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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蒙面之城(7)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04月29日08:50:48 星期天),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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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格不急于找工作。口袋里还有些钱。他钱不到快花光的时候,是不去找饭碗的。
他根本不愁饭碗,什么都能干,也差不多什么都干过。攒钱,储蓄对他没有意义。有时
他宁愿蹲在街边与一些算命卜卦看相蒙钱的人混在一起,他喜欢这里的热闹,这是他生
活中最有趣的事情之一。像在其城市一样,没两三天他就与拉萨的卦摊混熟了,人们不
断给他算,不收他钱,他几乎成了托。见得多了,他也曾找来一些相书看,知道一些皮
毛,他同神相半仙们谈麻衣、水镜、陈抟老祖,甚至拆字测字推背图。虽然他一知半解
,但听他侃上几句一些冒牌的家伙对他便开始敬而远之了。
  他也遇到过高人。在成都郊外的青城山,他曾加入了一段时间背夫的行列,往山上
背水泥,黄昏时分他一身臭汗坐在了一个老先生旁边,大量饮水,看老先生给人说相。
老先生有五十岁的样子,本身就有异相,面部线条强硬,一双锐眼。老头收完钱一眼描
上他,说他眉长过目,三亭殊异,泪堂深陷,绝非一般挑夫,有大隐之态。
  马格说,您再看看我的十二宫如何?老人一愣,半天不说话。十二宫不是一般人能
道出的,在相术中十二宫已是上乘境界,它出自宋代郑樵所录《月波洞中记》,系老子
当年于太白山月波洞的遗简,马格不过是前两天在青城摊上购得一册《中国方术大全》
,随便翻了翻,就冒出一句十二宫来。至于十二宫所指他一翻而过,一样也没记住。老
先生沉吟了半天,一一历数他脸上的十二宫相,什么一命宫二财帛之类的,马格已全无
兴趣。他胡乱放了一横炮,让老头一惊,觉得挺开心。但老头认了真,非要收他为徒,
别去背什么水泥石块了。
  马格与老头混了几天,所谓收人钱财,与人消灾,也没什么大新鲜的。他在一个早
晨不辞而别,随一队卡车踏上了漫漫川藏公路。已经过了二郎山了,他才觉得有点对不
住老头。
3
  钱差不多要花光,店住不成了,马格抖擞精神,来到了拉萨西郊,在采石场找到一
份挣钱的工作,推着小车向珠穆朗玛大酒店工地运送条石,住在了工地的帐篷。工地距
采石场有四五公里,上午三趟下午三趟,烈日炎炎,马格推着一米长的条石在路上奔波
,每天大汗淋漓。他要么不干,要么玩命干。不仅是为挣钱,也为一种疯狂。高原缺氧
,呼及短促,他挑战自己,像病马那样呼吸,直到满眼太阳黑子,甚至把整个太阳看黑
。他揉揉眼,继续向前。
  傍晚,是他一天中宁静的日子。轻飘飘的走路,望着天空,有时大路上只有他一个
人,所有的人都有自己归宿,他只有一个地方,就是河边强盗林卡附近一个叫“雪”甜
茶馆,他在那里独自喝茶,消磨时光。茶馆外面空地上有人终日在打克郎棋,他是傍晚
固定的观众,有时也与人打几局。他无话,神情淡漠,没有与人交往的欲望。尽管如此
,他还是有了一些朋友。同样的打工者,民工,做活的人,关系都一般,逢到节日一起
喝顿酒,如此而已。望着河上的月光,有人想家,想家乡树上的月亮。后来一个叫谢元
福的加入,使气氛活跃起来,小伙子酒量很大,声如宏钟,为人毫迈热情,没有一丝的
乡愁,而他居然声称自己是个诗人。显然他谈到诗是冲着马格说的,元福后来谈起初次
见到马格真以后马格是个流浪诗人。他知道马格是北京人,北京人出来打工闯世界的可
不多,甚至从没听说过,大概除了个把写诗的人。元福为自己出生在四川沫水很是自豪
,因为那是大诗人郭沫若的家乡。
  马格基本不知道诗为何物,这使元福十分费解,那他跑出来干什么呢?他对马格产
生了浓厚的兴趣。元福要想与谁成为朋友是不用费什么力气的,他为人热情、康慨,在
西藏文联工地干,是包工队的骨干,懂技术,有几年施工经验了,事实上如果不是他对
诗歌的兴趣,凭他的能力和经验他完全可以扯一帮人干了。他们那个施工队主要任务是
拆除文联大院一些旧房子,建一个多功能厅,顺便再建两个园林小品式的厕所。厕所图
纸出自一位刚从法国考察回来的艺术家之手,包工头看着图纸直皱眉,叫来了元福,元
福对图样大加赞赏,于是这活就全权交给了元福。元福渴望结识拉萨的诗人,借着建厕
所的机会元福频频拜访那位艺术家,图纸没计者,讨论厕所的结构、色彩、选材,拉萨
的作家、诗人、艺术家前来作客,元福拿出了自己的诗稿分发给大家,他认为已经进入
了他们的圈子。他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一组名叫《圣殿与圣水》诗,呈给了他景仰的
西部诗人成岩。成岩收起了元福的组诗,语出惊人:既然放屁可以入诗,排泄当然也可
以成为诗歌行为,这是二十一纪世的诗。
  成岩是西部首席诗人,主要住锡藏北卡兰,因长期靠近无人区写作声名远扬。得到
成岩的评论元福陷入了一场长达三个月的热病,终日精神恍惚,诗如泉涌,厕所进度缓
慢,选料昂贵,不断返工,包工头开始迷惑不解,进而怀疑元福别有用心,最后在一个
早晨当众剥夺了元福的领导权。而那组诗竟然也一直石沉大海,下落不明。元福还以为
被成岩推荐给了某个权威杂志,后来才听另一个诗人说,八成是被杂志社张贴在哪个厕
所发表了。元福听了十分愤怒,他要等见到成岩亲自问问。他见到马格时正是他作为诗
人前途未卜的时候。与马格成为朋友后,一次在喝酒桌上元福强迫马格听他朗读完了《
圣殿与圣水》,马格完全不知所云,硬要他说出好坏他只能采取拆字算卦的方式。“行
,你算吧!”元福喝了一大口酒,马格拆了第一个字后得出结论是“金木水火土的‘火
'”字。“烧了吧。”马格说。
  元福真的病倒了,高烧不退,夜里直说胡话。马格放的“火”,马格照料。元福高
烧42度,眼睛血红,眼屎几乎封了眼。马格带元福看病,拿药,为元福用凉水擦身降温
,一个星期后元福缓过来了,算是捡了条命,但这时他已是骨瘦如柴,两眼像灯,并且
几乎蜕了一层皮。
  元福戒掉了诗歌。多年后他回忆起这段诗歌经历,不禁感慨万端,总要谈起他当年
的朋友马格,那时他已是深圳建筑业后起之秀。
4
  马格七月离开拉萨去了藏北。他搭了一辆日本伍十铃,半路与卡车司机发生冲突,
他被赶下了车,正好在堆龙德庆与当雄草原的途中。事情很简单,他拒绝与喝了酒的卡
车司机聊天,厌恶满驾驶室的大蒜味和酒气。长途司机都愿与搭车人聊聊天,特别是酒
后兴奋,司机连续问了一些问题,马格都指了指自己的嗓子,摆手。司机气坏了,讲价
钱时马格虽然话不多但没看出嗓子有什么问题。司机一脚刹车,请马格下车滚蛋。马格
下了车,司机伸出头恶狠狠地咒了他一声,一踩油门飞似开走了。三天以后马格在路边
不远的草地上看到这辆车,翻了个儿,烧成了黑色,司机还在驾驶室里,从司机的豁牙
他断定是三天前那个人,其他已无从辨认。大概那那天不久他就下了道,草原不平坦,
尽是玛札草抱成泥团的草砣砣,车开上去会像筛糠一样,何况他喝了不少。不过也许他
大概感觉还不错,蹦蹦跳跳,很幸福很温暖的去了天堂。墓地也不错,方圆很大的地方
都可算作他的葬身的领地,而且,经过火的处理他已经不会腐烂。
  马格看了看天上盘旋的鹰,继续向前。三天来他一直都在步行,那天那家伙开车走
后马格在站路边站了有半个小时,不断有卡车风驰电掣从他身旁驶过,但驾驶室大都有
人。他放弃了搭车的念头,决定步行。来之前他做了些必要的准备,在八廓街买了睡袋
,酸黄瓜,压缩干粮、一把军刺和一个指北针。都是绿包装的军需品,八廓街摊上的军
需品称得上一景,除了军事秘密你什么都能买到。徒步旅行也不错,天高野阔,顶天立
地,两侧是茫茫覃原和蓝色山脉。但比起那沿路些盍长头去拉萨朝圣的藏民,马格又觉
得自己渺小了许多。没什么可骄傲的。你根本不如他们,他们心中有个圣地,你有的是
无人区,是一个叫卡兰的那么莫须有的地方。你到那儿干嘛呢?你在寻找什么?你什么
也不找,就是一个念头,在拉萨呆得差不多了,想到别处看看,听说卡兰有一批艺术家
你就要去卡兰,但你和他们什么关系?你不喜欢甚至厌恶他们。可你还是把他们当作去
卡兰的一个理由。为什么?不为什么。
  五天以后马格离开大路,开始入草原腹地。公路上一个简易的路标让他停下来,上
面指示正前方是卡兰,岔路通向藏北著名的色木湖,是一条驮盐巴的牦牛踏出的土路,
土路如一道黄线,穿越草原一直伸向一道缓升的浅山。这条路或者说神湖吸引了马格,
翻过那山或许就能一览色林湖美丽的湖光。马格清点了一下自己的食物,毅然踏上了土
路。许多天来他始终没离开过大路,现在他像甲虫一样,爬行于天地之间,远离了公路
、人烟。
  太阳西垂。山风扑来,温度明显降下来。马格走了整一天,那山总像是就要到了,
但居然总也无法接近。望山跑死马,更何况人?马格低估了路程。看来天黑前是不可能
翻过山了。而且谁知道翻过那山会是什么情况,山后给人一种神秘的恐惧感,特别是天
就要黑下来时。马格决定就地歇息,明天一早翻山。他吃了两块压缩干粮,没敢放量饮
水,得节省着喝。天黑下来,他早早钻入了睡袋。以往他睡在路边,这是第一次在原野
深处,真是别有一番感受。他不敢面山而睡,始终望着远方的大路,偶尔的卡车从很远
处就能看到,车灯让他感到无比幸福。只要有车过来,不管多远,他会一直看着,直到
车灯消失。他就望着星空。他凝视着,甚至差不多也是谛听着,飞翔着,他进入了星云
,暗物质,与环宇一同旋转。他看到自己孤零地倒挂在地球上,旋转,飞转,张着双臂
大声呼喊,惟恐他的星球把他甩入黑梦般宇宙的深渊,那样他就不仅成了人间的流浪汉
,还是宇宙的流浪汉。他呼喊,他大叫,他痛哭。
  当原野的第一线署光开始照耀他,他醒了,满脸泪水。
5
  他翻过那道山。
  遥远的牙齿般的地平线,是牙齿般银色的雪峰。
  雪峰之下是山脉与大地裁出的一角蔚蓝色天空。不,那不是天空,色林湖。她挂在
天边,仅能看到一角。
  太远了。不可走到湖边,但他已无法停住脚步。那湖仿佛一种宿命。
  还好,有了溪水。湖盆草原丰美如画。云不断地集结,又突然散开,阳光如注。只
要有水的地方,天空是不会平静的,因此这里的美是动荡的,像女人一样,不由得你要
随她而去。
  隐约有牛羊分布在湖岸,还可以看到一两枚灰白的帐篷。
  大地倾斜,溪水长流,弯曲有如陈于大地上的天梯。马格走在天梯上,这与他梦中
的景象颇有几分相似。水终归是要流到湖滨的,他知道,所以他缘水而行。
  午后。起风了。云再一次集结,草原暗下来,一派苍绿,苍绿有如大片夜色,一直
到湖边才豁然开朗,打开一泓蓝色世界,那里阳光喷射。只要那里不灭,天空无论怎样
混乱,马格都无所畏惧。
  但他身后却发生着一场真正的叛扰。乱云飞渡。天网恢恢。没有雷声。
  寂静。但天越来越低。大群黑云像岛屿一样漂浮着,碰撞着,合而复开,阳光由于
受阻更强烈地透射,形成万道光注,直落地面。马格几乎是在云层中行走,在光影中跋
涉。天幕剧烈晃动,大地光怪陆离。马格像豹子一样奔跑起来,他不知为什么要奔跑,
一如豹子出于对天空的本能。
  但是跑往哪里跑?逃,往哪里逃?雪终于下来了。
  哪里是雪,简直像冰雹。不过要真是冰雹马格就完了。是雪粒子,黄豆大小,马格
伸手就接了一捧。他飞跑,往有阳光的地方跑,穿透雪雾仍能看到远处依稀的阳光,人
逐阳光而行,天性使然。总不能坐以待毙,让雪埋了。巨大的恐惧使马格现出野兽的神
情,他跑得稳健,不展慌不忙,然而令他惊心的是阳光竟然越跑越暗,雪倒是越下越猛
,以致他突然把光跑没了!直到这时他才突然醒悟,他跑的方向原来也是云的方向,当
然越跑越绝望。他幡然回跑--究竟什么使他具有如此的直觉本领多少年后他都无法搞清
--他对了,不久他就发现亮度有了变化,虽然眼前仍朦胧如大海之底。光线越来越亮,
就要见到天日。马格干脆停下了脚步,气喘嘘嘘,伫立于急雪之中。他不用再跑了,因
为他已亲眼看到如注的阳光正向他疾来,蓦地一道骄阳斜刺里切入雪雾,仿佛腰斩了大
雪,马格一半在雪中,一半在阳光中。天地有奇观,马格如果瞬间这样凝固,或者天地
就这样凝固,像山中的雪峰,他将与日月同辉,获得永生。可惜这只是天地的一个瞬间
,但无疑他已进入了上帝的底片。
  雪在夕阳里融化,夕阳在湖上燃烧,无比绚丽,可望而不可及。但无论多远,走吧
,去喝一口那湖中的水,照照自己,如果面目可憎,就一头扎进去,永不再出世。
  他走着,直到月亮从湖上升起。天空银河初渡,星汉灿烂。
  他的影子被拉得如此之长,就像他身后的河流。
6
  他向一枚帐篷走去。那枚发光的帐篷在夜晚的草原就像童话中海底发光的贝壳,是
整个草原不超过三点灯光之一,非常微弱,后来还灭了一点。他越来越接近了,但他一
头栽在地上。如果那一瞬间他失去知觉,或干脆一命呜呼,完了个蛋,那倒也不失为一
种幸福。
  问题不在这儿,问题有时在于在于生命有时并不由由意识支配而是凭着直觉,于是
不知怎么一来他们就成了一副可笑的状态:他仰面倒在了草地上,那家伙儿悬在了他身
体上空;他掐住了它极富弹性的脖子,高高举着它;它半张着嘴,满口獠牙,气喘嘘嘘
,薄薄的舌尖垂下来,几乎在他的鼻尖上悠悠颤动。马格的冷汗流下来,但当时没感觉
,事后从他湿透的衣服上他才发现曾大汗淋漓。而那时他们对峙了多长时间,他记不清
了。它的四蹄偶尔在他胸前、腹部刨动一下,但似乎也没有发动攻击的企图。他在它的
蹄下,占尽优势。同样马格也不急于改变劣势,那样可能适得其反,他毕竟钳住了它的
要害部位,生死之搏,他们可以再也无法分开。事实上,这同样也是一场虽属意外但是
棋逢对手、颇具耐心、异常残酷的精神搏杀,谁这时失去耐心谁就将归于失败。
  马格不动声色,但手指在缓慢的加力,指尖差不多已深入到对手的喉咙里,能听到
它"咔咔"的声音。但这家伙竟不为所动,阴绿的目光甚至像是嘲讽地笑了笑,让人不寒
而粟。在这大草原上它可能等得太久了,它的寂寞如此深沉可怕,以致它看上去是在尽
可能的拖延,拖延最后胜利的到来?好吧,马格想,那就斗一斗吧,机会不错,自绝于
生命是可耻的,人总得在棋逢对手的情况下可以死去,或活下来。
  马格做足精神准备,但这时附近一声唿哨,使他变得再次可笑。队把狗当成了狼,
恐惧使他放大了对手,他竟不识一只狗。不过它并不比一只狼差,他安慰着自己,刚从
地上爬起来,就觉得有一只真正的大手落在了自己肩上。如果愿意的话,这手是可以重
新把他按回到地上的。
  来人是个黑塔汉子,头发很长,乱如蓬草,一双乌亮严厉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马
格垂手待立,向黑塔汉子解释,说他是过路人,天晚了借宿一下,如果不便他立刻离开
。他不知黑塔汉子是否听懂他的话,但看得出来人听得很认真。来人在马格身上摸了几
下,突然在马格腰间停住,极敏捷地抽出一把藏式匕首。黑塔汉子对藏刀并不以为然,
拿着刀迎着月光照,仔细端详,神情竟极天真。黑塔汉子看了一会儿,缓缓地把刀别在
自己的袍子上,然后拍拍马格的肩,示意马格跟着。
  帐篷不过十来米的样子。黑塔汉子示意马格外面等,掀帐帘走了进去。帐篷里隐隐
有了一点儿骚动,不一会儿,帐帘从里面掀开,像一个洞口打开了门,里面微光朦胧。
马格一低头钻进去,顿觉一阵烟熏混合着腥膻味迎面扑来,不禁大声咳嗽起来。帐篷里
光线异常昏暗,只模模糊糊看到几个人影散在四周的暗影里,似乎有数不清的眼睛像星
星一样凝视着他。黑塔汉子不知何时已站在马格身旁,马格进来时本没看见他。黑塔汉
子示意马格坐下,但马格看不出哪儿是该坐的地方,坐哪儿呢?他犹豫着。就原地坐下
吧,他想。马格慢慢蹲下身子去,屁股习惯地寻找着椅子或床一类的东西,但什么也没
有,最后身体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后来他才发现并不是什么草地,而是
一种粗糙的毛毯,也就是藏民称之为的卡垫,一种毛织物。
  马格坐定后,只听黑塔汉子朝里面咕哝了两句什么,里面悉悉索索有了动静,不一
会儿便活动出一个修长的身影。身影来到帐篷中央的一丝微火前蹲踞下来,只听咔嗒一
声响,火光嘭的大亮,顷刻间照亮一张蒙面人的面孔。蒙面人身穿一件绒皮袍,胸襟与
下摆滚出一溜洁白似雪的羊毛,头上神秘地包了一方绿头巾,头巾遮去了大半张脸,只
露出了一双布满黑色梦幻的少女的眼睛。这双眼睛专注而坦然,大概嫌火还不够旺,少
女又拾起旁边的牛粪饼一掰两半填进火里,接着轻轻拉开头巾,露出鼻子,嘴巴,就着
碳火吹起来。火越烧越旺,少女把扁圆的铜壶坐在火上。原来少女是给马格烧水。
  现在除了烧火姑娘,黑塔汉子,马格借助火光还看到了另外一些面孔。这些面孔集
中在帐篷里沿,几乎一动不动,火光在他们脸上闪闪烁烁,飘忽不定,很像一组静默的
浮雕。老人,孩子,年轻母亲,狗,襁褓中的婴儿,全都一眨不眨地看着马格。马格十
分惊奇,这是一种怎样的生命形态?他在还阳界时被人引领见过岩画,那是一种时间的
标迹,但现在他突然对时间产生了疑问,某种时间或岩画复活了?而尤让他感到时间复
活的是那个端坐在卡垫上的老人,显然这是祖母,老人面部绽放着核桃状古老的花纹,
两条稀落灰白的辫子垂在黑色藏袍的袍襟上,看上去有一百岁了,你不妨也可说两百岁
,或更长,总之老人像时间一样,时间没有年龄。祖母手捻紫檀佛珠,目光悠远凝滞,
她的牙已掉得一颗不剩,嘴嚅动着。
  老人身边是黑发如漆的年轻母亲,头发从中间分开,朝两肩直泻下来,两个孩子像
袋鼠一样依偎着她,一个在袍里,一个在袍外。袍里的孩子还是个婴儿,并且似乎正在
生病。婴儿不时地干咳、抽动,有好几次吐出怀里的乳头,结果每次都被黑发女人塞回
口中。婴儿越发干咳抽动得厉害,引起男人的不安。黑塔汉子步履沉重走到女人跟前,
跟女人咕弄了两句,女人焦虑地摇头。男人俯下身一把从女人怀中抽出光溜溜赤红色的
婴儿,举到空中仔细观瞧,他神情严峻,面孔闪烁出青铜般寒冷的光泽。女人茫然而惊
恐,呆了片刻,突然疯了似的抢下孩子,重新放回自己怀中。
  这是惊心动魄的一幕。生命,婴儿,每个人不都是这么穿越死亡或返回的吗?这里
,生命更脆弱,还是更顽强?更晦暗,还是更鲜明?
7
  水烧开了。茶也打好了。蒙面少女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酥油茶送到马格面前,马格
赶忙接了,用仅会的藏语道谢:"吐乞乞,吐乞乞阿佳啦!"(谢谢,谢谢阿姐)。少女像
没听懂一样,没做任何表示。马格有些没趣。马格喝着,少女克尽职守提着铜壶侍立一
旁,随时为他添茶,少女一点儿也没因马格使用了她们的语言而惊奇喜悦。
  马格认为有必要看看那个生病的个婴儿,刚才那一幕让他看到灰色时间中自己生命
的开端。他带有药品,像他这样漂泊流离的生活疾病是唯一的大敌,因此他身上长年带
着必备的药物,尽管他很少生病。马格把茶碗递给蒙面少女,表示不需要了,起身向帐
篷里沿走去。他到了年轻母亲跟前,示意要看看孩子,女人有些茫然无措。马格的手放
在婴儿的头上。马格退回到原地,解开背囊,翻出一个塑料袋,拿出一盒速效伤风感冒
胶囊,打开,抽出胶囊的时忽然发现一张字条:亲爱的:保重,生命之树常绿。萍。马
格向蒙面少女要了一碗茶,把胶囊打开,药粉倒在碗里。他再次来到婴儿跟前,刚要喂
药,被黑塔汉子一把拦住。马格向黑塔汉子解释,但不管马格怎么解释黑塔汉子只是摇
头,抓住马格手不放。马格火气上来,一把挣脱了黑塔汉子,黑塔汉子一愣,随即怒目
圆睁,幸好蒙面少女赶来,拦住黑塔汉子。她向愤怒的汉子咕哝一会儿,黑塔汉子表情
缓和下来,但仍是将信将疑。
  “给我,我来。”蒙面人说话了,马格惊奇地把药交给了少女。
  马格问:“你能说汉话?”
  少女像没听见一样,接过药碗,非常专注地给婴儿喂药,
  事情成功了,马格非常高兴,也许是乐极生悲,他回到原地再坐下时突然小腿肚子
一阵钻心的疼痛,不禁“哎哟”叫了一声,低头一看,小腿肚子满是血渍,殷红了好大
一片──那条狗倒底咬了他一口!黑塔汉子和蒙面少女闻声赶来,马格已小心翼翼挽起
裤腿,少女“阿啧”惊叫了一声。其实就是血吓人,伤势并不严重,不过两个小洞,仍
在向外淌血。“阿啧啧啧”少女嘴里不断发出奇异的叫声,马格向少女莞尔一笑,摆摆
手:“没事,这么点儿小伤,不碍事的。”黑塔汉子向马格竖起大拇指,然后转身走了

  少女端来一铜盆温水放在马格脚下,马格脱下鞋,把脚放在盆里,刚要动手洗伤口
,被少女栏住了,她要给马格洗。马格抬起头,他们目光相遇,少女低下头,这是少女
第一次在马格面前露出回避的神情。少女索性摘去了头巾,露出她那一直处于神秘状态
的面孔,面孔被火光一映,光洁而黝黑,闪烁着青金属般饱满的光泽,非常美,几乎近
于地域性的完美。她认为没必要再遵从某些规矩了,所了拉下头巾。
  水的温度刚好是马格皮肤的温度,少女从袍襟里取出一小团银雪似的羊羔毛,在水
里浸了片刻,然后在马格的伤处轻轻擦拭着,马格居然一点儿也感不到疼痛。她每触一
下伤处都要抬眼看一下马格,目光关切而镇定,简直是训练有素。
  “你叫什么,能告诉我吗?”马格问。
  少女只做事情,并不答话。这时候黑塔汉子回来了,把一只油腻的牛皮袋交给少女
。少女接过来,解开牛皮绳,把一种类似草灰的黑色粉倒在手上。
  “这是什么?”马格问。
  少女不答话,搬起马格的小腿,把药粉轻轻敷在伤口上。药敷好了,再垫上一小团
羊羔毛,她开始给马格包扎。她用的是一长条粗糙的毛毯,在马格腿上缠了几圈,然后
用力一撕,分做两股,又缠了两圈,系上一个活扣。她完全像个内行,她的那种沉着、
专注、毫不理会马格问话的神情简直是一种职业的冷漠,通常医生才有这样的神情。做
完了这一切,少女舒了一口气,像欣赏一件艺术品那样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我叫桑尼。”她说,抬起眼睛,“这是藏药,你很快能好。”说完,端起铜盆出
了帐篷。
  “桑尼”,马格重复着,他终于听到她说话了。她的嗓音纯正清晰,不是任何地方
方言,但也不是普通话,更不是新疆少民族那种走样的腔调。马格望着桑尼离去的背影
,心里感到无比的亲切。这时候,其他的人都安歇下来,帐篷里静静的响起了鼾声。那
个生病的婴儿偶尔还干咳两声,但听起来比刚才好些了。草原之夜仿佛进入了永恒的梦
乡。
  外面起风了,帐篷在轻轻颤动。不远处一条小溪在涓涓流淌,声音清晰而悦耳。草
香吹进帐篷,带来一派清新,沁人心脾。桑尼出去好半天了,不知为什么还不回来,也
许她去溪边沐浴了?马格仔细倾听,水声如故,没听出任何异样的声响。尽管旅途劳顿
,今夜马格却未觉倦意,他信马由缰地想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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