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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下午一点多,阳光毒辣,地面像一块烧红的铁。松树干上被镰刀砍破的地方,
渗出了一片松油。阿义喝下的那半壶水,早已变成汗水蒸发掉。他感到头痛欲裂,
脑壳里的脑浆似乎干结在一起,变成一块风干的面团。他跪在树干前,昏昏沉沉,
耳边响着“笃笃”的声音。声音似乎是头脑深处传出来的。那两根被铐在一起的手
指,肿得像胡萝卜一样,一般粗细一般高矮,宛如一对骄横的孪生兄弟。那两包捆
在一起的中药,委屈地蹲在一墩盛开着白色花朵的马莲草旁。粗糙的包药纸不知被
谁的脚踩破了,露出了里边的草根树皮。他嗅着中药的气味,又想起了跪在炕上的
母亲。母亲痛苦的呻吟,在半空里响起。他歪歪嘴哭起来,但既哭不出声音,又哭
不出泪水。他的心脏一会儿好像不跳了,一会儿又跳得很急。他努力坚持着不使自
己昏睡过去,但沉重粘滞的眼皮总是自动地合在一起。他感到自己身体悬挂在崖壁
上,下边是深不可测的山涧,山涧里阴风习习,一群群精灵在舞蹈,一队队骷髅在
滚动,一匹匹饿狼仰着头,龇着白牙,伸着红舌,滴着涎水,转着圈嗥叫。他双手
揪着一棵野草,草根在噼噼地断裂,那两根被铐住的拇指上的指甲,就像两只死青
鱼的眼睛,周边沁着血丝。高叫母亲。母亲从炕上下来,身披一块白布,像披着一
朵白云,高高地飞来,低低地盘旋,缓缓地降落。草根脱出,他下坠着,飘飘摇摇,
似乎没有一点重量。母亲一伸手抓住了他,带着他飞升,一直升到极高处,身下的
白云,如同起伏的雪地,身前身后全是星斗,有的大如磨盘,有的小似碗口,都放
光,五彩缤纷,煞是好看。母亲搂着他,站在一颗青色的星上,星体上布满绿油油
的苔藓,又滑又冷。他仰望着母亲,欣慰地问:“母亲,您好啦,您终于好啦。”
母亲微笑着,伸出一只手,摸着他的头。他的头上一阵剧痛,像被蝎子蜇了一样。
他看到母亲的脸扭曲了,鼻子弯成鹰嘴,嘴巴里吐出暗红色的分杈长舌。他惊叫一
声,脚下的星斗滴溜溜地转起来,好像漂在水面的皮球。他头脚倒置,直冲着大地
降落,轰然一声,钻进了泥土中,冲起一股烟尘……
    阿义被恶梦惊醒,额上布满粘腻的油汗。眼前依然是松树 、墓地 、一望无际
的麦田。西南风刮大了,像从一个巨大的炉膛里喷出的热气。汹涌的麦浪层层叠叠,
无边的金黄中,有一泓泓银亮,像银的液体在金的液体里流动。一台烫眼的红色机
器,在金银海里无声无息地游动着,机器后边,吐出一团团黄云。路上又走来走去
着人,男人,女人,但无人理他。他心中燃烧起怒火,疯狂地啃松树的皮。树皮磨
破了他的唇,硌酸了他的牙。他恨,恨锁住拇指的铐,恨烤人的太阳,恨石人石马
石供桌,恨机器,恨活动在麦海里的木偶般的人,恨树,恨树疤,恨这个世界。但
他只能啃树皮。他的牙缝里塞进了碎屑,嘴巴里满是鲜血。松树一动不动,不痛也
不痒,不怨也不怒。他想到了死,用额头碰撞树干,耳朵里嗡嗡直响,眼前出现了
一条通往地狱的灰色道路……
    阿义再次苏醒过来时,浓厚的乌云布满天空,太阳藏匿得无影无踪。一股股的
劲风低低地掠过,苍白的麦田浊浪翻滚,喷吐着泡沫。无数的麦穗折断,无数的麦
粒落地。一片片血红的闪电照亮天际,雷声滚滚。田野里奔跑着人,都慌不择路,
仿佛一些刚从地洞里被水灌出来的耗子。
    云越压越低,天越来越黑。风突然停了,空气凝固,燕子飞升到云上去,小动
物顾头不顾尾地躲藏。天完全黑了,比没有星光的夜晚还要黑。一个女孩在黑暗中
大哭,但只哭了几声便停了,仿佛有一只大手堵住了她的嘴巴。突然有一道淋漓着
火花的绿光撕裂了黑暗的幕布,十几颗溜圆的火球在墓地间跳跃滚动着,唧唧有声,
像有血有肉的小动物。然后是一连串巨响,空气里立即弥漫了燃烧胶皮的焦糊味。
他的耳朵什么也听不到了,好像钻进灯泡里一样,坟墓后边一大片麦子被烧成了灰
烬,袅袅的白烟上升,与黑云接手。紧接着天空被一片片抖动的闪电映得彤红,麦
子用漩涡状的波动表现出旋风。大地在颤抖,松树在燃烧。他的脑袋一阵钝痛,一
个乒乓球大小的灰白的东西弹跳落地。冰雹!白亮亮的冰雹密集地落下来,大的如
鸡卵,小的如杏核,噼噼啪啪,宛如堆珠砌玉。最初几颗冰雹打在他的身上时,他
还能感到痛楚,但很快便麻木了。他的眼前一片灰白,灰白的冷气浸着他,所有的
肢体和器官也变成了灰白冰冷,只有内心深处还有一点点微弱的暖意,像一只小麻
雀的心脏,像一点萤火虫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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