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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hitykun (马刀),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混在北京(3)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12月29日19:39:49 星期一),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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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壁唐山的小伙子回来的比较晚,十点半了,才听见门响,我拿着从潘婷家带回的
面包和蛋糕,敲开了他们的门。两人见是我,满脸的疲惫一扫而光,高兴地拉着我坐下
。我把袋子递给他们,说:今早在朋友家,拿了点蛋糕和面包回来,原想自己吃,又没
胃口了,给你们吧。大的就说:那不行,您留着,我们都吃过饭了。我说:你们别嫌弃
,是新鲜的,我这老头子,吃不吃无所谓。我一把塞过去,不容他们再推辞。
  我看他们的床上,摊开着不少纸张,上面有图,红红蓝蓝的画了些记号,就拿过来
看。一看,吓了一跳。只见上面写着“金台小区敌我六方态势图”、“甜水园小区扫荡
成果图”、“敌牌B公司战略部署详图”。。。等等。我诧异地问:这是什么东西?心想
,两个小伙子总不会是敌特吧?大的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们自己瞎搞的,不搞心里没谱
。一块肉,六家分,不搞明白,我们就是白跑。我问:扫荡是什么意思?小的在一旁解
释道:就是篦梳子战术,挨门挨户串,每个楼每个门牌都要扫一遍。有半信半疑的,或
者态度客气的,就记下来,等第二次重点攻关。我大致明白了,便问:你们今天回来晚
,就是扫荡去了?两人点点头,小的说:累毁了。我又问:那住家的有态度不好的吗?
大的说:怎么没有?现在诈骗的多,我们也跟着吃瓜络。挨撵是小事儿,弄不好人家一
顿臭损,什么要饭的啦、骗子、找挨抽哪、要报警啦,你还得赔着笑脸。我们这一行,
就是装孙子。没有比我们更孙子的了。我奇怪:你们也不像坏人哪?大的说:您老看我
们不像坏人,可有人一见打领带的上门就急,话都不让你说就关门。你说我们两土拉巴
叽的,要不打领带吧,就更像坏人啦。难哪!我就笑笑说:过去我在公司,也挺烦推销
保险的,见着就撵,也挖苦过。大的说:您老要是撵人,也是文明的,错不了。有的北
京老爷们,他烦了还打呢!他说着,一把拉过那小的来,让他张嘴,然后说:您看看,
这门牙都给打掉了。我看了看,果然缺了一块儿,不禁愤然:你告他呀,随便打人还行
?大的说:弄不了,你告派出所去吧,能怎么样?赔点医药费拉倒,可这一片儿名声哄
哄开了,你就别想再去做了。所以我们这行有个规矩,叫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打掉了
牙,往肚里咽吧!我一时心里难平,就说:你们这工作,底薪少,又受气,别干算了。
大的说:不干哪成?好歹保险公司给你出个名义,到哪儿去能说出个身份,你不干,就
成盲流了,无业游民,呆都呆不了啦,还找什么工作?说着,我看那小的眼圈儿就有点
红,赶忙起身告辞。两人自是千恩万谢,送我出来。
  回到屋里,那小的嘴里残缺的门牙老在眼前晃,我心里不由难过,忽而想到潘婷的
小区启用才不到一年,富人又集中,推销保险命中率可能会高,便想,应该告诉给两人
。我又去两人那儿,门没关严,我推门进去,却见两人正拿着我那剩的面包和蛋糕,狼
吞虎咽。我们两下里一齐呆住,我连干什么来了都忘了,连忙退出,一面连说:走错门
了,走错了!
  第二天一早,我出门去买早餐,正遇上两人也出门。我打了个招呼:今儿又扫荡去
?那大的急急地走过来,握住我的手,一下眼睛就红了。他憋了半天,只说出一句:老
总,大哥啊,我们。。。就啥也不说了!说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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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着马路上两人瘦弱的身影远去,我不能想象,他们每天是如何挣扎的?此刻路上
行人匆匆,看那简陋衣装,都像是那种“在路上”的年轻人。一天的扫荡下来,不知这
些疲惫的人能收获到多少?像潘婷那样出入于凯宾斯基的人,可曾会有一分钟留意到他
们的存在?我好像有些悟到了,唐山小伙子对我的感激,决不是因为我送了他们一袋面
包。他们也是有自尊的,怎么可能为一点嗟来之食而感激涕零?我想,是因为我注意到
了他们。苦难中的人们缺的并不是一点什么资助,而仅仅就是一个善意的笑。
  买了一个烧饼,忽然就觉得脚软。看看马路边还干净,索性就坐下来吃了。想想昨
天,早上还坐在潘婷清风四面的厅堂上,喝牛奶吃面包,窗外草地有如梦幻。那一切,
倏然远去,眼前的这个杂乱污浊的市场,就像是被上帝遗忘了的角落。这才是命运分派
给我的地方。马路边,还坐着些补鞋匠和卖廉价袜子的小贩,有几个退休老人在百无聊
赖中晒太阳。我坐在这里,并不觉得扎眼。太阳很暖,我不想下到地底下去了。书也不
想再读。暗夜的火,到了白天的真实场景里,竟暗淡得微不足道。从30年前读《约翰-克
里斯朵夫》开始,不知有几千万字被我吃掉了。从乡村土炕上一直读到海南的别墅里,
幸福并没有离我近一分,而痛苦也没有离我远一寸。我惶然依旧。从卢梭那个时代起,
哲人们就在絮絮叨叨,一直讲到英名盖世的哈耶克。美丽的词汇像蝴蝶一批批飞过,睿
智的明灯一盏又一盏亮起,我却找不到一扇自己的门。既然渴望劳动而不得,那哲学还
有什么用?我不懂,那些说了一两百年的东西,难道它们是根本不结果的吗?
  昨天的此时,潘婷家的小区里,有美艳如花的女人清早起来遛狗。女人们傲慢如皇
后,狗们犹如在天堂里撒娇。我遥望着美景,偶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些宠物们,每月不
是一两千元就能打发得了的吧?超市里不缺狗的罐头,而我身后这地下室里却缺少人的
面包。为何人们身处这种荒诞而不自知?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能为我解释,没有。

  屁股渐渐坐得麻了,便想起身。正摇摇晃晃地站起的时候,听见身后露露在喊我。
回头看去,露露今天身穿一件飘飘的紫色长裙,就像一只蝴蝶向我飞来。露露的身材好
,前面尤其挺好,她举臂招呼我的样子,真像是那个《引领自由前进的女神》。
  露露到了跟前,就有些娇嗔地说:老师啊,怎么在这儿坐着,不怕得风湿?您可不
能自暴弃啊,我都看着心疼!我说:孩子,我老了,无所谓了,你还是心疼心疼自己吧
。露露又说:老师,您别愁,车到山前必有路。昨天巩俐不还看您来了吗?他们说您。
。。唉,我不信。您老是堂堂正正的人。我说:你就拿老师开心吧!露露说:我哪敢啊
,我这儿还想求您办点儿事呢。我问:想去拍电影啦?露露就亲切地靠过来,搀住我说
:还说我呢,您不也拿我开玩笑?我倒是想演咱爸咱妈呢,他张艺谋也不认我呀!笑罢
,露露从手袋里拿出一张折着的纸说:老师,我给我妈写了封信,您帮着看看,妥不妥
,完了给改改,晚上我去拿。我说:行啊,你老师就这么点儿用了。露露忽然在我脸侧
不易察觉地轻吻了一下,说了声:您可好好给我看看哪。说罢,转身就奔马路上拦车去
了。
  我回到院子里,在石凳上坐下,把信纸展开来看。这是一张普通的单位信笺,纸质
粗糙。露露的字写得七扭八歪,意思倒还明白:
    
  亲爱的妈:
  见字如面。我春节没回去,可想你们。我已经在一家大公司上班二个月了,工资很
高,老总对人好。我们在北京最高的楼里上班,都能看到咱们家了。工作很忙,我很受
重视,责任大,春节公司来了不少客人,忙的很,晚上要加班,不能回家。
  爸上次要钱看眼睛,我一时拿不出,你们不能急。北京是大城市,花钱花的快,过
二个月再说吧。钱早晚会有,二婶欠咱们家一百元钱,爸不要去要了,她家死了劳动力
,我们要钱别人笑话。我多加几个班就有了。
  处对象的事,妈你看着办吧。冯家庄那个我看可以,嘴歪,但人好,你让他能不能
等二年,不能等不行。我还得干二年。弟的学费我马上寄家,给老师说慢几天。
  爸不能干活别干了,休息二个月,等我把治眼睛钱挣出来。今年下雨了吗?庄稼什
么时候种完,别让弟干太多,学习重要。
  等过二年,我钱多了,接爸妈来北京,看故宫,来公司住。我请你们吃考鸭子。
  此致敬礼!
    
    
     女儿露露(小芳)敬上
    
  风吹过,吹的信纸哗哗的响。我揉了揉眼角,抬起头来。街上依然人来人往。在那
数不清的人群中,我仿佛看见,露露长裙飘飘,高昂着头颅,正奋勇前行。
  那天那个小女孩不知什么时候又跑来了,她跟我已经熟了,问我:老爷爷,你在认
字吗?我笑笑说:是啊?小女孩说:我看看可以吗?我把信递给她。女孩仔细地看着,
继而大声地读出来:亲爱的妈。。。亲爱的妈。。。
  清脆而颤抖的童声又在浩荡的春风里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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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摸了摸孩子的头,只觉得手在抖,抖得控制不住。小姑娘有两个小酒涡,眼睛闪
闪发亮。那种清亮,是高山上的一面湖啊。我在心里默念:孩子,你会长大的,总有一
天,大到能够理解我此刻的心情。我不知道你的家庭,也不了解你有多聪明,只愿你长
大了,事事就像潘婷那样如意吧。当然你决不可能有露露那种命运,但是露露在你这样
大的时候,扎着羊角辫,骑着老牛跟爸爸下地去,又何尝没有你这样的快乐?孩子啊,
你说,爷爷的这一辈子是不是整个就是活错了。是不是我应该倒着活才对呢?那样,天
就一天比一天蓝,蚂蚱家雀就一天比一天多,爷爷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怕冷,什么都有爹
妈去挡着。。。孩子,你长大,爷爷会喜欢:你要是永远不长大,爷爷就更喜欢了。这
时,小姑娘拿着信,爬上了我的膝盖,望着我说:爷爷,你会折纸飞机吗?我说:会啊
。女孩就说:用这张纸叠一架飞机吧!我说:那不行,这呀,是一个阿姨给她妈妈写的
信。女孩说:它飞呀飞呀,不就飞到阿姨的妈妈那儿去了吗?我心一酸,把信接过来,
把女孩放到地上说:阿姨的妈妈住在乡下,没有飞机场,落不了飞机。快去玩儿吧,啊
。女孩一百个不乐意地跑开了,忽然远远地又朝我笑,挥了挥一只稚拙的小手。我眼睛
模糊了:因为那姿势太像露露刚才了。
  就这样,在地下室里熬到了春暖花开,我的处境却更艰难了。交了四月份的房钱,
口袋里只剩二百多了。人间尽芳菲的四月,我连饭钱都成问题了。绞索正一天天地套紧
,所有的杂志社、公司就只剩一家尚未回复了。几乎所有的求职资料都像退货单一样,
转了一圈后回到了我的手上。我把那些精心撰写的资料拿到水房,一把火烧掉了。残灰
就像一个人的骨灰,旋起,落下。一个失去了价值的人,已经死了。在这个玻璃幕墙壁
垒森严的都市,有一个人绝望地推销自己,但最终也没有把自己推销出去。二十几年前
,我看过《推销员之死》,现在,又一个推销员,也死了!
  下午,照例去买晚报,回来时,却见收发室门口停着一辆本田轿车。我心里惊讶,
这种地方也有中产阶级光临?进得大门,只看见河南人老阎迎面而来。老阎神色凝重,
急跨两步上前,双手紧抓住我的衣袖,急切中嘴唇都在哆嗦:你咋住这儿?你咋能住这
儿?出啥事儿啦?我对老阎说:你放开,咱们好好说话。老阎涨红了脸说:我这两天就
疑心,打开手机查了存号,一问,原来在这儿!我刚才下去看了,这地方。。。嗐呀!
咋说你?不是跟你说过,缺钱了说话吗?怎么就信不过我?我说:老阎啊,没啥大不了
的,我经的事多了,我还有钱呢。老阎急得跺脚说:你。。。你咋能住这儿?咱们是男
人,男人啊!我淡淡一笑:老阎,你是没吃过苦的,真的没什么大不了。咱们借个地儿
说话吧。老阎说:你没杀人吧?没杀人,走,收拾东西,去我家。我说:我现在不能离
开。老阎说:你别顾虑,我那老婆也不是什么老婆,小密,她不敢说不。我说:大密我
也不能去。老阎说:好好,咱们先吃饭,行不?
  饭桌上,老阎问清了我的情况,一面咒一面就叹息,到最后也没能说动我。他掏出
皮夹子来,数了数,把大票全拿了出来,要塞给我。我用手挡住说:这样吧,我真要是
山穷水尽,再找你。老阎愣愣地看着我,猛吐一口气,说:好,你狠,你有骨气!我不
劝你了,你自己保重吧。说着收起了钱。送我到地下室门口时,他在车窗里看着我,欲
言又止,一叹气,一摇头,开车走了。
  进了大门,见老板袖着手正在探头张望。他笑嘻嘻地对我说:这位是谁呀?张艺谋
他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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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上午,老阎打了电话来,他说:我想了一宿,现在心平气和了。你在海南的
情况我也知道一点儿,那个老黑我也了解。我就是问你,为啥要离开公司?我说:说来
话长,就是不愿经商了,想搞文化。老阎说:那也不该冒冒失失就来呀!我叹了口气:
我不算冒失,该问的都问了,俩朋友都拍了胸脯。老白把杂志也给我寄来了,草签的合
同也传过来了,都不是假的。老黑那儿,即使不能租带钢琴的房,在方庄随便租个地方
还不是难事吧,就算租个平房也行啊。我怎么判断这两个信息是完全没影儿的事呢?哥
们儿一场,他们何必成心坑我?老阎说:你就是书生气。别说朋友,爹妈都能骗,你还
信朋友?他有钱送给小蜜,还能惦记着你?——我可除外啊!我笑笑说:算了,吃亏长
见识吧。老阎说:他俩在北京混,就凭一张嘴,今天去总参,明天去国务院的,北京他
*妈的这套号人多了。我要是你,打死我也不来。我说:唉,下回吧。老阎就说:我知道
你是不愿白拿我的,这么着吧,我能够治得了那老黑,你等着吧,我要让他给你跪下,
请你去住宾馆。我说:你也来这儿满嘴跑火车?老阎说:三天,不出三天。你等着吧。

  老阎不是个深刻的人,他的直觉在这个毫无信义的商业社会里却很有效。“打死我
也不来!”我缺的,就是这种透彻。至于他的承诺,我并没有在意,路是自己走的,埋
怨他人没有用。我落到这种边缘地位,就是上帝对我的天真所做的惩罚。我决不会借助
老阎的力量离开这里,我忽然有一种近乎自虐的倔强,要把这种绝望体会到底,以便让
自己终生记住一个教训:信任他人,就等于自杀。
  晚上,在水房遇到了露露。露露笑着说:老师,你改的那信真好啊,假话都变成真
话了!我苦笑道:你这是在骂我。露露说:哪儿啊。老爸老妈都指着我呢,不撒谎不行
啊。唉,你说这农村,刨地三尺咋就刨不出个饭钱来?老爸就是个白内障,千把块钱的
事,没我,他后半辈子就得当瞎子。我说:你少花点儿,多寄点儿,老爹不容易。露露
便收敛了笑容说:我爸最疼我了。他要知道我干这个,准气死。可是不干这咋办?哪儿
也没有慈善堂啊。她略顿一顿,问我:您也最疼您的姑娘了吧?我迟疑一下说:是啊,
疼,心疼啊。露露突然怀疑地说:那不是你姑娘吧?是您的。。。小蜜?我哑然失笑:
我老头子了,什么小蜜?我是宁可饿死,也愿意我女儿过上好日子。露露说:我想也是
,哪儿找你那么好的人去?我去您屋里那天,要是搁了别的男人,大爪子早就上来了,
摸摸搜搜的。您可倒好,老和尚一个。我板着脸说:露露,这个话题,今后咱们爷倆就
甭再提了,影响不太好。你忙,我走了。露露甩了甩手上的水,望望我说:唉,您怎么
就不是我的爹?
  又过了几天,我正躺在屋里看《浮士德》,忽听有人轻轻推门。扭头一看:是小宋

  我喜出望外,跳下床,一把抓住他:你小子,把人吓死。刑满释放了?小宋气色倒
还好,也没剃光头,看不出是从“炮局”出来的。他一屁股坐到床上,摇摇头,长出一
口气:老总,丢人哪!我堂堂小宋,栽到一个女人手里了。我赶忙给他倒热水,一面就
数落他说:都这种处境了,得寡欲。你看你,是在地铁上弄的事?小宋眨眨眼问道:什
么地铁?我说:不是轻微流氓罪吗?那是公共汽车上?小宋说:胡扯,谁说的?我说:
是那老板哪,说是看守所来的电话。小宋说:流氓罪就一准是摸女人屁股?唉哟,你们
是怎么想的?我是打架,跟人打了一架。你看看,牙都打掉了,打得满地找牙。我吃了
一惊:哦!小宋说:走走走,咱们去肯德基聊。这狗逼地下室,好人也呆得白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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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肯德基坐下,小宋摸出一包“都宝”烟来,猛地想起不对,又收了回去,说:什
么他*妈的和国际接轨,抽烟也不让,就这么点乐子也要剥夺。他看看我,尴尬地笑笑,
又说,想不到,蹲了回大狱,这闯北京怎么这么难啊?我原先就知道北京水深,没想到
,能把爷爷我栽里头了。我问:在里边还好么?睡在便池边上?坐了“飞机”?小宋说
:里面的规矩那是谁也不能破的,新去的肯定睡便池。不过北京这地方还好,不兴坐“
飞机”。我又不是乡下来的,跟“老大”套套近乎呗,只睡了三天便池。幸亏不是摸女
人屁股进去的,不然要让人作践死。我说:到底怎么回事?小宋愤愤道:你说,人他*妈
的怎么这么黑?
  原来,小宋前一段认识了一个东北女老板,叫燕舞,在北京搞投资咨询,其实就是
拉皮条的中介,跟老阎的勾当差不多。小宋跟她讲好,交了咨询费,一直包到与投资商
谈成。燕老板收了小宋三千元钱,说是看小兄弟难,只收了三折。小宋满心欢喜地等,
那燕老板却不见动静,催了几回,才找了一两个不三不四的人跟小宋见了面,“国务院
”、“计委”的胡侃了一气,吃饱了饭抹抹嘴走了,不见了下文。小宋见不是事儿,跟
燕老板说不做了,要把咨询费拿回来。这东北娘们马上就冷了脸,说开了粗话,指责小
宋不讲信义,说拉屎还能往回坐吗?你那个什么牛扒城,有人来谈就不错了。小宋说,
行行行,就算我赞助你。这钱是我借的,我饭都快吃不上了,还我一半行不行?燕老板
说,没钱了?北京城没钱的多了,你卖屁股去呀,又没人挡着。小宋一股火起,知道遇
上了骗子,揪住那婆娘就是一拳,打得她满脸花,牙也打掉了。里面房间闻声就冲出来
两个大汉,三拳两脚把小宋打倒在地,把牙也打掉了。后来报了警,因为是小宋先动的
手,拘留15天。双方都有伤,医疗费就都免了,经济纠纷警察不管。说完了这一段历险
,小宋摸摸自己的豁牙:你瞧瞧,还真是以牙还牙。我对他说:你就不懂得忍。你进去
那几天,老阎还真帮你找了两家,什么事都给你耽误完了。小宋说:那我再去找他。我
说:我给你写个条吧,老阎还是个好人。小宋恨声道:那个娘们,我早晚奸了她!我说
:你又来了,匹夫之勇,能做什么大事?小宋惭愧地挠挠头,笑道:过去我就知道,资
本的原始积累是血淋淋的,以为是瞎扯蛋。。。他又摸了摸豁牙说,这回知道滋味儿了
。我说:好好歇几天吧,东西呢,还住原来那屋?小宋说:换了,老板开始还不想让我
住,我说,局子都进过了,还怕你不让我住。今晚我要是睡了马路,明儿就让你拄拐回
山东,信不信?老板吓住了,给我安排了屋。你说他怎么这么恨我?我笑出声来,说:
你没眼力,以后少去逗鲁花。小宋怔了怔,一下明白了,惊讶得直翻白眼:你说的当真
?鲁花?我靠,这年头。。。自由解放啦,我靠他妈的。
  第二天,我写了个打油诗,给小宋送去,对他说:你留着,别再楞头青似的,都三
十而立了,再折腾你要死在这北京了。小宋一笑:谢老总!我看看,我看看。
  这打油诗是这么写的——
    
    新警世通言
    
    说是咨询,实是蒙钱。
    说是借钱,实是不还。
    说是项目,实是扎款。
    说是交流,实是扯闲。
    说是味精,实是咸盐。
    说是鸭绒,实是烂棉。
    说是鹿鞭,实是狗卵。
    说是胶水,实是粘痰。
    说是精英,实是帮闲。
    说是保安,实是民团。
    说是淑女,裤带不严。
    说是老板,吃饭没钱。
    勿忘警觉,一步三看。
    不见真货,死不掏钱。
    
  小宋看罢,哈哈大笑,说:老前辈,至理名言,我得好好收藏着。将来牛扒城搞成
了,您一定要给我写传记。牙,不能白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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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宋把打油诗叠好,揣在了口袋里,想想又笑,笑完,喟然长叹一声说:老总啊,
我想不明白,是别人都有病呢,还是我自己出了问题?我打小就想做好人。小时候偷了
人家一个苹果,老爹把我屁股都打肿了,就是要我记住一辈子做好人。我不嫖不赌,不
坑不骗,我怎么就成了流氓?你说说,怎么就该我蹲大狱?我劝慰道,甭想那事儿了,
从头再来吧。小宋说:老总,我知道你心里比我苦。看得出,你是当过真老总的,八成
也花天酒地过。那鲁迅说得好啊,有谁从小康家庭走向败落的,最知道世态的炎凉。你
这是忍辱负重啊。我说:先前阔过,没用。我年轻时还想当将军呢,哪能想到老了老了
,住进这耗子窝,奶酪还被人拿走了。关键是,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天天在那儿狂想
不行。小宋若有所悟:说得对,我得冷静冷静,今儿就去找老阎。
  小宋又风风火火地走了。他那块西绪福斯的石头,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推上山。望
着他的背影,我想,我们幸运的是,前面好像还有块诱饵,如果连这诱饵都没有,还靠
什么撑着活下去。我坐在院里的石凳上,让太阳把脊背晒得暖暖的,心情也冷静了下来
,开始考虑自己的处境。我最多还能撑上10天,如果10天里没有奇迹发生,我应该怎么
办?是坐以待毙?还是跳下深渊?难道人生的浩浩长河到此就要断流了?一年前,我还
正意气风发,以为今生没有战胜不了的障碍,天下事不过如此。哪想到今天两袖空空,
只有这坐井观天的份儿。我现在才明白:人,百十斤重,彼此彼此。我能呼风唤雨,靠
的是有公司这个平台。下属们给我开门,给我端茶,看我脸色,是因为我位置高高在上
。他们是冲着那位置微笑的,不是冲着我这人微笑的。离开这位置,我还是我,没变矮
一寸,没变傻一分,可就是一文不值了,成了人家首先考虑可以抛弃的人。我的确是够
冒失的。我的公司,是我的王国,是我一手一脚和老板创出来的基业。它再有罪恶,也
是我的。而老黑的公司,是他的王国,我来到他的地面上,就只有听凭宰割,恐怕还抵
不上他的一个小褓姆。我相信友谊,相信共同创业的手足之情,但老黑不会信这个。友
谊是什么,薄纸一张,利益才是沉甸甸的砖。老黑的大厦是要靠无数的砖才能砌得起来
的。
  我把自己推上了绝路,所有的方向都有此路不通的标志。我想明天去那最后一家未
给我答复的杂志社看看。如果是死刑,就让它早点到来吧,即使死刑,也比等待死刑的
过程要好受得多。
  中午吃了饭回来,看见门口又停了一辆轿车。是辆黑色奔驰。我心里好笑:莫非中
产阶级如今都开始钟情这个地下室了?走近一看,是河北车牌,正疑惑间,老黑从里面
钻出来:嗐呀,哥哥,受苦了。怎么关了机,找也找不着人?我心里暗暗惊讶,老阎真
把他调动来了?老黑穿着IT业流行的棉质休闲装,一副中产阶级神闲气定的派头。我问
他;老阎真认识你?老黑说:哥哥,你认识老阎怎么也不说一声?老阎那还得了?好了
,咱不说他,走,上北京饭店喝咖啡。我才去河北几天,委屈哥哥你啦。
  进了北京饭店一楼坐下,厅堂开阔,有真人在演奏小提琴。老黑说:哥哥投奔我来
,是我的光荣。你说说,偏是天有不测风云,河北老矿出了点儿事。那狗日的宾馆经理
怎么那么处事?我后来骂了他。我听老黑这样说,心里明白,准是老阎捣住了老黑的软
肋。于是就只听老黑讲。老黑面无愧色,继续侃着:那方庄的房子,交通不方便,容我
再找找。不过你住地下室,那是丢我的人,这么着。。。他拿出一千元放在桌上说,你
拿着,另找个住处,我就不替你跑了。以后啊,每月一千。我听了还是没有说话。老黑
就哭穷:我这老总,挂个名儿,什么两亿资产,全是破铜烂铁,白给都没人要。帐上没
钱啊,这一千是少了点儿,可眼下困难。。。我一笑,看看窗外停车场的奔驰说:是啊
,困难。老黑的脸就有点红,急忙转了话题:老白也他妈的不够意思,杂志没谈成就叫
你来,你看,撂在这儿了。有心让你上我那儿去吧,我们那儿员工工资最高才五百,单
给你破例也不好。我心里一惊,脱口而出:二亿资产,才五百?老黑说:没钱啊,哥哥
,弄不着钱,那个破矿有什么用?我就问:你是不是想让老阎给你弄钱?老黑两眼立即
炯炯放光:你跟老阎什么交情?可千万帮弟兄美言美言。我这下完全明白了,一口口地
喝着“曼特宁”,想好了应该怎么办。于是对老黑说:你也用不着一月给我一千了,我
下个月如果还在北京,就是找着事干了。这一千么,我拿着,有点儿用。老黑很高兴,
急忙把钱推过来:瞧哥哥说的,不在北京上哪儿?能撇了兄弟跑了?你先绷一绷,搞到
钱咱们上亚运村租房子,跟他娘的刘晓庆住邻居。我说:刘晓庆?我表妹,那是我姨家
孩子。老黑一下怔住了:哥哥,不可能吧?
  从北京饭店回来,我拿出五百,到收发室,替小宋交了房钱。另外五百,我还记得
露露家的地址,给露露的妈妈寄去了,寄款人我写了露露的名字。做完了这两件事,我
觉得我和老黑之间,谁也不欠谁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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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晚上小宋回来得很晚,其间老板跑下来问了我几次,怕小宋再出什么事。我让
他放心,对他说:小宋不傻,能进局子的都不会是傻子,只有第二次再进局子的,才是
傻子。果然,到了11点半钟,小宋回来了,没回屋子就跑来向我汇报。他疲惫不堪,但
脸上洋溢着喜气。我急着问他:老阎那儿怎么样。小宋说:暂时没什么机会,但老阎帮
我找了份工。我奇怪:你还会去打工?小宋说:打工也好嘛,你早上不是要我学会韬晦
?我打这工,也不算离谱,也在餐饮业,说不定还有利于事业。我好奇地问:总不会去
端盘子吧?小宋说:也差得不多,门童。我更惊奇了:你当门童?小宋嘻嘻一笑:老了
点儿是吧?我说:不是老,我是不能想象——你也能点头哈腰、摧眉折腰事权贵?小宋
说:人要是横了心,草寇也做得,我一边开门,一边就在心里念叨,你是大爷我是孙子
,但是不要哪天让我做了大爷。心里也就没什么了。我说:在哪儿干,我哪天看看你去
。小宋说:鸿基大厦地下一层。老总您可别去,丢人现眼哪。带个小帽子,像个蛋糕盒
子,穿件红衣服,还带着金穗子,这不就是小丑吗?我就笑:像法国将军了。小宋说:
一定要留个影,将来给孩子看,为了给你们搞原始积累,老爸连小丑都干过。我说:你
这就对了,你得学克林顿,能忍胯下之辱。小送说:好歹挣个住店钱。不过我看老板有
点良心发现了,这两天没来催房租。我连忙给小宋倒了杯热水,把话岔过去了。
  阳春三月,一切好像都有了些转机。从人心底爆发出来的一股不甘毁灭的力量,渐
渐在变得强劲。小宋找了工作,原先的狂热好像就有了一个靠得住的基石。红尘滚滚,
终究还是埋不住希望之芽。
  第二天一早,我穿好西装,结上领带,也出征去了。那家唯一没给我答复的杂志社
,在张自忠路,一栋两层的洋楼里。我疑心这里就是当年段祺瑞的执政府,小院里古木
参天,房子饱经风雨。走过吱吱叫的木地板露天走廊,找到编辑部。一踏进门,我就知
道,又来错了地方。满屋里的年轻人,都是奇装异服,发梢微黄。大家说的都是音乐的
专用术语,我连半句也听不懂。小毛孩子们在忙着看稿,打电话,做平面设计,还有俩
人在摄像。没人注意到我。我在沙发上坐下,抄起一本新出来的杂志看。原来这个《当
代物语》杂志是一本流行音乐杂志,版式花脸呼哨,娃娃脸似的。里面的文章倒还能看
读下来,却看不懂,无非是“哇噻”、“呕呀”、“卖糕的”之类。
  这时一位年龄稍长的女孩看到了我,从写字桌后起身施施而来,很客气地问我:老
先生,您找谁?要给孩子买杂志吗?这女孩约有二十五六年纪,穿一条样子怪怪的棉布
裙,发梢也是黄如麦穗。我略欠身,正要回答,那姑娘拿出一张名片,上面写着:编辑
部主任碧柔。我就说:碧柔小姐,我是来求职的。碧小姐露出了愕然的样子:您到我们
这儿来?我说:是啊,你们上个月不是招副主编吗?我的资料早寄来了。碧小姐问了我
姓名,又施施然跑回去找,终于在废稿箱子里找到了。碧小姐拿着资料,过来在沙发上
坐下,对我说:是这样,人我们是要招,但是您这资料收到后。。。您可别见怪啊,我
们都以为是恶作剧。我就说:碧小姐。。。她赶紧截住我说:就叫我小碧好了。我接着
又说:哦,这个,碧姑娘,怎么会呢?小碧就指了指室内:你看,我们这是个专门面向
中学生的流行音乐杂志,您怕不大合适。您比较了解哪些歌手呢?我说:郭兰英。小碧
的眼睛立刻瞪得比牛眼还大:什么?郭。。。我连忙补充说;还有,宋。。。小碧果断
地挥了一下手:行了行了,老同志,您要正视代沟的存在。这工作,您不合适。我说:
不是给中学生办的吗?有那么难吗?小碧说:我们这也是商品哪,得抓消费者心理啊,
这一段有什么流行趋势,有哪些热点人物,出了什么绯闻,小孩们在追捧谁,得了如指
掌才行。盲人骑瞎马,那不得掉沟里去?我笑笑说:我这瞎马今天就闯你们这来了。小
碧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是说我们自己。您看看,这一屋子都是京城名记,没两下子,
谁也镇不住。所以这副主编,我们老找不着。我疑惑地看看那些新人类,问道:他们都
是。。。京城名记?这时只听满屋子的人好像都在打电话,有人在问:赵本山吗?这礼
拜您有没有空接受采访?有人在喊:不行不行,我马上要去接张惠妹!还有人在下令:
那个梁咏祺的脑袋,处理得不行,重新做!我叹了一口气,对小碧说:我还以为是个语
文杂志呢,物语!行了,没事儿,从松榆里赶过来,歇歇就走。小碧眼神里透出一丝怜
悯,给我倒了一杯水,说:不要紧。我在《老年娱乐》认识个人,要不要帮您推荐一下
?我无力地摆摆手说:算了,老年人了,就不娱乐了。
  小碧见我情绪低落,讪讪的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就让我先坐着,她自去忙她自己的
了。
  编辑部的屋子古香古色,连窗框都是木头的。窗外一棵老银杏树浓荫蔽日,新芽翠
绿。上午的好阳光穿过叶隙,静静地洒在宽大的窗台上。我想起了我中学时代的青青校
树,也是这么茂盛,这么沧桑,透着一股长者的安宁。
  后人恐怕不知道,命运也曾给过我们这一代人安宁,但它太吝啬,很快就收走了。
我们的青春没有开花,就凋落在尘土里了。眼前的这些年轻人恣意妄为,在春风里尽情
抖擞,没有什么能干预他们。他们活着,爱着,快乐着,一生都不会有遗憾。而我们,
本来是20世纪第一代未经战乱的幸运儿,却意想不到地颠沛了一生。我们身体羸弱,却
背负的太重太多,恐怕是永远也爬不到山顶了。
  这时,那两个摄像的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我跟前,一个小伙子递过一张名片来,原
来是电视台记者,姓张。记者说:老同志,我们是电视台来拍一个纪实专题的,叫“编
辑部的年轻人”,想不到遇见了您。我问:你们是什么栏目?小张说:《日子》。我笑
了:《月子》?小张也笑了:《日子》、《日子》。我就说:日子?不就是那样么?
  
  38
   
   张记者向摄像使了个眼色,摄像立刻把机器对准了我。我知道,从现在起,我的每
句话,都有可能出现在全国人民面前。想到这儿,我便挺了挺腰。张记者说:您甭紧张
,我们这是纪实,平时怎么说话,就怎么说,可千万别作报告。他很随和地坐在我对面
,开始提问:您也是下岗的吗?我稍拔高了一点声调说:是下岗人员,但下岗并不可怕
!小张又问:看您的风度,您过去的职业可能很不错,下了岗,是不是有失落感?我答
:是有失落感,但失落并不可怕!小张摆了一下手说:不行不行,先别拍了,咱们先随
便聊聊。您过去经济上大概是什么水平?我反问道:你先说说你们一个月挣多少钱吧?
小张说:怎么也得六七千。我不由一惊:哦,六七千?还有点儿红包就是八千。一年差
不多是十万,中产阶级了,你们还能知道什么是“日子”?小张略显出尴尬神态,说:
也没那么多。。。您老别问我啊,得我问您。您来到这样一个刊物求职,是不是觉得不
大协调。我点头说:是不协调。他又问:那么您在今后的求职中是否应该更理性一些?
我答:是啊,你说的对。但是钱包里的钱越来越少,就顾不上理性了。小张又问:是什
么信念支撑您勇敢地出来求职?我一拍西装口袋:钱,快没了。小张说:看来您是遇到
了某种困境,您对自己的前景如何估计?我说:有信心,没把握。小张说:您听过那首
励志歌吗?就是“从头再来”那个。我说:那是你们搞的?小张有点儿兴奋地说:是啊
,挺鼓励人的吧?我说:我倒是想从头再来,可得让我能够重新长牙才行,不然这“日
子”我有点啃不动了。这时满屋的记者编辑被我们的对话所吸引,慢慢围了过来。那摄
像早就重新开了机器,一眼不眨地对准了我。小张又问:您觉得您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
?我说:是奶酪。众记者哄堂大笑,小张也憋不住笑。他开玩笑地说:那么谁动了您的
奶酪呢?我说:我不问这个,我就问现在为什么不发奶酪了。众人又笑,小张就说:行
了,老爷子,您真逗,咱们就到这儿吧。我说:这就行了?什么时候播?小张说:一个
星期吧。我起身与他握手,又冲着碧柔打了个招呼:我歇好了,走了。这时,人群中走
出一个中年人,墩墩实实的,腰里系了条鳄鱼皮带,刚才并没有见到过他。他伸出手来
和我握了握,说:老同志,您可别灰心,得挺住。几个年轻记者也随声附和。小碧说:
这是我们老板、总编辑。我向那总编说:是啊,我知道。生活的意义在于挺住。但是不
给奶酪,我怎么挺得住?
  编辑部的门在我身后关上了。我知道,北京的最后一道门,也同时在我身后关上了
。我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
  回来的时候,路过国贸中心,我下了车。走进去,坐电梯直上顶层,找到了通向天
台的门。一个穿工作服的清洁工正在打扫楼层。我问她:门你能开吗?我身上的藏蓝色
西装与大厦工作人员的制服几乎一样,清洁工把我当成了物业的头头,她谦卑地点点头
说:能打开。我说:你打开,我上去看一下。等会儿下来我自己锁上,你忙你的去吧。
清洁工连忙遵命,打开了门。我拾级而上,走到了天台上。
  这虽然不是北京最高的大厦,但也是最高的建筑之一。上面,劲风扑面而来。我绕
过水塔,走到护墙边上。北京的九城风烟一下子尽收眼底。四月,绿满城廓,西山苍翠
,一副“齐鲁青未了”的样子。我此刻,仿佛是被恶魔梅斐斯特带到了这里。脚下,市
声喧腾,众生如蚁。一个念头在我胸中涌动:阳光这么好,世界是如此明朗,那些地下
的眼泪与痛苦其实是微不足道的。人的一生,不应该有其他的意义,他只有一个目的,
应该用尽所有的力气向上爬,哪怕是把灵魂抵押给恶魔。两个月来,我的行动证明了我
的愚蠢。事实是,灵魂一旦交出,就永无赎回的可能。我既不能救赎自己,也不能拯救
他人,我只是白白地跳进了深渊。到现在,长河已经断流了,路也走到了尽头,我什么
时候才能重回这样的高处,再看一看生活向我的微笑?往事已经离我很远了,包围我的
只有讥笑和怜悯。人们不会相信,有人会抛弃别墅轿车,仅仅为了一个抽象的信念。人
们也不会相信,这世界上有不把钱当一回事的人,不相信有人会忍受不了别人比自己更
痛苦。我把钱给了小宋和露露,他们将来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都无关紧要。我只不
过在做最后的愚蠢的救赎:用自己渺小的行动来维护人类的荣誉。他们两人需要的很多
,我只能给这么一点。这一点,只是让我、也让他们不至于对人这种物种丧失最后的信
心。太阳高悬,高空的风鼓动着我的衣服,领带被吹的劈啪作响。我伫立在墙边,不想
动,真想像浮士德那样大喊一声:让一切都停下来吧!
  
  39
  
  我看着脚下的这个城市。12年前在北京,曾有机缘在民族宫附近的一个高层住宅上
眺望过全城,那时的北京树木还很多,田畴一样连在一起。现在,无数的白色建筑拔地
而起。割碎了绿色,这些楼厦,百年以后再来看,又有多少是值得保留的呢?人们在努
力,但是这种努力是让世界更美好,还是使世界变得丑陋?同样的道理,一个孩子,在
他从幼年而青年、青年而壮年的过程中,他的心灵是越变越美好,还是越变越卑劣?如
果是后者,那人为什么还要成长?人,为什么不能赤诚相见?为什么不能把友善作为至
上的目标?为什么我们一定要看到一些人正在毁灭、一些人远比我们痛苦,我们才能获
得幸福感?
  在国贸顶层的天台上,有无数的问号排山倒海地向我涌来,叩着我的胸膛。我想起
了刚才那个主编的话,他让我要挺住。我当然知道:挺住,是一种姿态。可是,我拿什
么来挺住?挺住了,又有什么意义?
  走下天台的时候,我混沌的心胸好象像渐渐澄清了。我知道了我的结局,知道了会
是怎样一个归宿。一个人的血肉之躯,在一个像这个城市一样的庞然大物面前,是无法
挺住的。硬要挺住的话,就只有粉身碎骨!
  晚上,我终于把一本厚厚的《浮士德》看完。我摩挲了一会儿它光洁坚硬的封面,
把它放到了搁架上。这本书,伴我度过了我人生中的最低谷时期,像一个忠实的朋友那
样。我告别了它。今生今世,我不可能再有勇气读它了。这一段地下室的岁月,我终将
会把它深深掩埋。我不会让它彻骨的寒冷有一丝一毫从心里渗出来。这个地下室,它可
能会继续存在一个世纪,我也知道它的存在。但,就让它深埋在厚土层之下吧,我永远
永远不想把它重新挖开。
  夜深了,听见隔壁的门响。是两个唐山小伙回来了。拖沓疲惫的脚步声,无力的说
话声,使走廊更显得寂寞。
  过了一会儿,忽然听见隔壁发出了凄厉的呼叫声。我跳下床,冲出门去。其他屋子
的人也被惊动了,走廊上开门声响成一片。是唐山小伙出事了。
  推开他们的房门,我看见,那个小的瘫倒在地上,脸色苍白如纸。大的那个跪在地
上,紧紧抓住他的肩膀,用变了调的声音在唤他:兄弟,你怎么啦?你可不能这样,你
醒醒,醒醒啊。我冲进去,问大的:怎么了?大的哭着说:不知道啊,一下就不行了,
眼看着往地下出溜。我蹲下去,摸了摸他的额头,试了试呼吸,对来看热闹的人说:来
,搭把手,送医院。小宋从人丛中挤出来说:对门就是医院,把他背过去。大的跪在地
上没动,迟疑着说:医院?我们。。。小宋忽然火了:嗐呀,磨蹭什么?让他死在这儿
啊?大的点点头,抹了一把鼻涕,站了起来。人群让开了一条路。人们七手八脚把小的
扶起来,让小宋背上。那小的,两只手臂像没有生命的东西无力地垂下。
  急诊室里,医生不慌不忙,让人们把小的放到处置床上,然后把我们都赶到走廊里
等。大的一直在哀哭,蜷缩在长椅上,头深深埋在膝盖间。一会儿,老板、鲁花和露露
也赶来了。老板直搓手:埋怨着大的:怎么整的,就知道拼命!露露横了老板一眼:你
就少说两句吧,人家喜欢拼命啊?医院走廊里,回响着那大的压抑的哀声。人们或坐或
站,心头像压了土。偶尔有护士走进走出,面无表情,所有的目光就一直跟着她移动。
小宋守在门边,一有人进出就凑着门缝张望。我一阵晕眩,产生了幻觉,耳边清晰地响
起了旅馆走廊里的滴水声。我知道,这是生命流逝的声音,像鲜血,一滴一滴在滴。
  一会儿,医生出来了,揭下口罩问:谁是那小伙的家属?我站起来说:我们是他的同

。他怎么样?医生说:问题还不大,严重营养不良,正输液呢。她晃着一张单子说:观
察一晚上再说,去交款吧。大的迟疑着接过单子,看了看,又茫然地望着医生。医生催
促说:去呀。我拿过单子,抽了一口气:小抢救!费用若干。小宋抢过单子看看,与我
面面相觑。我说:能不能缓交一下。医生说:这才多少钱哪?治病不能吝惜钱!小宋说
:我们拿不出这些钱。医生说:看你们也不像公费的样子,要是公费就是中抢救了。去
吧,先借点垫着。穿的油光水滑的,没钱!说完,进屋去了。
  大的哀声说道:老总,怎么办,怎么办哪?我茫然无措,甚至没听清他是在问我。
老板只是在一旁叹气。小宋又敲敲门,医生探头出来。小宋一撸胳膊说:大夫,我卖血
行不行?医生有些生气了:开什么玩笑,我们又不是血站!这时,露露挤上前来说:得
了得了,你们这些男人,卖什么血?咋不窝囊死?她低头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大票,一把
甩到了医生怀里:去交吧,这是老娘卖 *的钱!拿去,够不够?
  露露的声音很尖锐,很高亢,划破了医院走廊里的沉闷。人们全都沉默了。
  第二天一早,我和小宋相约来到病房,小的已经苏醒,大的坐在床边打盹儿。
  听见我们来,大的一激灵,醒了。站起来说:两位大哥,昨晚。。。他说不下去了
。我说:你别急,让你这兄弟好好休养。你们还得工作呀。大的说:我想,一两天我们
就一块儿回去了。小的听到了,就挣扎着说:哥,咱不能回去。大的摇摇头,说:听哥
的,咱回吧,回吧!兄弟,这地方。。。他眼睛一闭,咬住嘴,两行清泪滴了下来。
  
  40
  
  唐山兄弟俩的黯然离去,令所有的人感伤。地下室族群的精神世界受到了一次重创
。外面的草木生机勃发,里面的人脸却是暗黄的。老板无聊地在柜台上摆着扑克算卦,
一面念叨着:流年不利,流年不利啊。他给鲁花买了个监视器似的小彩电,鲁花就不再
看《读者》杂志了,整天守着彩电,磕着瓜子,边看边笑,有了一种少妇的风韵。
  某日下午,我正坐在院子里出神,鲁花跑出来,向我招着手:快来看电视,我看见
你啦!原来是《日子》栏目的那个片子播出了。鲁花、老板和我,屏息敛气地看完了节
目。片名叫做《苦寻》。记者在编片子时,特别用了一段苍凉的音乐。摄像也很有意思
,拍了些我独自站在窗前凝视银杏树的镜头。最后,当我走出编辑部的大门时,竟是一
个踉跄老人的背影,有那如诉的小提琴声送我走远。片子完了,老板长出了一口气,对
我说:想不到你也是个受苦人哪!鲁花就问:你的那些开车的朋友呢,没一个来帮你?
我说:我不需要他们了。鲁花高兴地问:那你找着工作啦?我说:不是,我要走了。鲁
花和老板都疑惑地看着我,没再追问了。
  晚上,露露来敲我的门,开门后,她从身后拿出一个包来。我请她坐,她笑笑说:
我可不敢坐了,影响不好。我给您拿了点儿东西,你可别嫌弃。她从包里掏出半瓶洋酒
,放到搁架上,说:喝剩的酒,一千多块呢,您没事喝两口,别得上风湿病。她又把包
里的东西一古脑倒在床上,是各种各样的名牌烟,有半盒的,有整盒的。露露说:我给
您攒的,看您平时抽的那烟,连民工都不如,别把肺给抽坏了。我摹地想起我给唐山小
伙子带蛋糕的事,眼圈儿就一热。露露说:听鲁花说,您上电视了。上电视了,就快熬
出头了吧?我此刻心里好像有很多话,却说不出,只说:快了,快了!露露看看我,就
问:老师,您咋啦。我艰难地咽了咽,拍拍她的肩膀说:孩子,我无所谓了,你们才应
该早点儿走出去。露露燦然一笑,说:等我爹的眼睛治好了,就快熬出头了。
  那夜,我失眠了,眼前怎么也抹不去露露说“就快熬出头了”时,脸上的那种满怀
憧憬的神情。
  我清醒地知道,我的“那一天”的确马上就要到了。我的房钱就要到期了,我的饭
钱也已所剩无几。绞索拉紧的日子近在咫尺。在一个庞大的怪物面前,我完全失去了抵
抗能力,完全丧失了主体的资格。在这个高度商业化的大都市里,我的资产,除了随身
用品和衣物之外,马上就要降为“0”。我不知有多少人有过我这样的窘迫。这是无边无
涯的、要吞噬掉我所有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巨大深渊。过去,任何压力都没能使我从心
底里放弃过我的信念,但是今天,这个庞然大物却强迫我自己来埋葬自己的理想。
  4月17日上午,在两个小时内,我打出一个电话,接到一个电话。这两个电话预示着
我的命运马上就要发生转折了。
  我给海南公司的老板打了一个电话,一分钟内,我们两个都没有说什么。后来他说
:怎么样?不行就回来吧。你的办公室,你的房子都没人动。能回来的话就早点回来,
你不在,办公室都乱了套。回来先打个电话,我把路费给你汇去。以后。。。唉,见了
面再说吧。
  两小时后,我接到《当代物语》主编的一个电话,他说:我们编辑部全体成员都看
了《日子》,小年轻的记者,还有我,都特别敬佩您。我决定聘用您,起薪低一点儿,
试用三个月,将来再提。您看。。。我没有马上答话。主编又说:您可别误会,我这不
是施舍,我是太同情您啦,真不容易!我心里说,不是施舍,是同情,确实是同情啊。
我想了想说:多谢,我明天这时候答复您可以吗?主编很高兴:好,我等您的信儿,相
信您能干好。
  我分别通知了小宋和露露,晚上我在我的房间里请他们吃饭。我去了内蒙餐厅,赊
了几个菜,把报纸铺到地上,拿出露露带回的洋酒。晚上两人如约而来,大家席地而坐
。两人照例先是互相讥讽一番。我说:今天你们俩停止内战,我就要走了,请你们来聊
聊。两人一惊,继之又大喜。小宋说:回海南去当老总?露露说:不是吧?是不是电视
台要您?我说:明天才能定下来。不说这个,咱们喝酒,再想和你们聊怕不容易了,想
想心里难过。小宋说:难过什么?出去一个算一个,我们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露露斟
好了酒,三个人端起了杯。露露看看我,眼里隐约就有闪闪泪光:老师,你看这酒,红
得,这是血呀,今儿咱们就自己喝自己的血了!小宋对我说:老总要走了,说点什么吧
?我看看两人,心里一阵难过,想调剂一下气氛,就说:我。。。我走后,你们两个要
搞好团结。露露忽然放下了酒,望着我说:老师,您真的要走了么?我点点头。露露低
下头去,强忍了忍。小宋觉出不对,忙打哈哈说:今天是大喜的日子,老总要高升。将
来我的牛扒城搞起来,我去海南接你来视察。露露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她端着酒
,颤颤地说:老师,不管您到哪儿,可别。。。可别忘了露露啊!说罢一饮而尽,然后
,扑到我的肩上放声痛哭。小宋霎时也红了眼圈儿,自顾揉着眼睛。
  待露露情绪平静下来后,小宋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咱们这就是百年的缘分。老总
,你要是去海南,我就送你去机场,你要是去电视台,我就送你到电视台大门口。咱们
朋友一场,将来还是朋友。我说:将来的事,说不准,有共患难的朋友,难有共富贵的
朋友。小宋说:这怎么可能?我富贵了,一准接你回北京来。露露说:老师,差不多您
就甭干了,去女儿那儿养老,多好啊!我长叹一声,对露露说:孩子,会唱《杜十娘》
吗?露露说:会呀。我说:我最喜欢听《杜十娘》了,老师要走了,你给我唱一个吧。
露露乖巧地答应了一声,唱了起来。
  “如果你怕冷就对十娘讲,十娘我给你缝衣裳。。。”
  此时此刻,小屋里仿佛已是春意融融。露露的歌声婉转轻扬,直入心脾。《杜十娘
》那凡俗的亲切的民间小调,在走廊上回荡,在广大无边的春夜里悠悠回荡。。。
    
  41
  
    [尾声]
  
  离别的那一天到了。在实际生活中,告别地下室并没有预想中的悲剧效果,我背起
行囊,重新出发。地下室像一个村庄默默地注视着她的儿子远去。两个月来,我缘何而
来,我找到了什么,我又将欲何往?一切都不是那么明晰。但经历了寒冬与黑暗的洗礼
,我毕竟有所获。我知道了:我的跋涉,是不可能有终点的。被梅菲斯特引导的浮士德
、被彼特丽斯引导的但丁,被塞壬的歌声所魅惑的尤利西斯,被八十一难所阻隔的唐三
藏,都比我有福气。他们到达过梦寐以求的境界,回到了久别的家乡。磨难之于他们,
是有止境的。到达终点的那一刻,是他们生命中鲜花怒放的顶点。这一切,我都不会有
。小学时候,我看过一部波兰的黑白电影。讲的是一艘失去家园的潜艇,一群远离故土
的水兵。他们在南美洲的沿海漂浮。敌国的巨大威胁,迫使所有的沿岸港口都不能收留
他们。除了一小时的补给之外,他们匆匆而来,仓惶而去。海洋是无边的,他们回不了
家。我没有想到,这寓言似的影片,竟成了我一生命运的写照。永远是漂泊,永远是无
家可归。
  我执着地出发,却在复杂的路径分岔处迷失了方向。
  一段经历就这样结束了。它好像没有完。的确是没有完。其实人类这个物种,从他
有智慧起,就是一场迷茫中的流浪。结局和开始一样,垂老与初生一样。我们一路上好
像找到很多,结果还是一无所获。地下室的生涯苦涩而沉重,走出地下室的人,并不意
味着他就会获得补偿。伸展在面前的,仍是尘土飞扬的路。他还要走,还要等待,还要
张望,直至他彻底不需要了的那一天为止。天生我们,就是要这样来对待我们,没有什
么公平不公平。
  这样的结局,有的读者会认为太平淡,太不能满足期待。有这样想法的人,我猜测
还很年轻。你们相信人生前程上肯定会有灿烂的郁金香,假以时日,你们会摘到它。我
却是走了半生的人了,我不再会有这样的期待。在我年轻时下乡的地方,田野里有一种
淡色的野花,蓝的,像乡间孩子的眼睛。他们朴素、卑微,永远不会被任何人摘去做饰
物。年复一年地,它们开了又谢。你们也许会问:这样的花为什么要开呢?有一个真谛
就在这里:大多数的生命,就是这样卑微,就这样平淡无奇。它们却永远要生,永远要
长,永远与波澜壮阔丝毫无缘。
  地下室里,是小宋、露露、鲁花与唐山兄弟在暗夜里给了我温暖。他们在生,他们
在长,也许一生都在处在都市的最边缘。可是他们却把那么一点点可怜的热量分了一点
给我。这不就是我的收获吗?这不就是路途上最灿烂的郁金香吗?繁华总会褪尽,当我
们瞑目的时候,照耀我们的,只能是这微弱而温馨的人性之光。请相信我的这个断言,
总有一天,所有的读者都会感受到这一点。
  临走之前,我把地下室里用得着的物品尽量都送给了小宋。他还要继续煎熬,他比
我更需要热量。在去北郊的路上,他不知还要跑多少趟。小宋很感激我,也许这会构成
他争取成功的一个道义压力。我不想这样。我提醒他,不要渴求得太多,路还长,总有
一处会是坚实的土壤。小宋帮我提着行李,把我送到不能再送的地方。今后的夜里,当
他疲惫地从餐厅下班回来后,谁还能来倾听他的宏伟设想?他的喜,他的悲,又能找到
谁来分享。牛扒城,是幻影,也是绿洲,小宋此刻唯一的财富,只有希望。
  露露平静地目送我远去,没有聚餐那天晚上的哀伤,也没有戏谑之语,她就像小时
候倚在村头的土墙边,送兄长去远方打工。她的那种平静,使我感受到她内心那种深深
的依恋。我明白,远离父兄的女孩,永远渴望有一面墩厚的、能挡住风雨的墙。她虽然
学会了玩世不恭,她虽然凛然不可侵犯,但心里面还是永远有最柔弱的一块。她平静地
朝我挥着手,微笑着。她的身后是一棵翠绿得透明的银杏。谁能说她不美丽呢?谁能认
为她不高贵呢?她的胸脯丰满坚实,这样的胸膛是将要哺育儿女的胸膛,是母亲的胸膛
,神圣而不可亵玩。我把《浮士德》送给了她,请她将来交给孩子读。这个由我命名的
未来的孩子,我祝福他,永远永远,不要在暗夜里走路。
  老板袖着手,看着我远去,一个最守信用的房客走了。他的王国里,还会继续上演
各种各样的悲喜剧。也许在很多年以后,他也忘不了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人,住过这店
,本本份份地交清了水电房钱。他会对自己的儿孙念叨起,这人,到底是干什么来了呢

  鲁花紧挨在他身边,今天穿的是一件乡村风格的花衣服。她内心妥贴满足。一个经
她手登记的住客走了,还会有千千万万的人来了又走,可是这个人略有不同。他曾经送
给她一些杂志。曾经在冬季温暖的收发室和她漫无边际地聊过天。她不知道,这个人曾
经很希望她的人生道路会和实际上的有所不同。
  唐山兄弟已不可能再出现。他们只有影子留在我印象里。我似乎觉得他们还在奔跑
,大清早就出去了。他们无暇来送我。他们实际上是倒下了,默默无闻地,没有任何英
雄感。他们矮小瘦弱,其貌不扬,这样的人过去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我是不会注意到的
。但是今后,我知道了,那每一个在大街上奔波的、衣衫不整的人,都有他们美好的梦
,都有无异于所有人的喜怒哀乐。他们在尘土后面隐去了。但他们不会消失。卑微的花
永远在田野中开着,枯死或者甦生。
  别了,松榆里地下室。别了,地下的漫无尽头的日子。一个很少为人所知的族群,
地老鼠一样的在这里生息着。他们有痛苦,也有欢乐。他们和我们是一样的,是母亲哺
育出来的孩子。也许他们可以不再这样生活,也许他们总会像我一样告别这里。但是,
曾经的日子,就像隐蔽的树根,将令人刺痛地永远扎在他们和我的肌体里了。
  车渐行渐远,忽然露露摘下了纱巾,挥着,挥着。。。红纱巾在春日的阳光下,是
一面旗帜在飘。。。
  司机问我:到哪里去?是啊,我到哪里去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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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万卷书解放思想
   行万里路侠骨柔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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