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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蒙面之城(6)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04月29日08:50:30 星期天), 站内信件
10
表面上看队长死于一场围猎,他的冲动也像是真的。意外发生之前并非没有一点迹
象,但那只是事后回忆,谁也无法从当初一些端倪想到两个星期以后发生的事。
队长的死与一只野猪有关。野猪的出现与马格去飞云谷并无直接关系,事实上在马
格与女人去飞云谷之前,那头野猪就已开始试探地出现在还阳界小站的边缘。当然,野
猪频频挑衅似的抛头露面,是在马格与女人回来之后。那段时间的确有些反常,因为通
常在自然界,衰老的事物总是避免抛头露面,人类很难见到一只老态龙钟的熊或豹子。
但这头野猪不同,它丑陋,苍老,唇髭全白了,步履老迈、蹒跚,正在走向自然死亡,
遇有情况依然张狂。它来到小站边上,在灌丛中向外张望,离人很近,但不注意也很难
察觉。最早发现了它的是队长,很可能是非常偶然的一瞥,然后他们有过一段很长时间
的对视。从队长那几天的神态上看,那以后他们每天大约都有相互的凝视。开始队长没
告诉任何人,别人也都没注意到。后来在一次午间休息,队长问大家最近注没注意到附
近的一头野猪,都说没有,只有砣背五哥说有一次他好像也见到了,但只是一闪,没看
清楚。因为是随便说起来,后来这事谁也没再提起来。
回想起来,也是只回想起来,马格倒是注意到了队长那次谈到野猪时异样的神情,
他眼睛里似乎有一种少有的痪散与恍惚的东西,当时他说不太清,那是涣散与恍惚。他
还注意到队长的嘴角有些抽搐,通常这是老年人因为激动才有的颤动。队长本来话就少
,那几天他更是整天没一句话,一种类似白日梦的东西仿佛笼罩了他。大家觉得他有什
么不对劲,但又莫名其妙,他常常像入定了似的,不知他在想什么。马格隐隐感觉不安
,那天他同女人回来得是太晚了,他不知道队长是否因此心存不快。队长依然请他过去
喝酒,但说起女人队长已完全不感兴趣。队长让他讲些别的,与女人无关的。他让他讲
北京的街道,公园,立交桥,故宫,颐和园,天安门广场。队长待他很好,给他倒酒,
马格深感惭愧。
队长决定围猎那头野猪大家都有些惊讶,人们认为它太老了,价值不大,但是队长
决定了。大家开始准备,一切都像每次出猎那样,带上干粮、狗、猎枪,足够的弹药,
一大早就出发了。队长走在最前面,他独自探明了野猪出没的路径。和历次有点儿不同
的是,队长却没带上他的叫"黑"的猎犬,它已跟了他七年,是他从部队带回的退役军犬
。"黑"一根杂毛也没有,从不吠叫,即使烈日当空,它蹲踞下来也安静得像一片夜色。
他没带上它。此外女人这次也要跟着一起出猎,队长断然拒绝,他已视她为无物。
按照队长的分咐,那天人们分散隐蔽在预定位置,等待那只野猪的出现。上午过去
了。到了午后,自然界静下来,野猪跚跚而至,站在射程之外,望着正面开阔的灌丛,
马格与队长在野猪正面,野猪身体硕大,好像比前段时间又老了许多,一身染了白霜似
的鬃毛像松针一样根根竖起,眼睛烂烘烘的,流着稠液,昏聩,丑陋,嘴也烂了,口水
涎涎,马格只觉得后背丝丝冒凉气,还没见过自然界中如此丑陋的动物。是得消灭它,
他想,队长是对的,他一下理解了队长,心里充满尊敬和感动。
野猪站了一会,进入射程,九支洞黑的枪口秘密对准它,它走走停停,低视前方,
根本不把大千世界放在眼里,它蔑视这个世界,而队长曾与这眼神长期对视。谁敢与这
眼神对视?这眼神使鹰隼变得温驯,蝙蝠收起翅膀,鸟回到巢中,世界安静,死亡降临
。都别支声。而队长要消灭它,并为此为此倾巢出动。所有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握
枪的手满是油汗。人们等待着,近一点儿,再近一点儿,不能再近了,只等队长第一声
枪响。
没有第一声枪响。野猪开始腾身,刹那,队长也腾身,他们在空中相遇。马格惊呆
了,队长似乎是被野猪吸起来的,他瞬间展现在空中的身影,优美一如林中飞翔的子弹
,刀锋直指野猪的咽喉。野猪倒下了。枪声大作。野猪至少中了九枪,后来人们又补了
九枪,一共十八枪,野猪成了蜂窝状。但都于事无补。队长浑身是血,一条腿离开了他
。他倒在地上,手里仍握着那把户撒刀。人们围拢上来,抱起队长,齐声喊着他的名字
。队长睁了睁眼,摇摇头,又慢慢闭上。
11
阳光照在队长脸上,他像睡熟了一样,有鹰的倒影不时从他的脸上倏忽滑过。人们
扛着队长和队长的大腿快要走出丛林时,队长已奄奄一息。穿过一片被毁林地,火狐探
头探脑,不知发生了什么,有胆大的干脆跳上湿漉漉生满苔藓树的根部,向人类张望,
忽然感觉不对,立刻逃之夭夭。尽管这是整个丛林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但还是被鹰眼
敏锐地捕捉到了。鹰是自然界的观察者。
队长断了的大腿起初还有体温,后来彻底凉了,在马格肩上一颤一颤。丛林深处有
家隐秘的兵工厂医院,距这里尚有三十里山路,但队长显然等不到了。枪声大作后的丛
林非常寂静,阳光斜射,依旧眩目,透过枝枝叶叶阳光纸钱一样筛落下来,落了队长一
身,这使队长看上去像一只银亮闪烁的金钱豹。队长虽然少了条腿,身形依然凛然、剽
悍,只要他还能活着,别看少了条腿,他依然是会是这里的图腾和奠长。
到了最后一处高地上,下面就是还阳界小站。有货车进站,汽笛长鸣。队长睁开眼
,叫停,大家停下来。队长叫放下他,熊小心翼翼地放下队长。队长叫马格,马格放下
队长的大腿,蹲踞在队长右前。队长,他说,急切地,赶快走吧,要不这条腿来不及了
。队长摇头,什么也没说,只是缓慢地看着马格,欲言又止,目光渐渐移开,移到天上
。熊半跪着托着队长的背,毕恭毕敬。所有的人都毕恭毕敬。
队长呼吸已经不稳,面孔苍白、衰竭,某种尖锐的思绪像像暗河一样呈现在他脸上
,明明灭灭,时缓时急。
“到还阳界了?”他问。
大家齐声道:“前面就是!”
队长的眼睛一眨不眨,直视前方,目光突然锋利无比,炯炯生辉。也许是调动了全
身的力量,甚至脸上出现了些许血色。
鸣--又一列货在崇山峻岭探出头来,缓缓驶入小站。汽笛声声入耳。但这次队充耳
不闻,仿佛在谛听着另一世界的声音--也许是钟声吧。
“听着,”队长说:“听着,谁也不准埋我。”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就把我放在这,你们走吧,让它们把我啄空。”
队长看着天空,看着那些鹰,几乎停住的黑色的大鸟们。
“你们去吧。去呀,不用管我了。”
“瞧,你们快瞧呀!它们下来了。”
队长抬起一只手。除了马格,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队长投向天空。
马格他看到了什么?在队长正在放大的有如夜幕一样的瞳孔中?
12
队长死了。没人把队长死讯告诉女人。当年大胡子队长湮灭于春潮,女人挂在树上
,修剪枝叶,吹着口哨在园子里劳动,大胡子沓无音讯,女人无动于衷。如今队长陈尸
高地,女人既不来找,也不来问,她的园子果实累累。人们在货场上远远的可以看到女
人在园子里采摘果实的身影。
与女人的悠然形成对照的是装卸队,队长的死让人震惊,特别是队长死前不让埋他
,暴尸荒野,让鹰把他啄空,人们不知为什么。当然,更为不解的是队长为什么不开枪
而是提刀冲剌向野猪?他简直是疯了,有鬼附体,一定是什么缠上了队长。野猪难看得
要命,从没见过那么难看的野猪。某种恐怖像梦魇一样,人人自危,人们疯狂地劳动,
像要摆脱自己的影子一样。装卸队终日弥漫着蓝色的无言与寂静,人员开始流失,三天
后砣背五哥神地秘失踪,有人说他是卷铺盖走了,不在还阳界干了,去了那儿没人知道
。五哥曾是第一个喊马格为队长的人,他一喊后来人们都跟着喊起来,熊虽然不太服气
,但后来也莫名其妙跟着喊起来。马格是准备击溃熊的,虽然他并不想当这个队长,虽
然他打算七天以后装殓了队长遗骨也要离开还阳界。但这期间如果熊挑战,他接受。他
还没想好怎么处置女人。人们喊他队长,他没太把这事放在心上。倒是有件事他觉得有
些费解,五哥走了,但有关五哥与黑发卡的故事流传开来,这事涉及到死去的队长和女
人,大致是说出事那天,五哥检查了打成蜂窝状的野猪,发现野猪身上粘着一只黑色发
卡,野猪身上怎么会发卡?五哥提醒人们,当年女人随大胡子队长来到还阳界戴的就是
黑色发卡,但是后来再没见女人戴过。女人与野猪合着害死了队长,当年大胡子是怎么
死的?你们想想,洪水怎么单把他冲跑了?连尸首也没见到。说的有鼻子有眼。马格不
相信发卡的事,不过他认为队长之死的确与女人密切相关。队长弥留之际把他叫过去,
那样看着他,仿佛要对他说什么,或者是心传什么。总之他对他充满然而热望,那么是
要他成为他的继任?为他复仇?怎么复仇?向谁复仇?野猪?还是女人?女人与野猪真
的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队长厌恶、甚至恐惧女人,这一点是没错的。队长还曾说过他下不去手。为什么下
不去手?有什么下不去手的?马格想,如果他是队长,没什么下不去手的。马格一直没
去女那里,虽然现在他已被人称作队长。他想念死去的队长,不知他现在怎样了。他一
个人在高地上,想必他的愿望应该已经实现。安葬队长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一个危险而
神秘的葬礼将在第七日黄昏举行,装卸队所有人都已达成一致,情绪十分高涨。
第七天头上,马格偏离小站,先独自一人去了高地。那天他起得很早。那些鹰起得
更早一些。他边走边仰头看它们,他想如果它们向他俯冲,他出手就能抓住它们一只。
别冲下来,你们,他想。太阳升起来,他登上高地,看见四五只鹰还在围着队长盘旋,
非常认真,好像它们的工作还没成。它们正在收尾。世界上没有比鹰更认真的动物了。
此外,鹰还是一个抽象艺术家。还有谁能把一个人雕啄成一件白色的艺术品呢?并且是
非架上作品,大概只有鹰能做到。马格挥了挥手,示意那些鹰它们可以走了,他收下了
这件作品。真的非常完美,他感谢那些鹰。队长也绝对应该满意了。队长非常白,细致
,干干净净,也许太细致了,局部达到了惊人的效果,手和脚被锐器镂空,五根指骨打
开,怒放,晶萤剔透,有如精美的冰花。因为断了条腿,队长不完整,但一种断裂使作
品更显出力度,让人产生无限猜测,想象力、生命、时间等都得以延伸。队长死在这条
断腿上。他死了但依然是威严而有力量的,特别是肩胛骨和胸骨,由于失去肌肉和由此
产生的透视性,愈发显得峥嵘、深度,以致整个体态由此产生了一种向上收束的、仿佛
屏住了呼吸的动感。它使人联想到一口气没上来造成的最后的强烈的瞬间,似乎生命并
没有终止,这口气一旦上来他会一跃而起,那时他依然是王。
阳光直射。如雨如注。马格已坐了好几个钟头了。鹰在他头顶上盘旋,越来越高,
后来只是一些黑点了。马格一直不怎么敢凝视队长的面部,最没法看的就是队长的面部
。鹰最先摘去了他的眼睛,给他戴上了一副墨镜,就像列侬或教父常戴的那种。然后嘴
唇被剥除。头部被剥得精光。非常整齐的牙,放射性的牙,放射性的大笑,牙床裸露,
洞黑的眼框望着天空,大笑,太强烈了,队长似乎不该这么强烈,谁承受得了如此的强
烈?这是不朽的强烈。或许队长并不想死?他的笑对整个世界都是一种讽刺,一种幸灾
乐祸,一种早晚的世界末日。
马格站起来,望着下面的还阳界小站,驶离的火车,货场,女人的木屋。他向木屋
走去。
13
马格进了园子。女人房门敞着,坐在里面,正对房门,刚吃过饭,看着正午园子的
阳光,老远就看见了马格。原木桌上放着一付未使用的碗筷,还有酒,菜碟。好几年了
女人一贯如此。甚至没有男人的日子也是这样。她习惯了。队长不来,或死了,但总会
有人来。
马格坐在队长通常坐的地方,女人倒酒,端饭,淡淡的,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仿
佛马格早就是这房子主人了。马格也为女人倒了一杯,这倒是有点不同以往。他们的杯
子碰了一下。她说,这酒已在这儿摆了七天了。
他告诉女人队长死了,谈到队长的死,很简单。
“他提刀冲上去,我们都很意外。”他说。
女人只听,不置一词,给马格倒酒,不惊讶,甚至不感兴趣。
队长的事很简单的就谈过去了。
马格忽然问:“你过去有过一个黑色发卡吗?”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可以看看吗?”
“早就丢了。戴了没几天就丢了。我找了好久,那是我母亲的母亲的发卡,我妈死
前传给了我。哎,你问这干什么?没人知道我这发卡的,你怎么知道?”
“五哥说的,五哥说在野猪身上发现了你的黑发卡。”
“真的?!现在发卡在哪儿?”
“不知道,五哥已经回家了,不知是否在他手里,还是还在野猪身上。”
“他怎么知道是我的发卡?”
“他说你到还阳界那天戴的就是一枚黑发卡。”
“呵,那么说真是我的了?太奇怪了!”
“他们都觉得不奇怪。”
马格描述了那只野猪的样子,以及队长与野猪可能出现的对视。
女人听着,非常仔细,专注,马格注意到女人紧张又兴奋的表情。
“你相信发卡的事吗?”女人说。
“我不太相信。”马格说。
“我相信。”女人说,“马格,这很可能是真的。我在还阳界发现了许多东西,丛
林,岩画,史前人类遗风,就是还没发现过原始巫术,你知道巫术是史前人类最发达的
一种文化,它是迄今一切人类文化的源头,我一直觉得遗憾,不过现在我终于可以说发
现它的存在了,这决不是巧合,马格,决不是!”
女人说着,两眼放光,马格开始还以为女人会否认发卡的事,现在她居然认为是可
能的,是某种巫术,队长的死已在其次,重要的是她藉此有新的重要发现。
要是队长,他会相信发卡的事吗?马格想。马格认为队长不会相信,他了解了人长
。队长看上去是自取灭亡,但也不完全是,他是真的想消灭野猪,他认为存在着一线希
望,如果他杀死了野猪而他活下来,他会变一个人的。他试图闯过这一关,但没有,所
以他才放射性地大笑,不让埋他,让鹰把他啄空,他是愤怒。他心比天高。才不相信什
么巫术、发卡。
马格站起来,打断女人关于巫术神话的描述。
“你去哪儿?”女人异样地看着马格,意思是这里的一切都属于你了,你不留下来
还要去哪儿呢?马格看着女人。他们相视。女人罕见地低下头。女人温柔而迷人,仰起
头,抚摸马格的面孔。他们拥抱。女人清凉的手臂像一条青鲨,使马格感到一种海水般
的凉意,某个瞬间他忽然看见了队长被鱼啄空的残骸。但一切都为时已晚。他找她来参
加队长葬礼,但现在他已无法将自己与女人分开。一切都恢复了那次飞云谷时的感觉,
他的体内一直有一个飞云谷。他们嘴唇长时间交在一起,他找到她的胸部,吻她,剥掉
她的亚麻布衣裙,但就要进入她身体的那一刻,女人制上了他,问他是否爱她。我爱你
,马格说,她让他重复,他重复,重复了许多遍,她突然敞开,他大叫一声,惊天动地
。
现在,他在她的臂弯里,两眼沉沉,闭着,像睡着了。肉体的黑暗与彻骨的极度使
他像衰人一样。他浑身上下像脱水了,连掐自己的力量都没有了,他的确想掐自己,让
自己感到疼。他太乏了。如果他闭上眼,世界就此结束,他情愿。
肉体死亡,意识存在,如此苍白。女人也一样。
整点的挂钟声使马格惊觉起来,女人吓了一跳。马格穿衣裳,叫女人也穿。
我们去看看队长吧,马格说。女人睁大眼睛:你说看谁?队长,今天是他下葬的日
子。怎么,都七天了他还没下葬?他不让埋他,他要让鹰把他啄空。他在哪儿?在一个
高地上。
马格要女人带上把铁锹。出门时马格说,你是不是应该穿上件黑衣裳?
14
女人披了件黑斗篷,马格把事先准备的一朵白色纸花戴在女人头上,女人没有拒绝
。他们出了门,马格四下看看,小站空空,人们大概早就去了。马格与女人离开小站,
穿过灌丛,山毛榉树林,上到了高地上。满目夕照,鹰的踪影流云似翻飞,队长的遗骸
被夕光染成红色,磷磷闪光。马格与女人没看到别人,所有先到的人都已退到丛林里,
马格与女人是今天的主角,就像哈姆雷特与奥菲莉亚在坟场上。
离队长遗骸还有两三米女人就站住了,队长遗骨红色的磷光,看上去几乎是透明的
,女人怔住了。马格手搭在女人肩上,他们才又向前走,到了近前。
“这就是队长,还认识他吗?”马格说。
“他的大腿断了。”她说。
“要是不断多棒。”马格说。
“是,他的骨骼很完美。”女人说。
“断得有点吓人,是吧?”马格侧头,着女人。
女人手不由得抓紧了马格的胳膊。
马格说:“你知道鹰最先啄空了队长的哪部分?”
“我不知道,这我怎么知道。”
“你猜猜,”
“我猜不出,马格,我们动手吧。”
“我觉得最啄空的是他的那块,生殖器,那是男人最软弱的部分。然后我觉得,是
他的眼睛,你说呢?”
女人不理马格说的,说:“不是说下葬吗,你的人怎么一个都没来?”
“我想来是来了,看见我们,大概又走了。”
“为什么?”
“大概不想见到你。”
女人没在说什么,拿下马格手里的铁锹,在地上挖起来。
马格抚摸着队长的额骨,手臂,无比惭愧。
女人挖着,头发散乱了,气喘嘘嘘。天已擦黑,西部天空一派暗红色的灰烬。不知
何时人们渐渐围拢过来,像潮水一样漫上来,女人一抬头看见了他们。眼睛从四面八方
而来,都在黑暗中注视着她。他们身后,是一口黑棺材,他们的眼神有些不对。她想上
来,她看上去不像是为别人挖而是为自己挖,他们的目光使她突然感到危胁。马格从别
人手中拿过一把铁锹,跳下墓穴,女人的心才安定来。没人能插上手,就马格和女人,
别人都看着,抬着空棺。
墓穴挖好了,半人多深,女人满脸汗水。马格把人们给他的水给了女人,女人大口
的喝。暴尸七天的队长被穿上衣裳,几乎没法穿,但还是穿上了。马格抱着队长入棺,
给队长戴上帽子,白口罩,墨镜,围脖,开始下葬。有人突然把边上的女人推下墓穴,
女人尖锐地叫,人们一齐上土,土纷纷扬在她的脸上。女人向上爬,爬上来又被推下去
,女人嘶喊着马格,撕心裂肺,马格无言,面无表情。
女人在墓穴中,在纷扬的土中,爬,蓬头垢面,满脸泪湿,一次次爬上来,一次次
被推下去。夜幕降临,四周是人墙,如岩画般的人墙!女人一次比一次弱,终于无力了
,伏在墓墙上,一任黄土飞扬,喊马格的名字,一声比一声弱。马格挥挥手,叫停。人
们停下来,齐喊:
“队长,埋了她吧,不要心软。”
“她是女巫,狐狸精!”
“两任队长都死在她手上,队长你也会死的,埋了她吧,我们都干了,不会有外人
知道。别犹豫,不埋她你也得死的她手上。”
人们喊,马格充耳不闻,竭力回想队长最后注视他的目光,到现在他也参不透,队
长是希冀,无望,复仇,重托?放她一条生路吗?他想。
“不,队长,不行,不能放了她!”
马格看了众人一眼,挥了挥手,黄土飞扬。
马格离开,他已拿到当晚车票,很快他就要乘一班火车离开还阳界。
马格离开高地不久,小站站长,那个从不露面老头仿佛从天而降,出现墓穴边上。
老头依然喝得红红的,没人告诉他这里发生的一切,但他好像知道这里的一切。老头看
着墓穴埋了半截的女人,摇头,挥开众人,把手伸给女人。女人爬上来,抱着老头,欲
哭无泪。老头看着黑压压的人,拍着女人的肩说,你该回去了,这里你不能待了,跟我
走吧,老人与女人携手而去。
五年以后马格与女人再度相遇,女人在成都自己开的酒吧向马格描述了当年的情景
。女人甚至说在站台上看见了马格登上火车的身影。女人说,她没赶上那列火车,天亮
前她才离开还界,老人一直在她身边。
西藏
1
马格站在拉萨河桥上。四月,流域沉落,残雪如镜。城市在右岸上,白色的石头建
筑反射着高原的强光,一直抵达北部山脉。布达拉宫幻影一般,至高无上,神秘的排窗
整齐而深邃,仿佛阳光中整齐的黑键,而它水中的幻影也的确如一架无与伦比的管风琴
,窗洞被风穿过,阳光潮水般波动,能听到它内部幽深而恢弘的风鸣。
蓝色河流静静流淌,拉萨河波光潋影如一张印象派的海报。是的,这是个音乐般的
城市,除了布达拉宫以及山中的寺院群显示出降红色调子,整个民居错落有致,呈现高
音般的白色,白色中的雕窗是鲜明的黑,是神秘的低音部分,所有的阳台上都摆放着盆
花,是城市细腻的抒情部分。马格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童年,想起他曾搭建的无数积木城
市和无数的城堡。他在钢琴上幻想这些城堡,但无论如何没考虑过这么亮的阳光,阳光
如此漂亮。拉萨应是孩子的世界,全世界的孩子都应在这里与阳光相聚,决定他们城市
的未来。可以有一些老人,轮椅上的教授,母亲,姐姐,但不要一个成年男子。已婚女
人。不要他们。马格痴痴地望着这个城市,他想他早该来这个城市。这是个永远的城市
。
他在这个城市住下。住在八角街一个叫“梅朵”的旅店。他每天游荡于拉萨的大街
小巷,店铺寺院,茶馆林卡,在郊外渡过拉萨河,进入浅山和荒村,黄昏乘牛皮舟返回
。或者在某个早晨沿河漫步,一整天在空旷的河岸上与自己的影子相伴,直到夕阳将河
水镀成金色。拉萨的天边没有地平线,只有山,而且山外有山,他望不到河流尽头,因
岛屿似的山脊挡住了流向。有一次他离开河岸登上北部的一坐山峰,他才看到了更远的
河流。他看到拉萨河轻易举就越过了小山脊,远处流域更加宏阔,拉萨河就要与一条更
大的河流相遇,那是雅鲁藏布么?他认为应该是。
他从山顶下来,进入山脚下的哲蚌寺。哲蚌寺是个建群体,白色,呈阶梯分布,由
岩石构成,强烈的阳光让人感到某种古希腊的建筑风格。马格在山顶上他看到了寺院群
的背部,他喜欢看一些事物的背部。寺院背部庞大而凌乱,像一支散乱的军队,像炊烟
升起之时。但正面看,寺院衣冠楚楚,非常宏大,远处看大体像泊在山中的一艘白色巨
轮。寺院没有围墙,有无数入口。他登堂入室,进入了幽冥大殿的厅堂,越往里走越亮
堂,尽头已日灵光闪烁,灯火辉煌。无数的长明灯照耀着寺院本尊,释迦或一个叫宗客
巴的创始人,阳光难以窥入,只能通过天庭的回廊透射,偶有一小束光打在经经幛上,
根本无法落到地面。千盏酥油灯火苗晃动,因此所有朝圣的异乡的人影也是晃动的,整
个神秘的大殿都是晃动的,心被照耀但也更加迷乱,因此马格觉得既灿烂夺目,又怕惶
然。这里不像他童年的天主教堂,天主教堂大体是灰色的,抒情的,简单的,而这里繁
复、幽冥、辉煌,让你无以名状,五体投地,如果不,你会有更多的困惑。而马格的困
惑还少吗?他拒绝那些困惑。
他只去过有数几次寺院,他无接受那里的幽冥与绚烂。
事实上他更愿站在十字街头,看过往人群,决定哪个地方更吸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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