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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蒙面之城(10)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04月29日08:52:02 星期天), 站内信件

6
  太阳早已升起来,阳光照在马格脸上,他仍在酣睡。
  果丹早就起来了,做好了早餐。早餐是卡兰人喜欢吃的烤饼,果丹切成三角,放在
了盘子里,上面盖上一小块手绢。一小壶咖啡牛奶温在厨房的火炉上。火炉是用汽油桶
改制的,没有煤,照例要像牧民那样烧干牛粪。马格昨晚的衣服已晾干,果丹把它们叠
好,放在茶几上。马格醒来看到这一切。醒前队还在做梦,他梦见与桑尼骑马在原野上
飞奔,梦见一场暴雨就要来临。帐篷还在山后边,黄豆大的冰雹落下来,他们翻过草山
,冲向家园,帐篷突然拔地而起,像一阵旋风直冲云霄,马格大叫一声,把自己叫醒了
。他在房间里,阳光透过窗子,打在寂静的墙壁、文件柜、写字桌、稿纸、杯盘,以及
被这些静物分解的所有空间上。安静的光,这依然是梦吗?
  果丹不在房间里。马格洗了脸,对着镜子,用凉水理了理头发。茶几上的早餐无疑
是为他准备的,他坐下大口地吃起来。正吃着,果丹从外面走进来,带着一身草原的清
新。
  “你总算醒了,你的马叫都没把你叫醒。”
  “噢,对了,”马格一下站起来。
  “行了,你坐下吃吧,我已经喂过它了,我们刚刚从外面回来。”
  “怎么,它听你话?”
  “为什么不?”
  “它可挺厉害的。”
  “还可以吧。”
  果丹拿来温在火上的咖啡牛奶,给马格倒上。
  “你今天显得比昨天年轻。”马格恭维道,觉得自己挺伸士的。
  “我昨天就很老吗?”
  “也不是老,你谈不上老。”
  “但也不年轻是吗?”
  “我不会恭维人,您有三十?三十五?”
  “你的确不会恭维人。”
  “我这人最不会看人年龄,尤其是作家的年龄,在你之前我没见过一个作家,我觉
得作家不是作古之人,就是岁数很大留着大胡子的人,在我看来你已经很年轻了。另外
,我从没觉得世上有女作家,女作家,我可真说不好。”
  马格说的是实情,他最熟悉的作家是柯南道尔,一个大胡子作家。
  “你这都什么谬论?我还第一次听说。”果丹认真地皱着眉头说,
  “我没别的意思,主要是想说明我对作家的无知,你也可以认为是尊敬。”
  “行了,你够尊敬我了。说说你的情况吧,我对你还一无所知。”
  “现在就开始?”
  “你吃好了吗?”
  “非常好,真的很好。我从哪儿说起呢?”
  “随便,从头说。”
  “从头说?我这人可苦大仇深,还不得讲一个月?”
  “一个月就一个月。”
  “那您可得当心,我这人可多愁善感,水性杨花。”
  “水性杨花那是你吗?”果丹气得大笑。
7
  马格谈到他可疑的出生,他的父亲。果丹非常惊讶,眼睛璨然一亮。“你出生在北
大?”她问。
  “是,怎么了?”
  “我是北大毕业的呀!你父亲是谁?”
  “马啸风。”
  “马啸风是你父亲?”
  “你不相信?”
  “我觉得太不像了。”
  “儿不像父必有缘故。”
  “我没这么说,我不是这意思。”果丹赶忙解释。
  “说实话,我也不能肯定。”马格笑道。
  果丹糊涂了,“你不能肯定,你不是说着玩吧,他是不是你父亲?”
  “户口本上是,但我仍不能肯定。”
  “马维是你哥哥?”果丹想进一步证实,这家伙说话不是很老实。
  “你认识马维?马林知道吗?还有马洁,你都认识?”
  果丹疑虑打消了“马维我知道,也算认识吧。不过你和他可太不像了。”
  “问题就在这儿,这就是我的故事,很长,你想听吗?”
  “如果是你的隐私,你可以略过。”
  “到这儿我还有什么隐私?你和马维没关系吧?”
  “我们一起上过选修课,关系不错。”
  “险些成为我的嫂子?”
  “你以为谁都会成为你嫂子?”
  “我出来之前他去英国了。”
  “你到西藏干嘛来了,出来多长时间了……”果丹一连串问题。
  “我从头跟你讲,不是一个月呢吗,够你写长篇小说的。”
  马格进入了漫长的回忆。回忆使他的面孔沉静下来,事实上他也希望有个人倾听,
许多年了,没人真正进过他的内心,包括何萍,波罗知道一点,也仅仅是一点。临近中
午,果丹看了下表:
  “我去镇上弄点儿吃的,一会儿就回来,你喝什么酒?”
  “哈,接待升格了?”
  “为了你的故事。”
  “我想喝青棵酒,好弄吗?”
  “可以。不过你还喝点别的吗?”
  “你喝吗?”
  果丹点点头。
8
  果丹出去不久外面有人敲门。马格愉快地翻着杂志,没等起身去开门,来人已推门
进来。他们打了个照面,都愣了一下。
  “你好。”马格说,看着成岩。
  “你没走,还是又来了?”成岩扫了一眼茶几上的杯盘。
  “请坐。”马格说。
  “我在问你话。”诗人端着烟斗,绿格西装,牛仔裤,腿很长。
  诗人的面孔让马格觉得有点像谁,一时又说不上。
  “果丹出去买东西了,一会儿就回来,她回来你问她吧。”
  成岩吐了口烟,几乎吐到马格脸上,马格一动不动,感到自己的冲动。成岩转过身
,踱着步在果丹的肖像前停下来,左手指尖轻轻弹去上面什么东西,摇摇头。然后他来
到文件柜前,拉开活动玻璃门,从里面随便抽出一本什么书,翻了一会,背对着马格说

  “镇上有援藏工程建设,有个北京来的建筑队,那里会有不少活儿。”
  他转过身来:“我想他们会收留你,活累点儿,钱不少挣。”
  “你认识他们?”马格说。
  “也不是认识,但我可以同他们讲讲。”
  “谢谢。”
  “跟我走吧。”
  “现在?”
  “对,现在。”
  “等等果丹吧。”
  “不用等她了。”
  “要不要,”马格煞有介事,“送点儿东西什么的,礼盒,烟,酒,我是不是得准
备一下,不过我实在没什么钱。”
  “什么都不要。走吧,我带你去。”
  “我还没吃完早餐。我可以吃完吗?”他早吃完了,尽量拖延。
  马格看到成岩额角隐约跳了跳。成岩没说话。马格并没有吃,沉默地坐着。他说没
吃完早餐是给成岩一个台阶,他不想他们之间发生什么。
  “你吃完没有?”
  “没有。”
  “你可别不识抬举。”
  马格一笑,没说话。
  诗人大步向前:“我再说一遍,你走不走?”
  “你这人有病吧?”
  诗人大怒,但还是犹豫了。
  “动手吧?”马格轻佻地说。
  “我一个电话就会有人把你铐起来,你别后悔。”
  “你去,我在这儿等着,你就这么点儿能耐吧?”
  马格被诗人一把从沙发上揪起来。马格没有还手,被诗人揪着到了房门口,就要扔
出去时,马格格开诗人的手,抬起右腿将诗人顶在墙上,另一只卡住诗人的脖子,也顶
在墙上,他轻车熟路,让诗人连声都没出来。
  诗人的犹豫是对的。他毕竟写了太长时间的诗,盛气凌人,但不是流氓,他细细的
脖子与他高大的身材很不相称。此刻他面孔痉挛,青筋迸跳,根本与马格不在一个量级
上。马格说:
  “你欺人太甚。你是谁呀,不就一诗人吗?告诉你,昨天晚上我就住在了这里,我
睡在了她的床上!你还想知道什么?”
  诗人眼球突出,几乎喘不上气儿了,马格松了手。
  成岩如火的眼睛盯着马格,血涌上来,几乎到了燃点。
  这时果丹回来了,没进门就喊马格,马格没动地方,果丹气喘嘘嘘,两只手都提着
东西从外走了进来,肩上还挎着-个鼓鼓囊囊的蜡染包,看见成岩也在,于是嚷道:
  “嘿,你们俩这是干嘛呢,听见我叫了没有,我都快累得没气儿了,也不来帮我一
下,真是的。”
  “我们正在谈事,”马格说,“成老师给我找了件工作。”
  “是吗老成,你们聊半天儿了?”
  成岩面无表情,从果丹神情上他似乎感到了什么
  “你认识他?”他冷冷地问。
  “怎么,你还不知道?马格,你没对他说呀?”
  “说了,都说了。”马格一语双关。
  果丹疑惑地注视着成岩,又看看马格,有点摸不着头脑。
  成岩阴鸷看着果丹:“他是说了,他说昨天晚上住在了这里,就睡在你的床上。”

  “胡说!马格,你怎么?!……”果丹顿时脸色通红。
  “他是不是住你这儿了?”
  “住是住了……”
  “住就行了,我有事,先走了。”
  果丹追出去:“成岩,成岩,他是我老师的孩子!你别听他胡说,他这人-……”
  成岩头也没回。
9
  马格站在门口,对着果丹停下的背影:“不用喊了,他不会回来了。”
  “马格,你怎么满嘴胡浸!你跟他说了什么!”
  “开个玩笑。”
  “有你这么开玩笑的么!你……”果丹气得说不上话来。
  “他是谁呀,你这么激动?”
  果丹从小到大没碰上过马格这种人,自己做错了一点也不知错,还反问人家,她请
回这么一个不速之客已经是出格行为,让马格这么一说,她成什么人了,还如何分辩?
现在她有些后悔了。她原本也是想请成岩过来一起吃饭的,把马格情况说清,现在可好
,全乱套了。
  马格给果丹倒了杯茶。
  “你喜欢这个人?”马格问。
  果丹不出声,目光茫然。
  “是不是已准备嫁给他?”
  “我是准备嫁给他,我们要结婚了!”
  果丹突然起身,冲进自己的房间。
  “想听听我的意见吗?”过了一会,马格走进果丹的卧室,果丹依在被上。
  “不,不想听。”
  “你最好别嫁给他。”
  “你真是岂有此理,马格,我真是看错你了,他不就是昨天慢怠你了吗,你就这么
忌恨他,还不惜泼我一身脏水,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常言说师徒如父子,你可是我父亲的学生?”
  从没见过这么让人匪夷所思的人。
  “他对我怎么样我无所谓,我还有什么所谓?我是为你好,这个人眉间狭窄,面相
主凶,缺乏善意,属于恶相,”马格走南闯北,接触了不少街头的神相半仙,甚至无聊
地给人帮腔,当个托什么的,觉得十分有趣,“相书上说,这种人不是鱼肉乡里,就是
命不长久。”
  什么乱七八糟的!
  “真的,我说的是真的,我在大街上给算人过卦,我还有师傅呢。”
  果丹叹了口气,“你多大了?你都哪儿学来的这些?”
  “我还用学吗?刚才看几眼你的小说,我能说句实话吗?”
  “说吧。”
  “不怎么样,没多少是真的。”
  果丹等着马格的下文,马格却没再说下去。沉默了一会,马格说:
  “成岩给我介绍了一个工地,我想去看看。”
  “什么工地?”
  “镇上有一个援藏工程。”
  果丹似乎没太明白,没任何表示。马格离开卧室,来到外屋,立了片刻,开始收拾
东西,睡袋、衣物、用具装进背囊。果丹从卧室出来,见马格收拾东西:
  “你这是干嘛?”
  “我去工地。”马格说。
  “你不说就去看看?”
  “如果行我就留下了。”
  “你要走?”
  “是。”
  果丹怔住了,半天说不出话。“你这就走?”
  “到工地找我吧。”马格提起行囊。
  果丹拉过行囊,上下看了看,把里面东西忽啦倒了出来。
  “你都把我气糊涂了。”
  果丹把行囊丢在地上,眼圈红了,进厨房去了。
  马格说归说,心里还是清楚的,他在这儿多有不便,从与成岩闹翻那一刻他已决定
离开。他不想再看到这里这些人的嘴脸。一堆虚假的垃圾。他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果丹
:“要我帮忙吗?”
  “不用。”她头也不抬。
  “你何必呢?我可以经常过来。”
  “请让我一个人呆会,好吗?”
  “我出去一下,一会回来。”
10
  果丹已把饭菜做好,一点多了,马格还没回来。圆桌上铺了整洁的桌布,酒菜杯盘
就位。果丹随便翻着杂志,不时停下来。从昨晚到今天发生的事情在她的生活中是从未
经历过的。她已完全平静下来。她的人物出现了,并且她已卷入其中。她不知道成岩马
格之间发生了什么,按照马格的性格是不会向成岩讲明他目前身份的,而成岩依然把马
格看作赖着不走的打工仔?她应该尽快向成岩讲清马格是谁,并且她作为一个小说家的
职业敏感,立场,成岩应该容易理解。
  马格桀骜不驯,让人难以适应,但却活生生,一身风尘,有着各种难以想象的生活
烙印,他来到藏北,仿佛一块陨石,有着各种秘密,无论无何都应抓住不放,何况他还
是马啸风教授的儿子。她有一切收留他的理由。
  别人怎么看都无所谓,主要是成岩。成岩是卡兰的核心人物,她与他相知多年,一
同以精神高度屹立于中国西部,在外人看来他们是一对献身艺术的佳人。他们曾一同接
受过内地一份文学杂志的采访,谈到他们之间的恋情。他们同样优秀,志同道合,没有
理由不结成一体,但始终还没有。原因很复杂。也许他们了解得太深了。在寂静或风中
,他们享受着高原的孤月,谈着新得的诗句,构思,要写的书,月色,以及未来。在旷
寂的藏北,他们孤独,相互靠近,感到彼此的温暖,心灵的呼吸,热烈深沉的拥抱,吻
,她感到自己满脸月光。他已三十二岁,高大,异常成熟,而她也已二十八岁,应该可
以敞开自己了,但每次他要进一步的时候,她总是感到心灵的最后一道门突然关上。她
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这样。他吸烟,默默地吸,她感到他的黑暗。他问她为什么,她说她
也不知道,她恐惧这件事,觉得很脏。他问她是否永远不能,她说不知道。他们分开,
很多天在一种距离之中,直到忘记不快,再次靠近。她有时问自己究竟为什么不能,她
同别的女人不同?他们没进入婚烟?不,与婚姻无关,不是因为这个。她不愿承认,也
不想告诉他,她有不接受他的地方,说起来几乎不能算是理由,比如他的烟斗。还有她
不愿想到他的牙,她内心隐秘的刻度使她拒绝他吸烟斗的牙。他喝浓茶。牙让她有一种
说不出感觉。他手持烟斗固然是他独有的姿态,大气,自信,像他的诗风,但她觉得要
是他光端着烟斗而不吸就好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这些都是小节,并且无理,因此她
不愿承认这是她不愿让他进入她身体的理由。比起他们在事业上的互相倾慕,惺惺相惜
,共同的信念,这算什么呢?然而事实上她一想到他会带着陈年的烟味进入她洁净的身
体,她就有一种强烈的要呕吐的感觉。她不清楚对他的爱到底是一种什么性质的爱,如
果她不爱这个人,她应该明确告诉他,但为什么她很多时候又希望跟他在一起呢?
  写作是一份孤独的事业,你走得越远就越加孤独,当你停滞或止步不前时,你希望
有人在你前面,给你以指引,一针见血指出你优劣,你得继续前行,成岩常常是她生活
中这样的人。他们有着完全不同的经历、生活背景,他的努力、才华、深度让她倾慕,
这是最主要的。此外他十分坎坷,家境贫寒,他生长于乡村,很早就失学,十几岁就独
自出来闯荡,干过各种苦力,临时工,却一直坚持自学,先后三次回乡参加全国高考,
终于在最后一次如愿以偿,那时他已在多家刊物发表诗歌,他是以诗人身份进入大学的
。毕业时他完全可以在省城找份体面工作,他已是成名诗人,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但他毅然选择了西藏。这一点他与她的选择十分相似,也是他们一开始就一拍即合的话
题。他们同样蔑视物质生活,特别他出身于自乡村,就尤为可敬。他诗才奇诡,心性高
傲,漠视群芳,他总是处于诗歌的巅峰上,因此没人能走近他奇崛险峻的内心。他的确
已走得太远,似乎没人在他前面。在与苦难命运的搏斗上,他是胜利者,但当然不是一
场毫无心理损伤的游戏。他不宽容,像所有优秀的诗人,他有着极端倾向,由于心灵受
损,他的极端倾向似乎比别人更加鲜明。许多年了,他已习贯被人尊敬,马格的出现实
属意外。他们的性格深处有着水与火一样的不同。成岩太低看马格了,事实上马格并不
是一个好对付的家伙。成岩不经意,结果意外受到马格僖皮式的轻慢,甚至戏弄,而更
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他又见到了这个家伙,能想象得出成岩当时的心情。但他们之间究竟
发生了什么,果丹不得而知。不过从成岩走时有点变形的神态看,事情是严重的。
  成岩是个问题。现在又飞来一个马格。如果他们结下很深的梁子,她将如何处置?
她向成岩讲清她与马格的关系,他仍不原谅他呢?这很有可能。马格倒是个很聪明的人
,他居然打算离开,他意识到了什么。也许他是对的,他走了一切就都会烟消云散。而
且他还就在镇上,不会走远,她可以去看他。但这一切为了什么?为什么非要马格离开
?她又反问自己:凭什么?难道我做错什么了?墙上的挂钟响了两下,马格还没回来,
他的东西还在,他去哪儿了?
11
  马格打马回来,从正门进了文化局大院。他在马上的高大身躯引起院子里的人注意
,昨天他留宿果丹处的事情已经传开,现在他高高在上,像个胜利者,一个走运的唐.吉
诃德,没人再能把他逐开。他去了镇上,找到成岩说的那个工地:卡兰地区人民医院,
由天津一个建筑工程队承建,他们需要像马格这样的劳动力,又是熟手,一拍即合。
  “你去哪儿了,这么半天?”果丹放下杂志。
  “骝了骝马。”马格说。
  “菜都凉了,我去热热。”
  “不用了,你可真够麻利的,跟传说中的似的。”
  “什么传说?”
  “你没听说过?一个善良的农民小伙有一天回到家……”
  “行了行了,你想象力倒丰富。”
  他们坐下来就餐,果丹给马格倒了一杯“兰州”啤酒,给自己倒了半杯,马格拿起
酒瓶,给果丹倒满,她摇摇头,无奈的样子。
  “为你接风。”她说。
  “谢谢。”
  他们碰杯。
  “感谢的话我就不说了,"马格说,"我刚才去了镇上的工地,已经谈妥了。”
  “你还是要走?”
  “果丹,你说怎么可能呢,我们两个大男大女?故事我可以全部讲给你听,但不一
定非住你这里。我可以秋毫无犯,不过你也别过分信任我。没必要那些麻烦。成岩也还
可以吧,我的话你不能听。真的,没必要。”
  “不说这个了,这话题可以结束了,你执意要走,都谈好了,我无话可说,你去吧
,我也不想再听你什么故事,但我得问你一句,你这样的生活有没个头?你将来怎么办
?”
  “‘将来就是现在’,谁说的来着?反正是你们这些文人讲的,后面还有一句,那
话说得挺好,我想不起来了。我没有什么将来,我觉得这样挺好。你觉得你现在这样就
好吗?守着一群无聊的人?你这儿算是西藏吗?”
  这话把把果丹问住了,她感到吃惊,她真不知如何看待马格才好。她的生活、阅历
、受的教育都使他无法理解马格,你把他当成熟的男人看,他身上充满着孩子气,你居
高临下当然是发自内心地关心他,他却一针见血指出了你生活的破绽。
  “我跟你讲讲桑尼吧,还有这匹马。”马格说。
  马格的讲述把果丹带到她熟悉又陌生的藏北草原,马格的角度是自然的,丝毫不含
功利、审视、空洞的构想,而是一个自然的个体生命对自然界真实的原初的拥抱。特别
是与桑尼一家的相遇,果丹无限感叹。
  远处有警车响,马格谛听:“你们这儿还有警车呢?”
  果丹很愉快,“你以为我们这儿真是无人区哪。”
  外面有人敲门,很轻,果丹去开门,画家黄明远站在门口,没有进屋。果丹盛情相
邀,把马格介绍给黄明远,黄与马格握手。
  “马格,这位是我们这儿的大画家黄明远。”果丹说。
  “见过,见过。”黄明远说。昨晚马格曾坐在他脚底下。
  “喝什么,明远?你是葡萄酒专家,我这儿有上好的法国红葡萄酒。”果丹说。
  “随便,就一杯啤酒吧,还有事。”黄明远说。
  马格把啤酒倒好,递给黄明远。
  “谢谢,谢谢。”黄明远谦卑地点头,两撇胡子使他像旧时的地主。
  黄明远转向果丹:“我刚从老成那儿来,大卫他们在老成那里,老成要我请你过去
,一块再聊聊西藏,说不定我们还有去趟美国的机会。”
  “现在?”果丹说。
  “他们在卡兰宾馆,晚饭后他们要因拉萨。”
  果丹转向马格;“你先别走,我去一下。”
  “一起走吧,”马格说,“我也要去镇上。”马格站起来。
  “我很快就回来。”果丹看着马格,希望他留下,马格坐下来。
  果丹简单打扮了一下,与黄明远出出门。黄明远已走到门口,又回过身仓促地向马
格说:“回头见。”
  马格没什么反应,叫了声:“果丹,你把门锁上吧。”
  “什么?”果丹疑惑地问。
  “你从外面把门锁上。”
  “为什么?”
  马格沉默。“算了,你去吧。”
  马格是个对危险非常警觉的人,他认为刚才的警车说不定与他有关,他的直觉是对
的,长期的漂泊,与种咱人打交道使他拥有了动物般的直觉。他想与果丹一起离开,也
是出于某种警惕,他觉得有一种模糊而黑暗的东西正向他走来。果丹走后,他看了一眼
墙上的挂钟,时间是3点15分。他计算了一下时间,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一口地小酌
着,望着房门。他想如果现在离开也许还来得急,但藏青马怎么办?不可能骑马走。他
正想着听到了脚步声,甚至衣服的磨擦声。这是他熟悉的声音,他们是三个,或者四个
。房门被打开,四个警察扇面站在了马格面前。
  警察要简单讯问后,要马格出示证件。马格没有证件。
  “外面的马是你骑来的?”
  “是。”马格说。
  “你证明这马是你的吗?”
  “不能。”
  “跟我们走吧。”
  左面的警察拿着一付锃亮的手铐过来。“等等,”马格说,“我可以给这儿的主人
留张字条吗?我是她的朋友。”
  拿手铐的警察回过头,请示的样子。
  “可以。”中间亮逮捕证的人说。
  马格把杯中酒喝干,来到写字桌边,拿过纸笔,稍事沉思,写道:
  果丹:我走了,我会一切平安。勿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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