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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蒙面之城(17)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04月29日08:54:04 星期天),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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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北京做了手术。几分钟的手术。几分钟结束了一个人的生命和一个人古老的梦
想,现代社会就是这么残酷,生命可以由科技支配,甚至由科技制造出来。她见到了写
作圈的同行、朋友和大学同学。他们都知道成岩发迹了,说他们一个写作,一个经商是
最佳组合。他们开玩笑让她当心成岩,女人变坏就有钱,男人有钱就变坏。北京是盛产
段子的地方,各种段子,黄的白的居多。不过北京人好就好在大多停在嘴上,说说而已
,除了喜欢说似乎并不想做什么,这同深圳不一样。深圳是真敢做,不怎么说。
  她去了母校北大,很意外地见到了马维。马维叼着烟斗,一副伸士的派头。他回国
探亲,早已拿到博士,现在英国三一学院东方中心任教,讲授中外哲学比较。果丹被请
到家中。进门时她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也许马格回家了,说不定一下就能看见他!
他早晚得回家呀。这种感觉持续了不到两分钟便消失了。房间里除了小阿姨没什么人,
都不在家,没有任何马格已回家的迹象。马家的财富主要体现在书上,书是太多了,每
个房间都有书,厅里也摆了两壁的书,厅就象这家的公共图书馆,茶几、灯饰、够书凳
都像是图书馆的。
  她问候了马啸风先生,说起当年听他父亲课的感受。她问马维是否成家,他说没有
,而且一直没这方面打算。他开玩笑说,搞哲学的人通常都是人类的疯子,哲学家很少
思考女人,因为他害怕女人。他一直就这么怪,现在依然如故,而且似乎更怪了。他问
到她的情况,不是问她是否成家,而是她的写作。她说正着手写一部长篇,她一下说到
了马格,仿佛随口说出的。
  “你认识马格?”他很惊讶。
  “哦,”她说,”几年前的事了。”
  “你怎么会认识他?他现在在哪儿?”现在他不再个博士,哲学家,很少见到他这
种忘记自己身份的神态,这时他依然是个年轻人。当然他本来就不老,可他的样子像是
世外之人。
  她当然无法把详情讲出,只是简单讲了马格在西藏的情况。
  “他跟我是一个时间离开的,”他说,”已经快七年了,他没回来过。”他恢复贯
常的表情,他吸烟斗的姿势使果丹想到某本杂志上让.保罗.萨特的一张照片。
  “你知道他的身世有些扑溯迷离,他跟你讲过吗?”他说。
  她点点头。
  “不过我父亲从没肯定过这件事。当然不能肯定。”他怪笑了一下。
  “马格很不容易。”她想岔开这个话题。
  “你听我说完,”他说,”我也不认为我们是同一个父亲。我父亲想不通,其实承
认了也没什么不好?家族、血缘、亲子这些都是低等社会的特征,它们并不构成哲学上
的概念,或者说人的概念。一个人就是他自己,他与这个世界发生联系,此外什么都不
是。一只岩羊或者一只海明威的豹子可以独自面对世界,一个人面对世界也是可能的。
但我们有多少人能够独自面对世界,哪怕是独自面对世界的意识?马格没这方面意识但
他做出来了,这让我惊讶,也让我骄傲。我佩服的人不多,但我佩服我这个弟弟。我试
图在找他,我相信会有许多人在找他。你也在找他,对吗?”
  “是。”她说,眼泪几乎掉下来。
  她不知为何如此感动。马维直棒。不管马维与马格看上去差异多么大,她都认为他
们是兄弟,是亲兄弟,他们是相通的。
  “你怎么能找到他?”她问他。
  “我登了报,还写了文章,我希望他能看到,跟我联系。”
  “他不太看报。”她说。
  他笑了。他的笑让她感到他的虚无博大。她也笑了。
8
  一个星期后她送马维去机场,他们先在凯宾斯基咖啡厅坐了会儿,在那见的面。这
之前他们在”三味书屋”见过一次,聊得很晚。有两个晚上连续打电话,都是她打给他
,他们海阔天空,无所不谈。他让她着迷,喜欢听听他谈论一切。他有着罕见的深刻、
睿智和透彻。他的一切见解都让她耳目一新,甚至他对婚姻情爱也有独到的令她发笑的
见解。总之他的谈论一切都围绕着人,人是什么,人的困境,选择,人在悲观中应该怎
样悲观地明确自己。她过去对哲学也涉猎一些,但完全没有背景,没有轮廊,通过他的
描述,她一下子豁然了许多。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他们如此频繁接触而他居然没告诉他何时回英国,他走的那天才给她打来电话,说
他下午四点的飞机,他已经在路上,他说如果可能他们可以在凯宾斯基坐一会。他打来
电话已是一点了。她马上动身,打车到了凯宾斯基。就在机场路边上。他们有一个小时
的时间。然后去了机场。他希望不断看到她的作品,可能的话翻译她的作品。她说还是
等她的长篇吧,到时他会知道马格更多的情况,还有她的情况。肯定精彩,他说,祝她
成功。在绿色通道口他拥抱了她,拍了拍她的肩,转身进入通道。她一点也没觉得他是
个矮身材的男人,她甚至觉得他像马格一样高大,他有一种魔术般的使他和别人都上升
的力量。
  拥抱的感觉迟迟没退去。一种坦诚的男人的感觉。
  她乘出租车回到城里。五点钟王府井国际艺苑有个荷兰大使馆主办的酒会:《蒙德
里安在中国》,一个康定斯基时代的荷兰抽象画家展。北京类似的活动很多,她一到北
京就给朋友打电话有什么活动叫上她,她在深圳太干旱了。大使讲话。文化部一个司长
讲话。来了不少人。酒矿泉水冷餐摆在过厅,大家自助。展览没什么,谁也不必发表评
论。作品挂在那里就足够了。这是个事件,它发生了,具有的某种外形,酒,目光,作
品,流动或交谈的人。大家有个机会碰面,聊天,调侃,这就是北京,经常的、对外地
人来说却是难得一见的场景。北京,你就这样吧,挺好。
  她看见了给她打电话的朱加。加加跑前跑后,大忙人,这次活动的策划人。朱加是
她和成岩共同的朋友,曾是第三代诗歌的代表人物,到过西藏,卡兰,现在北京一家文
化公司做经纪人,虽已金盆洗手,不写诗了,但还在文化圈混,策划密谋一些画展、诗
歌朗诵、行为、摇滚、布鲁斯以及各种希奇古怪招徕老外的活动。朱加电话里告诉她很
快他还要在这儿经一个珠海的画家展,她今天可以见到她。
  朱加像拉皮条的似的拽着一个长得像三毛的女人来到她面前:
  “果丹,你的哥们儿,赵男,你们隔海相望。”
  赵男老朋友似的敲了她一拳,”我读过你的小说,不错。”
  她也去过西藏,刚从阿里回来不久。
  果丹说:”我在西藏呆了七年都没去成阿里,你真了不起。”
  “阿里很不错,我还想再去一次。”
  “亚男差不多跑遍了中国最原始的地区,她可是个传奇女侠,你们好好聊聊,她可
以提供很多鲜为人知的素材,你们可以签个协议。”朱加神气活现地说。
  “你满脑子协议,还有没别的。”
  “契约社会嘛。”
  “果丹,”赵男说:”你要想写画家,我倒是可以给你推荐一人,这人比我有的可
写,我跟她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了,我们非常是好的朋友。”
  “谁呀,比你还神?”朱加问。
  “林因因。”
  “我操,赵男,这人你一定得帮我一下,国际名人,我下一个就办她!我去给你们
拿酒去。”朱加依然是诗人的冲动,简直是逃走,但半路被别人占住了。
  赵男显然夸大了同林因因的关系,她谈的林因因并没超出报道内容太多。林因因的
媒体形象是个走向原始丛林、为艺术献身的艺术发现者,写了种种奇遇,却是子虚乌有
,全不合实际,赵男重复的也不过就是这些。显然,迄今为止知道内幕详情的人现在恐
怕不会超过三个。
  林因因不肯露真相,确是一个奇人。
  果丹只是听赵男侃侃而谈,心想,不知是记者胡编还是林因因有意如此,她必须去
见见见她了。
9
  她先去了还阳界。还阳界今非昔比,像当年人们发现九寨、黄龙一样,这里已是游
人如织,人满为患。原始丛林、温泉、瀑布、野生动物、嘉陵江、霞云岭、岩画等风光
图片十分抢手,各种杂志、挂历已铺天盖地而上。林因因的史前岩画披露出来后,这里
名气直追九寨黄龙。列车调整了到站时间,各色设施雨后春笋,风情部落,现代宾馆、
酒楼,摊点,岩画观摩,览车飞越山间。昔日还阳界的寂静神秘不再,原木荡然无存,
候车室崭新,装卸队员早已湮灭散尽,哪还有当年马格说的影子?她好像真的来过一样

  当然,也不能说一点过去的影子都没留下,比如小站站长,那个红顶老头还活着,
虽然像化石一样活着。老头当然早已不是站长,而且这里也没人知道他是前站长。他已
不喝酒,脑袋顶着阳光,于仿古的山门前成为众多卦摊中一个闭目养神的算命先生。也
是一景。
  老人插着卦牌,不看游人,只看天空。
  果丹见到老人之前四处打听还阳界的旧人,问遍了车站、旅游点所有的管理人员,
竟没一人知道还阳界还曾有过一支装卸队、一间爬满青藤的木屋,一个爱喝酒的老头、
站长。她在还阳界盘桓了两天,去了霞云岭,看了岩画。岩画那儿万头攒动,拍照、留
影,一派嘈杂。溪水还在,但上面漂着纸屑、果核、饮料盒、甚至安全套。她沿溪而上
,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想想当年马格与林因因的空谷足音,水边之欢。但到处是人。她
走出去很远,比任何一个游人都远,终于远离尘器,置身世外了。
  她在一棵老山榆下坐下来,将脚放进溪流里,她看见了自己面容。有一刻她恍惚觉
得那是林因因的脸庞、林因因的淡目。淡目,马格用这个词形容林因因真是让人遐想。
一定非常美。女巫一样美。她眨眨眼睛,看到了水中自己的眼睛。马格说,她有一双感
人的眼睛。是的,她的眼睛总是反映着她的心灵。她是快离开还阳界时才发现老人的。
她想临走前卜一卦,到了山门前一眼就看见了望天的老人。红顶老头!不错,她要找的
就是他!她激动极了,到了老人跟前。老人一动不动,她跟他说话,他连眼都不睁,问
她算什么。她说给另一个人算,给一个叫马格的人算。老人睁开眼,目光如炬,凝视她
,摇了摇头。也许他把她当成林因因了,但看出了她不是。他问她是谁。她说是马格的
朋友。老人问给马格算什么。她说,她找不到他了,他们是否还能再见面。老人闭上眼
,五指错动:他刚闯过一劫,已经到了广州,去找他吧。真的吗?去吧,姑娘,待他好
点儿。谢谢您!我还想问一个人,林因因。
  老人再次睁眼,非常突然:
  问她什么?
  她会再见到马格吗?
  她已经见过他,不碍事的。
  谢谢您!
  老人闭上眼,叹息:
  还阳界毁了,毁于此人。
  是的,我看到了。她说。
  她同老人告别。
  老人未应一声,脸色大变,一动不动,竟圆寂了。
10
  这是可能的,她想,在夜行火车上。
  火车已越过秦岭,巴山,就要进入成都平原。
  很久没这样一个人在夜行火车上旅行了,一个人真好,全是陌生人,没有熟人之累
,阅读、幻想、凝视窗外,一声不用出,想怎样就怎样,完全不用面具,没人会在意你
什么样的表情。你的忧郁,微笑,梦想,甚至默默低语都与别人无关,就算你轻度精神
病别人也会视而不见。
  她是出过远门的人,但从没像今天这样的心情。如此复杂、甜蜜、遥远、忧伤,想
哭一场。她年轻,但已苍桑,像马格一样。她从黄昏到夜一直这样守着窗,滴水示进,
看苍莽群山,看两侧江水,看空灵的嘉陵江一会儿在左侧,一会儿在右侧,一会儿两侧
都是江面。两侧都是江面。她看见渔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一只水牛伏出水面喷水,
同时伏出背上的孩子。牧童如版画剪影,而水牛如大地,如山峰,一同沉于茫茫黑暗。
她凝视,不动。
  红顶老人再次浮现在她眼前,浮现在黑夜里,一束天灯照着老人。
  她执意认为她见到了老人。她真的去过还阳界吗?
  老人死了,死在她注视的瞬间。
  一个凝神内心生活旅行的人当然是超实现的,世界与她平行,她看到,她经历,她
梦想,一切都与她相距遥远又密不可分。成都。早晨。又见成都,又见府河、又见夹竹
桃和法桐。她很熟悉的城市,现在却觉得陌生。像以往一样她还住华西,恰好林因因的
”半坡酒吧”也在华西区。她洗了澡,消除了一夜迷离与疲劳,非常仔细地梳装,用了
粉底,自然,不露痕迹。一张让她满意的脸,咖啡的温暖已反映到她的脸颊甚至眼睛里
。她是用不着浓妆的人,但她还是涂了很淡的唇膏。她的唇稍稍单薄了一点。她换了衣
裳,青灰色西服套裙,淡紫色紧身衣,性感被严肃地体现出来,事实上她不是掩饰而是
精心衬托了这一点。她要见的是林因因,不是别人。一切妥贴之后,她给林因因打电话

  林因因知道她今天到,在还阳界她们通了电话。电话里她说很快就过来,她说她的
声音非常好。她等待着她出现的一瞬。她只知她是个作家,看过她写的西藏,赵男的朋
友,仅此而已。
  她听见门铃声,去开门。
  一个让她意外的女人,一个与马格的描述相去甚远的女人。
  对方也略有意外。看来她们都没想对对方。
  我是林因因,她说。
  我是果丹,她说。
  她穿着宽大的连衣绸裙,花色绚丽,简直像斯里兰卡女人。
  “你真漂亮,像个空姐,你当过兵?”她声音有些沙哑,一种异香几乎让果丹酩酊
,不是法国香水,是印度香或者澳洲土著人的香。
  “是,我当过兵。”果丹说。
  “我在电话里就听出来了,”林因因说,”我有非凡的直觉,特别是见到我欢喜的
人,当然也是我尊敬人,我的直觉就会告诉完全不知道的东西,如果我讨厌一个人就不
会有任何直觉,我会转身就走,不管他是谁。”
  “再感觉一下,看我还有什么不同?”她给林因因冲上咖啡。
  “你经历不凡,但依然单纯,不像我,已经无法单纯了。”
  “你的确和我对你的想象不一样。”果丹说。
  “很俗气是吗?”她问。
  “不,你好像换了一个人。”
  “你见过我?”
  “我觉得我好像见过你。”果丹严肃地说。
  “看了关于我的报道,还有我的照片?”
  “那些报道并不真实,否则我不会去还阳界。”
  她警惕地看着她:”真是和记者不一样,作家就是作家,还阳界怎么样?”
  “有个坏消息。”果丹顿了一下,”我离开时有个人死了。”
  林因因注视果丹的表情显示出她不再认为对方是个单纯的人。
  “谁?”
  “一个算命先生,他过去是小站站长。他同我谈起了你,马格,很简单,是我问起
了马格和你,他回答完我的问题就圆寂了。”
  “不可能,他去年就死了!”林因因叫起来,”我去年陪联合国官员去还阳界亲眼
看见他死了,你怎么会见到他?!”
  果丹有些恍惚。”我也是亲眼看到。”她坚持说。
  “他会死而复生?上帝,难道他没死?”
  “很可能!”果丹大声说,”如果我们再去可能还会看见他。”
  “呵,很可能,我也是在算命人中看到他的!她说我毁了还阳界,是不是?”
  “他是这么说的。”
  林因因现出遥远的神情:”告诉我,你是谁?”
  果丹觉得又看到了当年还阳界那个女人。当年她是一双淡目,自然无饰的肤色,肯
定是很淡的眉,马格描述得不错,现在她浓妆艳抹,高贵而飞扬,一个成功的女艺术家
。无疑仍是放荡的,从没停止过消耗自己。
  “你到底是谁?你好像知道我的一切。”她又问了一次。
  “我是马格的朋友,他告诉了我你们的一切。”
  “我懂了。马格现在在哪儿?”
  “你没再见过他?”
  “我们有五年没见了!当年他差点把我埋了,她跟你说了吗?”
  果丹点头。”他认为你已经死了。他说那是他做的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他说还阳界
是让人发疯的地方。”
  “是那些愚蠢的装卸队员要他那样做的!”
  “你不恨他?”
  “我恨他,很长时间,可我也一直很想他。走吧,到我那儿去吧,我那儿有很多酒
,各种酒,我们喝上一杯,你知道我也现在没办法不喝酒,只有酒能找回我过去的感觉
。另外你去也看看我画的还阳界,你会看到马格。”
11
  果丹上了林因因的车,一辆花哨的进口吉普。路上林因因简单讲了离开还阳界的情
况,马格把丢在队长墓穴走了,老人翩然而是至把她救上来,到了站台上她几乎看到马
格登车的身影。她赶下一班火车离开还阳界,到了成都,在一个朋友那儿埋头画了一年
画然后去了巴西,后来又到了美国。她在国外呆了两年,她的画在纽约东村引人注目。
还阳界最早先在国外引起轰动,她说。她回国之后还阳界掀起热潮,记者蜂拥而至,还
阳界成了热点,她也成了传奇人物。她重构了一个引人入胜又让公众可以接受的还阳界
。”这世界并不需要真实”她侧了一下头,”我以为除了马格和我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还阳界的真相,我炒作自己但不想出卖自己,事实上我与这个世界毫无关系,或者不如
说是一种玩笑关系。人类的秘密已经少而又少,我不想把秘密告诉世人,我原想把我的
秘密一直带到坟墓里。”
  她们到了半坡酒吧。一种原始气息扑而来,门面像个洞穴。一个类似北京猿人的头
像嵌在门楣上,大睁着恐惧的眼睛。格窗又是哥特式的,列侬像、吉他残片、伏羲版画
,陶乐、荷兰风车诸如此类风马牛地并置于酒吧的墙壁上。白天不营业,幽暗,但仿佛
有许多角落中的眼睛。在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口,林因因扶住果丹。楼梯很窄。她们下到
地下室,装饰灯和照明灯井然有序地亮起来,一幅巨画在灯亮的瞬间直击下楼梯者,果
丹立刻惊呆了,特别她又是画面的知情人,就更加震撼,正是林因因当年被埋获救的场
面:地狱般的黄昏,墓穴,遒劲的男人裸体,跪着,站着,仰着,手臂纷扬,但面孔恐
惧,眼睛哀伤,土扔向天空,不知在埋谁,死亡在群舞;女人从墓穴中站起,伸出双臂
,线条光感如梦如幻,手就要够到红顶老人的手。老人是背影,披了一件灰斗篷。老人
是惟一没被处理成裸体的人,但斗篷上竟醒目地画了一幅京剧花脸脸谱,让人十分费解
。整个构图恢弘、磅薄,每个细节都惊心动魄,而京剧花脸似乎又嘲笑了一切。
  果丹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地下室被处理成回廊,果丹转了一圈,眼花缭乱,仿
佛在另一世界。作品大体分为具象、半具象和原始岩画仿作。她看到了逼真的照像般的
队长残骸,看到了马格。林因因的确是个罕见的天才,竟把马格画进了岩石,马格站着
睡在岩石里,下体用树叶遮住,身体布满裂纹,与岩石融为一体。”马格最可爱的时候
是他做梦的时候。”林因因说。
  果丹真有点疾妒林因因了,画得真好,就是马格的样子。
  她们回到上面。服务生和厨师要四点以后才上班,林因因要果丹稍等,她得自己动
手。她问果丹要苹果沙拉还是金枪鱼沙拉或者凯撒沙拉,鸡尾酒还是甜酒,果丹说随便
,然后问了主食,她饿了。
  十五分钟后酒、沙拉、冰淇淋、香肠、薯条和汉堡端上来。
  “中午就凑合点吧,厨师上班后你想吃什么随便点。”
  她们像碰杯。”总的感觉怎么样?”林因因问。
  “非常出色,我觉得我已经不能适应现实,现在我走到外面会感到恐惧。你的画会
让我拒绝写字楼、出租车、高速公路、广告牌、甚至包括你这上面的酒吧的现实。”
  “这些并不是我们的现实,”林因因说,”是复制的现实。”
  “人也在被复制,”果丹说,”尤其是深圳,你走在大街上,每个人都绷得紧紧的
,走路都是疾行,像是成批的赝品。”果丹为自己这么刻薄说感到有些惊讶。
  “所以我回国没选择北京或深圳这样的城市,我选择了成都,并且把工作室搬到了
地下,我的画就是要反抗这种日益扩张的赝品的现实,我去还阳界其实也是出于同样的
理由,那时我看不出任何方向,我想寻找一种元素的东西。”
  “但你的眼光好像有些问题。”果丹稍沉思了一下说。
  “是,我后来注意到了。我的眼光有点殖民者的色彩,所以酿成了悲剧。”林因因
承认,而且显然觉出了这话的分量。多年来她一直把还阳界那场梦魇般的悲剧埋藏于心
,并且一直在反思自己的行为。果丹如此属悉还阳界,简像那场悲剧的见证人,她何以
如此沉弱于还阳界的旧事,当然不用说是因为马格,他们的关系的确非同一般。
  果丹接着谈到原始主义。在西藏多年她遇到的是相同的问题,但始终没找到一种恰
当的方式处理她与藏民族的关系,她的失败同样是显而易见的。
  “原始主义本身就是一种殖民主义的眼光,”她说,”肯定要产生冲突,因为它是
一种强加的眼光。”她说。
  “你说的非常对,”林因因说,”不过有意思的是,我要寻找的元素性的东西在队
长身上没找到,反而在马格身上找到了。我不恨他正是基于他身上有一种你捉摸不透的
东西,最后正是他身上的东西让我获得超越,成为我创作的某种源泉。”
  “我看到了,所以我说非常出色。”
  “我太谢谢你了!来,为了今天我们也干一杯!”
  两个女人举杯,干掉。林因因说:
  “我一定得送你一幅画。这样,我现在的画你可以挑一幅,除了那幅巨画。”
  “我要是就要那幅巨画呢?”果丹笑道。
  “上帝,那幅画值一百万美元。”林因因叫道。
  “那就等我有一百万的时候。”果丹说。
  “别嫌我画的不好,你挑一幅,随便那幅。”林因因极其诚恳。
  果丹想了一下,”那好,我就挑了,就那幅'原木'吧,我觉得你的小画也不错,我
可以把它摆在我的床头,它会让我想起还阳界。”
  “干嘛这么客气?”林因因说,”我把你看作还阳界中的人,你之前还没人懂还阳
界,别人也不配懂。还是我替你挑一幅吧,那幅'岩石中的睡眠'……”
  “不,”果丹摇头,”那是你的杰作,我就要那幅'原木'。”
  “我还有他的画,而且我还可以再画。”她说。
  “不行,至少现在不行,以后吧,等我的书写出来送你的时候。”
  “那好,一言为定!”
  阳光强烈,但难以窥入。
  两个女人。白天的酒吧。一个远方跋涉的人。
  但如果这时有人敲门,会是谁呢?
  酒不觉已喝得很深。后来果丹无数次回忆那天的敲门声,那天她怎么那么肯定是他
呢?而且她害怕他在那一刻进来。她让林因因千万不要开门,抓住林因因的手:不,不
,别开门,她大声叫着,说一定是他!她害怕见到他,她们已喝得摇摇晃晃。敲门人推
门而入,她们的酒一下子醒了。
  一个男孩。很干净的男孩。来联系演出。
  男孩黑黑的眼睛。像他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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