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paste (see,look,read),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蒙面之城(4)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04月29日08:49:49 星期天), 站内信件
19
“没什么,就是临场发挥不好。”他说。
“不是吧,好像中途出了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
“我调出了你的考试卷子。”
“您调出了我的卷子?!”
“你数学、外语认真做了,得分很高,超过你的考生不多,问题是,你的政治是2分
,语文12分,历史是零分,几乎交的是白卷儿,把答对的题了划了,我说的对么?”父
亲一板一眼。
“您可真下功夫。”马格无言以对。
“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做?特别是历史,我是历史学家,我的儿子历史考了零分
,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
“这是临场发挥的问题?发挥得有点没边了吧?”
马格不说话。
“你的成绩一下来我就奇怪。”他顿了一下,“很明显,你是冲我来的,你开什么
玩笑?是要报复我吗?让我在所有人面前难堪?”
“我为什么要报复您?”
“我也正想问你。”
马格看着别处,回过来:“我开了玩笑,您就别再开了,您真不必下这么大功夫。
我也是一时糊涂。我没发挥不好,您脸上不好看,我接受教训,您也担待一点儿,这可
以说得过去了,很多没考好的人不都这样吗?您想得太多了。我就想得太多了,所以犯
了糊涂。”
“岂有此理,把话讲清楚!”
“您还不清楚?我为什么要报复您?就算您不是---”
“说下去。”
“就算您不是我父亲,我也没必要报复您,我应该感激您才对。”
“你终于说出来了。”
“我不想说,您逼我说。”
这时,马洁推门进来,告诉父亲周伯伯来了。
“你让他稍等一会。”父亲说。
马洁看见玻璃板上血,大惊小怪的样子。
“你先出去。”
马洁吓得伸了伸舌头着出去了。
沉默。他和他二目相视,他的眼睛似乎在充血:他说:
“我养了你十八年,你不认我,好,”父亲起身,“我搞清楚了,我给你三天时间
考虑,你自己选择。你大逆不道,天理难容,你是个十足的畜牲。”
“是杂种。”他对着父亲的背影。
父亲回过身:“看来你不需要三天。”
父亲出手。他看到太极般的流线落在自己脸上,非常舒畅,舒畅的身体几乎自愿地
在空中飞行,“嘭”的一声落在了床上。他的脸上像突然开了无数的出口,他知道那些
含苞的粉刺正在同时怒放。
20
星期天,家里空无一人,都去了机场送马维。马格一人在家等波罗。十点钟电话铃
响了,马格拿起电话。波罗打来的,票拿到了,晚上七点四十五分的。波罗说他就不过
来了,中午到都他家聚齐,大家要送他。马格要走的事只告诉了波罗,他要波罗不要告
诉任何人,谁也不用送他,波罗一口答应。现在看来波罗把他的话当耳旁风了。
“我不是说过别跟别人讲么。”
“我操,怎么可能呢?”
“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
“昨天余杰到我那儿喝酒,就把你的事跟他说了。一块聚聚吧。”
“我实在没心思。你跟他们说我不走了。”
“真的,你不走了?!”
“你大爷,你把票送过来吧。”
“马格,我这儿可全都准备好了,干嘛呀,你也差不多了,不是我说你,马格,你
心太重了,真的,哥们儿,没必要嘿。你要这样在外面更不行了,别说到云南西藏,混
到不了兰洲你就得回来。哥们,人得拿得起放得下。今儿人聚得特齐,你来吧。”
心太重那句话起了作用。马同意了。东西早已收拾停当,马格看了表,最后环视了
一下他生活了十八年的房间,来到母亲的房间。母亲的房间仍按她生前的样子保留着,
窗明几净。他下了楼,向何萍家走去。也许她还没回来,碰碰运气吧,就不打电话了。
他站在何萍家陌生的门口。防盗门和门铃是新近才装的,他以为走错门了。他有很
长时间没来过了。他按铃。半天没动静。又按了一次,还是没人。他刚要走听到里面的
脚步声。
“谁?”
“开门吧。”马格说。
“谁呀?”
“马格。”
里面的门开了,隔着防盗门铁栏他看到了她。
“你可真会来,我昨天才进空门。”
“我怎么感觉,你跟被捕了似的。”
防盗门门哗啦开了。何萍身上股浓郁的外国香水味。
“从外面看,你挺像江姐的。我是不是得换换鞋了?”马格在过道说,油漆味还很
重,看来刚装修了不久。
“算了,你就算了,我们家可没你那么大号鞋,进来吧。”
马格把行囊放在过道鞋架上,来到客厅,发现客厅沙发上坐着一个陌生男人。马格
有些意外。
“噢,马格,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哥哥的同学,林克,刚从美国回来,正在休斯墩
读博士。”何萍说。
叫林克的男人习惯地促了促眉,他见任何一个人似乎都是这样,然后才向马格点点
头,没站起来。
马格欠身把伸过手去:“你好!”
林克懒洋洋站起来,伸出手。一只枯长的手。
“在美国?”马格问。
“休斯墩。”
“我喜欢美国人。”马格说,他应该放手了,却没有,男人抽了一下,居然没抽出
来。何萍招呼他们坐下,他们的手才分开。
“林克,你们应该识一下,这是马格,马啸风的公子。”
“马啸风?马教授是你父亲?”
“是吧。美国怎么样?听说里根过去个是个三流演员,是吗?”
“谁说的?”
“他不是电影演员吗?”
“是,但不是三流。”林克说。
“你看过他演的电影吗,怎么样?有床上戏吗?”
林克不再搭理马格,好像听见。
“拿到绿卡了?”马格又问。
幸好何萍给马格倒的杯饮料端上来,同时拿起林克的咖啡准备再到,林克摆手,站
起来。他要告辞了。
“林克,你坐着,别动。”
“我还有点事,回头打电话吧。”
“一块聊聊吧。”
林克哂然一笑,意思是完全没必要。
何萍送林克。马格听到他们在过道里小声说着什么。大约有一两分钟的样子才听到
门打开的声音,接着是铁门的声音。
21
何萍回来了,在过道里换鞋。
“怎么,美国人走了?”
“你真讨厌,就不能正经同人家聊聊。”
“我怎么不正经了?”马格笑道。
“反正你就是不会说话。”
“我不会说话你都那么喜欢我,要是我会说话----”
“美得你,你现在越来越让人讨厌了。”
“茶水博士挺帅的,看上他了?”
“别废话呵。”何萍瞪起眼。
“你家大人孩子呢?”
“我姥爷过逝了,他们都去南京了。”
“你怎么没去,在家等美国人?”
“讨厌,再说?”何萍脸微微泛红,“我不是陪老外去敦煌了么刚回吗,他们已经
走了。”
“这么说今天就咱们两个?”
“还有警察,我可以随时报警。”
何萍穿了一件宽松的套头杉,配上她那紧绷绷的牛仔裤,看上去温柔而性感。她不
怎么穿裙子,通常总是T恤牛仔,白色套头杉让她显得纯净柔美,很贞洁的样子。他搂过
何萍,他们接吻。久别的拥吻,似乎一切如故。
许久,她问他:
“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我想你可能回来了。我是来告辞的。”
“你今天就走?”
“晚上的火车。”
“我刚回来你就走,不能再等两天吗?我们一起走。”
“你能陪我到哪儿呢?”他笑着说。
“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天涯海角,只要你高兴。”
“我没什么不高兴的。你看我不很高兴吗。”
“得了吧,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我也很难过,说真的我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怎么
这么糟羔呢?我不知道是不是有我的原因,我真的怕会影响你。高考前两个月,我碰上
过你父亲,他让我多鼓励你,他知道我们之间的事,我知道他的意思,让我别打扰你,
他不好这么说。我很矛盾,不知怎么办好,搞得我不知怎样对你。你对我不满,我知道
--”
“这事跟你没关系。“他说。
“有没有关系也这样了。我爱你,马格。”
他吻她。她闭上眼。“我跟你走。”她说。
“等我回来吧。”他只能这样说。他不可能再回来了。
“我想一个人想些事情。”他说。
“你去哪儿?”
“西安。”他说。
“然后呢?”
“再说吧。”
“到西安就回来吧,或者我们约个地方,我想去海边。”
“我还没见过海。不过我得走了,他们在等我。”他说。
“到西安给我打电话。”她说。
“好吧。”
在过道,他们最后的拥抱。最后的吻别。这是最后一关。
马格没有闯过去,他的背囊滑落到地上。他们狂吻。
一切都不言而喻。他一直想要的,现在她向他敞开了。
他们成年了,就这样迎来了十八岁。
他们缺乏经验,所以有点糟羔。
她送他下楼,他们一起去了波罗家。
在北京站,他们一别七年。
七年之后,他们已忘记对方,但一见如故。
岩画
1
站台广播火车只停三分。
车内拥挤不堪。满地垃圾。人挨人,人挤人,座位下面都躺着人。
马格是这种车厢的常客。他的背囊找不到地方放,一直背着,后来总算挤了个角落
坐下来。屁股下面是足有三寸厚的垃圾,餐盒、桔子皮,鸡骨头,酒臭熏天,但他管不
了那么多了,身子一歪,像其他人一样,在夜行火车的颠簸中沉沉睡去。
他的粉刺已完全经消失了,但留下了明显的痕迹。
他睁开眼之前已醒了一会儿了。他是被警察踢醒的。皮鞋踢在他屁股上,不算太重
,但也不轻,他熟悉那种踢法,除了乘警还有谁那样厌恶地踢他呢?他摇,他不想醒来
。他已记不清这是多少次被踢醒了,他漂了有一年了。
被乘警带着,他艰难地走过许多节车厢,到了餐车上。窗外,夜色迷茫,山影重重
。火车一直在山里行驶,大约要进站了,慢慢地行驶,滑行,"哐"的一声停下来。没有
旅客下车。一个也有。事实上禁止旅客下车。
他被带下车。天下着绵绵细雨。一些神神秘秘的人也下了车,他们被一身白衣白口
罩的人押送。箱式卡车停在站台上,那些人被引领着从卡车后部进入车内,车门上锁,
声音很大。
他不时回过头,看那辆神秘的卡车。
在一个亮着灯的赭红色的房间,他们停下,门口用红墨水歪歪斜斜写着站长室。马
格被带进去。灯很亮,十分醒目地照着一个火红的秃顶。这人几乎不能说有面部,面部
像遭过火烧,火红,没有一根眉毛,一双酒泡的细眼睛笑咪咪的。桌上摆着酒,鸡骨头
,或狗骨头。显然他已喝了有年月了,得喝过去多少火车?
乘警与站长打着招呼,手一扬,对秃顶说,"又给你带来一个。"然后很随便地拿起
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秃顶咪笑,眼睛红得像兔子,喝夜酒的人见人总透着喜,很热情。乘警一连喝了三
杯,喝得很快,对着马格:"下次别再让我逮着。"说完,手一扬,把剩下的酒泼在马格
脸上。然后笑着对老头说:"你真得感谢我,这回给你弄来一头骡子,车上我踢他都踢不
醒,上满了弦使他,没问题。"
火车要启动了,乘警走了。
火红的秃顶站长看着马格一直迷糊地笑着。
“站,站着干吗,坐坐下,喝点儿吗?喝,喝点儿。”把酒瓶推给马格。马格坐下
来。秃顶站长说:“这儿归我管,是,是我的天下,叫你喝,你就喝。”马格给自己倒
了半杯,皱着眉喝下去。
“你,这是第几次了,规,规矩都懂吗?”
马格点头。
“你,你他妈说,说话,哪,哪的人?”
马格说,北京人。
“北,北京人?”一听北京人,老头圆睁怪眼,突然拍案:“我就操操你八辈祖宗
的北京,你北北京有什么可牛,牛,牛逼的,总算你北京人今天犯在我手里了,兔仔子
,我不让你脱脱脱八层皮!福福福贵,福贵,别你娘的睡了!带带这兔仔了去去装卸队
,告告诉队长,就就说我说说的,别轻轻饶了他,现在就就去。”
“北京着他哪儿了?”马格十分奇怪。持枪的福贵带他走出站长室,向站台里面走
去。这时天已蒙蒙亮,四周大山影子矗立,头顶电网密布。
2
还阳界小站座落在一条江的左岸,江水浑黄,正值夏季,火车爬上这里必须由电力
牵引,路轨两侧布满金属架、瓷珠、电线,使这里的隐秘寂静又增加了一种恐怖的氛围
。小站没有站名,这儿的人都叫它还阳界。客车很少白天通过,大多夜间途经此地。附
近丛林有秘密工厂、林场,医院,传染病院,过去虽寂静、紧张,但十分兴旺。不过近
年不行了,时过境迁,大三线迅速解体、衰落,小站也处于无序之中。现在小站简陋破
败得惊人,几排发霉的板房,一个赭红色站长室和调度室,此外还有一个货场。小站以
木材外运为生,货场堆积着大量的原木。原木经年累月,截得整齐,摆得也整齐,像停
尸房那样。这些森林之尸终日散发某种乙醚的芬芳,初涉此地的人闻到这种芬芳往往瞬
间便有些飘然酩酊,突然失去听觉,接着视觉也开始变形。机车源源不断从山里运来尸
木,装卸人员蓬头垢面,光着古铜色的膀子,挥汗如雨。某些时刻,听不到声音,所有
人都像表演着疯狂的哑剧,搬运,奔跑,大张着嘴,呵气,睁着几何形的目光,呼喊,
牙齿在大笑。
熊生着两条毛茸茸的手臂,肩膀呈古铜色,太阳照在上面,浑厚,使人想起非洲高
原。必须有相应重量压在他肩上,比如两人扛的原木放在他一人肩上,这会使他快乐,
健步如飞,否则他就会躁动,滋事,寻衅,喝得烂醉如泥。这时,除了队长鹰一样阴鸷
的目光,没人能使他安静下来。不过到了残酷的五月,甚至队长也拿他没什么办法。五
月,熊整日口水涎涎,裤裆里没有一天不是粘糊糊的,他冲队长傻笑,收工后馋馋地望
着队长离去的背影,直到队长进了自己的木屋。队长是这里惟一有女人的人。熊找各种
理由到队长的木屋串门,送一兜鲜蘑,提一只火鸡,摸几尾草鱼,队长照收,熊希望留
下吃饭,但队长不发话,他总是悻悻而去。只有极少数几次队长收下东西留下了熊。熊
见到了女人,那曾有可能是他的女人,一夜一夜不睡,坐在集体工棚沿下,痴痴地遥望
队长的木屋,遥望那孔爬满青藤透露出灯光的小窗。许多次熊鬼使神差,夜半三更听队
长家的窗根,或趴窗看一眼那神秘的女人。屋里没动静还好,倘若有什么动静,哪怕是
轻轻的酣声,熊也会激动得浑身打战,毛发张开,汗如雨下,禁不住悲痛欲绝地抓住窗
棂,使劲摇晃。
屋里的队长一般不为所动。但有一次熊正鸣鸣地摇窗棂,队长出现了,窗帘突然像
幕布一样拉开,窗子洞开,月光如水。熊惊呆了,张着厚厚的嘴唇,队长年轻的女人站
在窗前,一头秀发直泻明亮的胸前。女人几乎裸体,仅在下体围了一小块兽皮,披着月
光,面若天仙。站在女人身后队长裹了一件紫色大袍,双臂抱肩,一动不动俯视着熊。
熊“嘿嘿”笑着,一个倒仰,翻了过去,从此一厥不振。
熊再次兴奋起来是因为马格的到来。队长把马格交给了熊,也没特意交待什么,交
给熊是不用说什么的。熊上下打亮着马格,快乐得直搓手,非常满意。那样子如果马格
是个羔羊他无疑会失望,而恰恰相反,马格的彪形让熊无比兴奋。他拿起马格的胳膊,
一边捏着一边不住地点头,嘿嘿笑着。那么多原木堆在货场上,树香芬芳,让人迷醉。
马格和熊搭档,熊专捡粗大的原木上肩,马格跟着他,步履如飞。一个上午过去了,马
格撑了下来,看上去安然无恙。马格漂泊两年,居无定所,干过的活不下四五种,多苦
多累的活也干过,矿山,采石场,码头,扛大包,因此他并不怕扛原木这种活。不过,
说实话碰上熊这种疯子这还是头一遭。熊脚底生风,一路小跑,到了下午马格已气喘嘘
嘘,真的有些吃不消了,但第一天总算坚持到了收工。
一连三天,马格的肩膀磨烂了,手上满是血泡,后来手也烂了,鲜血迸流。手臂、
肩头上的划痕擦伤血印比比皆是,不堪入目,加上汗流夹背,以致衬衫烂在了身上,脱
都脱不下来。后来脱下来就再也没穿上,像熊那样裸着上身,暴露于强烈的阳光之下。
他们在货场上无声无息地往来穿梭,表演着一出地狱般疯狂的劳动。熊这回也累得够呛
,不住地咒骂,吼叫,狂奔。夜晚,马格觉得浑身上下像有人纵火,通体都在燃烧。人
在失火后会成为废墟,成为灰烬,马格最初许多天的睡眠就是这种废墟和燃烧的感觉,
这时的睡眠无异于死亡。而这一切都在队长的眼中,但队长看上去熟视无睹,从没正眼
看过马格,更不用说与马格说上一两句什么。也许他应对马格的耐力与沉默感到惊讶?
不,他没有任何表示,他目空一切。这人看去同样是疯子,不过另一种极深沉的疯子罢
了。
3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队长捏了张车票交给马格,说他可以离开这里了,夜里会有一
列客车打这儿经过。马格接过票,说,“不是说两个星期么?还不到。”“这张票只能
送你到绵阳,后面看你运气了。”队长说。马格拿着票,“我可以留下吗?”他问队长
。队长看着马格,注视了一会儿,让马格跟着他。票飞向天空,飘飘荡荡,落到江里。
江面不宽,夏季暴雨过后,江水呈现出很亮的黄色。
马格随队长来到木屋。马格走进队长的木屋有一种一步跨入丛林的感觉,无论木屋
的构成还是内部陈设都非常新奇,房子里所有称得上家俱的东西都是木头的本色,屋顶
和四壁也是木质的原色,这种原色与窗外和屋顶爬满的藤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由于房
间色调过于单纯、温暖,因而板墙上悬挂的那些兽皮就越发显得神秘莫测、绚丽斑斓。
毛皮的味道混和着房屋的木香让马格有一种强烈的隔世之感。整个房间除了那两支乌亮
的双筒猎枪提示了一种现代感,一切似乎都是遥远的超乎想象的。两支金属的猎枪与房
间的色调对比出一种无法言状的震撼力,它们分别悬挂在一张醒目完整的豹皮和一张柔
美纤细的鹿皮上。
队长女人穿了一件亚麻布宽大随意的裙子,见马格进来站起了身,一双淡目缄默地
打量了一下马格,稍怔了一下。马格也同样,女人头发披肩,很长,倒茶时头发一直垂
在马格的手臂上,此时她低开的领口正对着马格,她没穿内衣,不戴胸罩,乳房的轮廓
清晰可见,以致当她直起腰时暗红色的乳头便会从衣裙下面凸现出来。必须承认,任何
一个男人见到这女人都会感到吃惊。马格从女人身上移开目光,装做对屋子感兴趣的样
子。毫无疑问,木屋原始粗犷的风格出自队长之手,女人是房间的一部分,在单纯而又
醒目的毛皮饰物中,女人是最美的那部分。但马格错了,后来他才知道队长是多么厌恶
这所房子,连同这个生着一双淡目的女人。
那时女人告诉马格,队长对这所房子有过完全不同的想法,因为打猎他有一笔相当
数目的钱,他的钱足以使他过上城里人那种生活。比如沙发、玻璃茶几、组合柜、弹簧
软床,诸如此类吧,队长都同她讨论过,火车会从城里源源不断把这些东西送到这里,
方便得很。她听着,完全动于衷。她说,她就要现在这样,这里的一切都出自她之手。
她说,要是弄来那些东西她一天也会在这所房子里呆。队长无论如何弄不懂这个女人,
他想同她过另一种日子,人们都向往的那种日,可她不是那样的女人,队长至死没弄清
她可疑的身世。她酷爱那些野兽的毛皮,时常把队长多年积攒下的兽皮翻捡出来,洗,
晒,梳理,定型,她做这些事情不厌其烦,到了入迷的成度。每整理出一件,她都要抚
摩良久,把脸帖在光亮的毛色上,耳鬓厮磨,如醉如痴。常常她这会让她突然兴奋起来
,如果是夜晚,她一刻也不想控制自己的燃烧起来的情欲,这时她是主动的。而通常她
总是被动的,队长急不可待,从不全部脱掉她的衣服,有时甚至只掀起裙子。她要求队
长洗浴,队长很少能办到。同样她燃烧起来也顾不上那么多,只有这时她才会脱得一丝
不挂,柔情似水,把燃烧的胴体交给队长。
他们行事再离不开那些毛皮,她手里必须抓住某条狼或豹的皮,才能进行下去。最
初队长只是觉得女人的行为不可思议,但并不妨事,可是后来队长发现问题不那么简单
。他们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甚至是南辕北辙的,女人沉浸在一种距他千里之外的极其
疯狂的感受中,仿佛做爱的对象不是队长,而是一只大山猫或者豹子。队长感觉不对头
,常常还没完事就已兴味索然。而一旦完事,快感甚至连一秒钟都不会在他身上停留,
这时他就会堕入一种强大的由来已久的黑暗之中。他越来越觉得那些动物毛皮不可忍受
,在他眼里这些毛皮只有交换的价值,没有任何别的价值,如果说以往他对这些毛皮谈
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那么现在他开始越来越讨厌这些东西,而最令他厌恶的是那张悬
在墙上的豹皮和母鹿皮,那上面带有明显的枪眼。常常他望着那些枪眼一动不动,想着
什么。
女人把饭菜烧好,摆上了桌,队长挥开女人,给马格倒酒。他挥手的方式与其说是
命令的,不如说是蒙尘的,看也不看女人就把手挥了挥。女人一声不响,旁边闪开,默
视着马格与队长共饮。马格不时把同情的目光投向淡淡的女人,她年轻,古朴,有点阿
拉伯女人的味道儿。一个很奇怪的女人。
队长话很少,一杯酒落肚之后,他再次给马格满上,自己的杯子却空着。马格不怎
么喝酒,但今天却想一醉方休。他拿起酒瓶要给队长添酒,被队长的手不容置疑地按住
了他。
“我从不喝酒,”队长说,“你是稀客,我已经破例。”
队长是阴郁的,话非常少,同他讲话很困难。你无法知道你说话时他是否在听着。
他的沉思是随时的,根本不在乎旁边是否有人或者你正同他谈着什么,他只沉溺于自己
。咫尺天涯,你根本不可能走近他。马格的酒已经喝净,握着空空的酒杯,已很久了。
队长冥冥之中发现了马格的空杯,于是把酒瓶推给马格,同样于冥冥之说:“你喝你的
。”
马格拿起酒瓶给自倒上,哗哗的酒的跌落声极清晰地充满房间,整个房间只有此声
响,一如空谷山泉。房间静极了。女人捧着木碗,静若尘埃。马格默默的喝着酒,觉得
房间开始旋转起来,洒杯虽很小,但他已不知喝了多少杯。一个念头渐渐攫住马格的心
,他想给队长倒杯酒,想要挑战什么,他不相信队长任何时候都是不容置疑的。他要试
试。他看着队长,拿过队长的空杯,以同样哗哗的酒声给队长缓缓地满上,放在队长跟
前。队长凝视马格,那眼神令马格不寒而栗。马格举起了杯,说,"这酒味道不错,干了
这杯吧,我敬您的。"
队长握着杯子,沉思的神色一扫而光。
“你胆子不小。”队长说,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马格感动,自己又喝了一杯,摇晃着站起来,准备告辞,但觉眼前一黑,整个身体
都飘起来。他支撑着,朦胧中看见女人彗星般的一笑。他还隐约听到队长与女人说话的
声音。女人接过他,他感到了一阵纤细的沁凉。女人沁凉的有如两条青鱼的手臂将他搀
扶起来,发丝在他的脸上扫来扫去。女人的整个身体都有着罕见的凉意,多年以后马格
回忆这种凉意时,总是使他联想起蛇或鳗鱼的缠绕,没有一个女人给过他如此刻骨的凉
意,他喜欢那种凉意,那种凉意具有无法言喻、类似冰毒的效果。
--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FROM: 202.118.234.137]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206.577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