美丽。
一尺酒店就在眼前。店堂里灯火通明,仿佛里边正在举行什么盛大的庆典。
摆满花朵的大门两侧站着两个身高不足一米的女侍者。她们穿着同样鲜红的制服
,梳着同样高耸的发型,生着同样的面孔,脸上挂着同样的微笑。极端地相似便显出
了虚假,侦察员认为她们是两个用塑料、石膏之类物质做成的假人。她们身后的鲜花
也因为过分美丽显得虚假,美丽过度便失去了生命感觉。
她们说:
"欢迎光顾。"
茶色的玻璃门在他们面前闪开了。他在大厅的一根镶嵌着方玻璃的柱子上看到了
一个苍老、丑陋的男人被一个肮脏的女人支撑着。当他明白了那是自己与女司机的影
子时,顿时感到万念俱灰。他想退出大厅,一个身穿红衣的小男孩,看起来步态蹒跚
、但其实速度极快地滑过来,他听到小男孩用尖细的嗓音说:
"先生,太太,是用饭还是喝茶?是跳舞还是卡拉OK?"
小家伙的脑袋刚好与侦察员的膝盖平齐,所以在谈话时他们一个仰着脸一个则弯
着腰俯着脸。一大一小两张脸相对着,使侦察员的精神居高临下,暂时克服掉一部分
灰暗情绪。他看到那小男孩的脸上有一种令人脊梁发凉的邪恶表情,尽管他像所有的
训练有素的饭店服务生一样脸上挂着不卑不亢的微笑,但那些邪恶的东西还是洇了出
来。像墨水洇透了劣质的草纸一样。
女司机抢先回答:
"我们要喝酒、吃饭,我是你们经理余一尺先生的好朋友。"
小家伙鞠了一躬,道:
"我认识您,太太,楼上有雅座。"
他在前边引路。侦察员感到这小东西跟《西游记》里那些小妖一模一样。他甚至
觉得他那条肥大的灯笼裤裆里窝着一条狐狸的或者是狼的尾巴。他们的鞋被光洁的大
理石地板反映得愈加肮脏。侦察员自惭形秽。大厅里有一些花枝招展的女人搂着一些
红光满面的男人跳舞。一个穿黑衣扎白蝴蝶结的小家伙蹲在一张高凳上弹钢琴。
他们跟随着小家伙盘旋着上升,走进了一间雅致的小屋。两个矮小的女孩端着菜
谱跑上来。女司机说:
"请你们余经理来,就说九号到了。"
在等待余一尺的过程中,女司机放肆地脱掉拖鞋,在柔软的地毯上擦着脚上的泥
。可能是屋子里暖洋洋的气息刺激了她的鼻腔,她响亮地、连续地打着喷嚏。当某个
喷嚏被阻碍时,她便仰起脸来,眯缝着眼,裂着嘴,寻求灯光的刺激。她这副模样侦
察员不喜欢,因为她这副模样与发情的公驴闻到母驴的尿臊味时的模样极其相似。
在她的喷嚏的间隙里,他见缝插针地问:
"你打过篮球?"
"啊啾--什么?"
"为什么是九号?"
"我是他的第九个情妇,啊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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