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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鲜艳的季节(1)——蒋韵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1月22日03:02:40 星期二), 站内信件

鲜艳的季节

蒋 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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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北方姑娘徐美明是在刚进校不久就认识了越南青年阮梅龙的。她所在的班级和阮梅
龙的班结成了“一帮一一对红”的“对子班”,这个比她高两级来自“同志加兄弟”友
好邻邦的留学生就做了徐美明的“辅导员”。这是多么幸运的事啊!人人都羡慕她的好
运气,和她住同屋的河北姑娘鲁翠慨叹说,漂亮的女人就是幸运。
  徐美明严肃地回答,庸俗。
  组织上找徐美明谈话,告诉她这是一个光荣的政治任务,要她一定要好好向来自反
帝最前线的英雄的越南人民学习。徐美明非常激动。脸上几乎是一副赴死的神情。她眼
睛很大。也许太大了些,大得让人惊诧和不合情理,这使她下巴尖利的一张瘦脸看上去
像忍受折磨的圣徒一样苦难和圣洁。她不久前刚刚交了入党申请书。她知道这是组织上
对她的信赖和培养。她点着头。激动使她的听觉产生了幻觉,她以为那说话的声音来自
更遥远的地方,比如,天穹。
  初次见面他这样介绍自己。他说,“我叫阮梅龙。阮,阮文追的阮,梅,梅花欢喜
漫天雪的梅,龙,飞起玉龙三百万的龙。”他这样熟练地引用毛泽东诗词使她感动和惊
讶,她一时说不出话。他却笑了,“听人说你是才女,我得给你留个好印象,以后还请
你好好帮助我。”
  “不不!是你要好好帮助我。我政治上很幼稚。”她严肃地、甚至壮烈地回答。
  20世纪60年代中叶,在我们的土地上,徐美明和阮梅龙就这样开始了他们充满
时代气息的交往。一周中至少有一次,他们要在一起学习毛著、读报纸社论、讨论一些
宏大的革命话题和分析世界局势。她觉得他深刻和成熟,接近她心中完美的革命者形象
。他有一张典型的马来人种的脸,颧骨高耸,皮肤是棕褐色的。那是热带的骄阳、炮火
硝烟和内心的坚毅留在一个人身上的痕迹。很难想象一个彻底的革命者是小白脸,那未
免太布尔乔亚化,或者是一个甫志高的形象。
  在他面前她常常会自惭形秽。觉得自己幼稚、浅薄,没有斗争的阅历和经验。她来
自北方的一个小城谷城,在一所大学的校园里长大。那大学曾经是一个教会学校,到处
是殖民地时代的中西合璧式的建筑。还有园林式的花园,在春天梨花、桃杏花、苹果花
开成一片云霞的辽阔的果园。那是李清照和简·奥斯汀喜欢的风景,而对于一个新时代
的青年来说,它未免太平淡、太小桥流水、甚至太甜俗了些。
  她喜欢听他讲热带、椰林、陷阱和竹桩、蚊虫、沼泽还有轰炸。这让她激动。她一
激动脸上就是一种赴死的决绝的神情。有一次他们说起阮文追,又从阮文追说到卓娅、
丹娘,还有伏契克和他的《绞刑架下的报告》,他发现她对这一切:烈士、牺牲、鲜血
和酷刑有着近于歇斯底里的病态的热爱。她大段大段背诵《绞刑架下的报告》,双颊慢
慢燃烧起来。还有她的大眼睛,它们变得像烈日下的沙漠一样灼热和酷烈。一种非人间
的恐怖、雪亮的美丽笼罩了她,使她不像一个真实的人。她似乎是从圣像上走下来的黑
色的灵魂,这让这个异国的青年十分惊异。
  “他们是多么勇敢和高贵啊!”她说,“可我做不到。”
  他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我的身体,它对疼痛太敏感,我想它忍受不了酷刑的折磨,它比我的灵魂卑贱!
”她灼热的眼睛里流露出真实的痛苦,“我一想起这些就害怕。”
  “你为什么要想这些?”他回答,“告诉你,不要相信任何的假设,关于我们自己
,我们了解得其实永远不够多。”
  “不,我知道,我生来就做不成我想做的那种人。”
  说这话时她平静下来,恢复了往常的姿态。那是一种拘谨的、有些羞涩又有些伤感
的姿态。烧灼着她的火熄灭了。他刚刚看到的她内心的景色沉没在黑暗之中。这是神秘
的沉没,他想。他第一次觉得这个姑娘有些奇异。
  深秋了。杨树叶落下来,像硕大的黄蝴蝶飘落在他们四周。满地落叶,黄得十分透
彻和凄艳。还有银杏树的叶子,像一把把小扇子,金黄地簇拥在树上,做着一生中最后
的坚持。远处有棵树,叶片像宝石一样红。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树。
  “徐美明,能讲讲你自己吗?”他忽然这么说,自己也觉得有些唐突,有些莫名其
妙。
  “我?”徐美明惊诧极了,“我有什么好讲的?我的经历是那么平常。”
  “我想听。”他回答。
  她迟疑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呢?“我生在四川,”她试着开了口
,停顿一下,想知道那效果似的,“那是抗战胜利之后,我父母都是教员——我的家庭
是小资产阶级的,”她终于说出了这句话,然后,她勇敢地望着他,他又看到了那决绝
的神情,“后来我们回到了谷城,我父亲接受了那里一所教会学校的聘书,我就在谷城
上学……”她决绝地、几乎是奋不顾身地说下去,一个普通的中国姑娘毫不出奇的故事
。读书、升学、追求进步,完了。三言两语。可她却像用了千钧之力。
  太阳真好。
  那么温暖地、宽厚地、宁静地照在他们身上。他们看上去像蜜蜡做的一般。头发是
金色的,皮肤也是金色的。他们身体中似乎有一种融化的奇妙的声响。他静静地聆听。
享受着这和平的时刻。雁阵从他们头上飞过,在明亮的天空写下象形的文字。可她对这
一切却视而不见了。
  “徐美明,”他开口说话了,“在这个世界上,普通人永远要比英雄多得多,做一
个普通人,为什么这么让你羞耻?”
  她受了惊吓似地望着他。她很震动。她从来没有这样想过问题,也没人这么追问过
她。这追问中夹带着一种陌生的……叛逆的气味。她张口结舌。许久她说: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二
  后来,很长一段日子,他们没有再谈论这个话题。他们似乎把这事忘记了似的。他
们仍然在一起学习和讨论,讨论那些宏大的事情。世界局势啦、美帝的侵略行径啦、青
年人应该投身到三大革命中经受锻炼啦等等。可偶然地,就在他们突然对视的刹那,他
们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他们共同回避的东西。这是雪亮的刹那,足以让他们看到那
个话题就像一枚桃核一样埋藏在他们的身体里,埋藏在一个最温暖黑暗湿润的地方,等
待着破土而出的时机。
  下雪了。
  是这年冬天的初雪,下了整整一夜。清晨积雪埋住了人的脚踝。雪后的校园里,真
是美极了。树叶脱尽的枯枝变成了琼枝。人迹不到的山坡上,积雪看上去那么圣洁和清
冽,使人的脚不敢也不忍心踩上去。只有柿子树,它硕大的叶子还有几片残留在树梢上
,血红地映着大雪,就像大自然最后的艳情。
  “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干什么?”阮梅龙忽然孩子气地对徐美明说,“我想在雪地上
打滚——儿。”
  没等徐美明回答,他就往对面的山坡上冲去。那是第一次徐美明发现了他其实还只
是个大孩子。冲到半山坡上他被雪滑倒了——也许是故意的。他扑在雪地上,那扑倒的
一瞬间他像一只轻盈的动物。然后他就真的、畅快地、撒着欢儿地顺着雪坡滚下来,眨
眼间滚到了徐美明脚边。他把身体在雪地上摊成一个“大”字,脸深深埋在雪中,这个
姿势比刚才那孩子气的一滚更叫徐美明震撼。许久,他抬起了脸,说,
  “你知道我第一次看到下雪时怎么了?我哭了。”
  一句话差点儿使徐美明流下眼泪。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他们无言对视了一会
儿。他忽然向她伸出一只手,她握住了他的手想拉他起来。他纹丝不动,却把她冻僵的
手握得更紧一些。他望着她,一无阻挡望得很深。他变得那么陌生、奇异和……亲近。
徐美明一阵慌乱,她匆忙地、挣扎似地说,
  “你要冻感冒了。”
  阮梅龙笑了。爬起来,低下头去拍打着身上的雪,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可
是他却迟迟、迟迟不敢抬头。危险过去了,或者说,一个奇遇过去了。它从他们身边飞
掠而过时像阳光一样穿透了徐美明年轻敏感毫不世故的身体,在那里留下奇妙的痕迹。
她脸色鲜艳起来,眼睛羞涩又明亮,雪地中这个芬芳的姑娘是阮梅龙在红色中国看到的
最动人的情景。雪是多么奇异和美啊!这是阮梅龙第三次看到雪和冬天。他告诉徐美明
,他说,我总觉得雪会改变我的生活。

  (连载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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