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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鲜艳的季节(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1月22日03:02:53 星期二), 站内信件

鲜艳的季节

蒋 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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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多雪的冬天,雪一场接一场,背阴山坡上旧的雪还没消融又被新的大雪覆
盖了。柿子树也掉光了叶子。当最后一片红叶飘落枝头时徐美明感到了一点伤感,她想
起他说的第一次看到下雪而流泪的情景,她好像觉得自己不知不觉拥有了他的眼睛,那
是异乡人的眼睛。那天她经过只剩一片树叶的柿子树时,她忽然想起一句宋词:红巾翠
袖……英雄泪。
  事实上从那场大雪之后他们再没有见过面,他们高年级下乡参加“社教运动”去了
,他去的地方在远郊区,一周一次的“辅导”暂时中止了。她发现生活一下子变得很空
荡。现在她常常一个人在校园里散步,最后总是来到那片有柿子树的山坡下。这里发生
过什么吗?她问自己。她仿佛在寻找又像在回避一个答案。另一场大雪之后,她踩着厚
厚的积雪爬上山坡,雪光刺痛了她的眼睛,使她忍不住流泪。她忽然有一种冲动,想在
雪地里打滚,像他一样,孩子气地、畅快地、无拘无束全身心地亲近这冬天的精灵,亲
近这无边的洁白。她在想象中这么做了。她看着另一个自己像松鼠一样自由欢乐地滚下
山去。她想,我疯了。
  她想起他的话,雪会改变我的生活。而现在改变的是她。
  一天她正站在窗口发呆,鲁翠过来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嗨,想谁呢?”她的反应
十分过火,她觉得鲁翠在含沙射影,好像她在害相思病。
  “你才想谁呢!”她回答,“少开这种无聊的玩笑。”
  “徐美明,知道什么叫此地无银三百两吗?这就叫。”鲁翠正色回答,扭头走了,
把她独自丢在空寂无人的黄昏的宿舍。
  她忽然非常想哭。
  她厌恶眼泪。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欣赏一句话,“革命者流血不流泪”。也许是对
自己缺乏信心或是深知它的软弱所以她热爱极端的事物。读初中时,她模仿《怎么办》
中的拉赫美托夫,过苦修士似的生活。顿顿吃粗粮和辣椒咸菜,拒绝荤腥。结果害了贫
血症和胃病。她总是拣哥哥姐姐的旧衣服穿,又大又不合体,上面永远打着醒目的补丁
,就连过年,她也不穿新衣。一年四季,她不穿袜子,冬天赤脚穿一双大棉窝。她把自
己对物质的要求自觉降低到最基本的程度。她甚至还穿过草鞋,那是父亲去江西出差给
她带回来的。她在十月的秋风中赤脚穿草鞋的情景成为那年深秋谷城的一景。孩子们追
着她看,老人们则说,女子呀,看落下毛病!
  这种颇似如今叫做“做秀”的举止最初也招来过非议。有人说她“假积极”,她不
在乎。她变本加厉地虐待着自己。夏天的傍晚,她来到日落后的麦田,让猖獗的蚊虫叮
咬自己。她要检查自己的身体忍受折磨的最大极限。和平的、飘散着阵阵芳香的麦地,
被她想象成热带的丛林。她不知道未来等待着她的将是什么,但她知道一点,她生来不
是为和平幸福而生。
  她、他们这一代,生来不是为和平与幸福而生。她得使自己坚硬。
  三
  鲁翠是平原上常见的那种爽朗明快的姑娘,身体饱满宽阔,不记仇,笑起来就像碧
野蓝天一样坦荡和嘹亮。
  鲁翠有一张向日葵般硕大的圆脸。在某些时刻,上面会突然浮起温暖和爱意,这使
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成熟,像一个正在孕育生命的母亲。那不是少女拥有的青涩和脆弱
的美丽,给人信赖感。她还有两条又粗又黑的长辫子,她很爱惜它们。那上面常常飘散
出皂片的香味儿。有时她把它们盘到头顶,像一个藏族人。
  鲁翠不会长时间地和人生气。没多久她就原谅了徐美明的冲撞。那天晚自习后她告
诉徐美明一个刚刚听到的消息,去参加社教运动的高年级同学可能要在元旦前返校。她
似乎是很无意地说出了这件事。她们沿着结了冰的湖岸朝宿舍走。湖中心,灯光冰场还
开放着,从那里隐隐传来喧哗。徐美明“哦”了一声,过一会儿她说。
  “鲁翠,对不起。”
  鲁翠笑着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徐美明,给你讲一个故事。知道王卓不知道?就是建国初期那个最大的诈骗犯,
在国务院工作,利用职务之便从银行骗取了一大笔钱,记得不记得?案发后十六天就破
了案。你知道他怎么露出的破绽?有一天,他在暖气上烤点心,一个人走过来,随口问
他,王卓,烤什么呢?他回答,没考虑什么呀。”说完她哈哈地一通大笑,笑得树林中
睡着的鸟儿也惊飞起来,凛冽的寒气中立刻弥散出鸟巢的腥气,“徐美明,我什么都不
知道,我只是想提醒你一句,现实一点。”
  徐美明很震惊。
  鲁翠暗藏了隐忧。她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她看出这个天真的姑娘是固执的,她身
上有一种可怕的热情。它们照亮她的时候她就有了一种怪异的美丽。鲁翠的河北老乡,
也是他们班的一个男生叫刘思达的,有一天就对鲁翠说,那个徐美明,她是一个真正可
以献身的人,也许是为革命,也许是为爱情。刘思达说这话时的表情引起了鲁翠的一点
妒意,鲁翠说,毛泽东时代的青年,哪个不准备为革命献身?
  但她心里承认,刘思达的话是对的。
  元旦前夕学校举行了新年联欢活动。下午校文工团在礼堂演出了节目,晚上是班与
班之间的联欢。教室被各种彩灯、纸花和彩带装饰得喜气洋洋,参加社教运动的高年级
同学果然回来了,被请到了鲁翠们的班里。他们人人身上都挟带了校园外生活的严峻气
息,好像乡下的风吹硬了他们的身体和脸。起初,他们像乍入另一世界一样有些不自在
,渐渐地,扑面而来的暖气和熏风使他们像冬眠的动物一样苏醒。气氛渐渐热烈起来,
喧腾起来。女生们个个变得桃花般鲜艳,云蒸霞染,男生们人人激情昂扬——他们,这
些涉世不深的青年,正齐心合力创造着最后一个太平盛世新年的狂欢。
  他们玩一个古老的游戏,击鼓传花。鼓是预先从文工团借来的一面中国小鼓,花就
用一只红苹果代替。击鼓人是文工团搞打击乐的,所以那鼓点敲得十分漂亮。他被蒙上
了眼睛,鼓点中止时苹果在谁手里谁就得表演节目。这个热爱打击乐的小伙子像表演十
番锣鼓一样炫耀着他的鼓技。鼓槌耀眼地翻飞,鼓点时急时徐,创造着又热烈又紧张的
气氛。鼓点的每一次戛然而止都制造出一个小高潮,从人们的欢呼声中可以知道它停得
可真是时候。鲁翠、刘思达,这些活跃人物无一幸免先后落网,鲁翠表演了独唱,她学
才旦卓玛是一绝。此时她亮出平原般辽阔坦荡的嗓门唱了一首藏族歌曲:“太阳啊,霞
光万丈,雄鹰啊,展翅飞翔……”她的长辫子也像才旦卓玛一样盘在头顶,这使她看上
去像一只硕大的盛开着的向日葵,流金溢彩的皮肤散发出阳光下植物的芳香。刘思达则
表演了朗诵,是赵朴初填写的《某公三哭》:
  “孤好比,白帝城里的刘先帝,
  哭老二,哭老三,如今轮到了哭自己……”
  他夸张的表演引起了大伙同心会意的欢笑。刘思达是很有表演天赋的,考大学时,
他同时考中了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可他还是忍痛割爱选择了中文:是做一个杰出的演
员还是一个伟大的作家他选择了后者。不料进校第一天,他们的系主任,国内著名的宋
词研究专家,在开学典礼的讲话中开宗明义:
  “我们的中文系,不是培养作家的地方!”
  这话如惊雷一样滚过刘思达精神的天空。在这天空的下面,横亘着屠格涅夫的俄罗
斯原野和契诃夫的樱桃园、辽阔的伏尔加河、第聂伯河和哥萨克的顿河,日夜不息奔流
其间,像苦难而永生的血脉。那是刘思达要到达的地方,但是现在它们却在惊雷声中无
奈地远去。
  也许只有刘思达注意到了在这欢乐的人群中有一个不快乐的人。她坐在角落里,冷
若冰霜。好像很蔑视这市井的欢乐。可是她的眼睛却泄露了她内心的秘密。那双非常漂
亮的大眼睛因为某种秘密的期待、挣扎和抗拒而显得哀伤和黑暗无边,让他不禁想起…
…塔基亚娜的眼睛。刘思达暗自奇怪,他当众真诚而夸张地表演着对苏修的仇恨,可是
内心深处,一切美好的事物,都这么容易让他联想起善良、诗意和深情的俄罗斯。
  他不知不觉分了心。鼓点怎样响起又怎样戛然而止,他都没有在意。忽然爆发的掌
声使他吃惊,那掌声分外热情和热烈。原来苹果来到了越南战友的手里。那个叫做阮梅
龙的越南青年人在人们的掌声中站了出来,走到被课桌环绕着的教室中央。他肤色深重
的脸看上去真的很生动。他说,“我不会唱歌——”可是更热情的掌声不容分说淹没了
他的话。他笑了。刘思达眼前一亮,多么耀眼和灿烂的牙齿,它们像漆黑的夜景中忽然
掠过的白羽毛的鸟一样夺目。
  “我唱一支越南的歌吧,”他说,“歌词大意是这样,”他想了想,开始翻译,“
湄公河,流过多少村庄?见没见过我的姑娘?告诉她我在河边磨房等她,哪怕等到地老
天荒……”
  然后,他就用自己的母语唱起来。那是谁也听不懂的语言,如同天书。可是那歌的
旋律听上去忧伤而缠绵。人们很惊诧。人们以为他会唱一首革命歌曲,唱一首歌颂中越
友谊的歌,比如,那首著名的、人人皆知的“越南中国,山连山江连江”什么的,可是
他却用谁也听不懂的语言唱着有关姑娘和等待的情歌,唱着爱情。教室里异样安静,气
氛有些暧昧和尴尬。可是他不屈不挠。他固执地、不屈不挠地、甚至大义凛然地唱着他
的情歌。他不害怕。一个没有被美国佬的地毯式轰炸吓倒的人大概也不会轻易被尴尬的
寂静吓倒。刘思达震撼了。他望着这个从战火和焦土中走出的青年,心里忽然充满感动

  无意中他望了一下对面角落里的徐美明。也许不是无意的,事后他想。他似乎有一
种感觉。事实证明他对了。他看见了一件事。他看见了一个盛开、一个情不自禁的、颤
抖的盛开。他从没见过如此明媚的徐美明,她使身边的一切都变得黯然失色。她就像开
在黑暗中的一朵花,如此孤独、招摇和奋不顾身。她目不转眼地望着那个唱歌的人。也
许只有她听懂了他的歌声。她眼睛里慢慢有了水光,是湄公河的水吧?她在一个虚妄的
河流中身不由己沉没。刘思达垂下了头。他觉得这情景很刺心。他掰开一个橘子,吃着
。橘子很酸。他又剥了一块糖填进嘴里,结果橘子就显得更酸了。鼓点又响起来,游戏
在继续。那一番昂扬的鼓点啊,真是敲得天地为之动容。后来他听到了一声咳嗽,鼓声
戛然而止。人们“哦”地欢呼起来,这一次苹果来到了徐美明手上。
  怎么这么巧?刘思达想。他明白那一声咳嗽的意思了。这是有意的策划,是谁呢?
他下意识地望了一眼鲁翠正光明磊落地坐在那里望着徐美明笑。有人在推搡徐美明,把
她推到了众目睽睽之下。她脸涨得通红,她说,“我不会,我真的什么都不会!”
  “唱歌!唱歌!”人们齐声大喊,有个尖锐的女声说,“唱越南中国,山连山江连
江!”
  “对对!就唱越南中国!”人们大声附和。
  “越南中国,山连山江连江,——一二!”有个人甚至替她起了头。
  她没有唱。她在人们的吼叫声中慢慢镇静下来。她手里还拿着那只芳香的苹果,她
捧着它,嗅着它的香气。那洁净的香气使她安心。她说话了,她说,
  “我念一首诗吧,胡志明伯伯的一首诗,”她停顿了一下,谁也不看,慢慢念道:

  “米被舂时很痛苦,
  舂成之后白如棉,
  人生其实也这样,
  困难是你玉成天。”
  完了。短短的四句,明白如话光明磊落一览无余,没有秘密没有故事更没有私情,
人们欢呼雀跃等待的可不是这个。这不是人们的期待。人们愣住了,一时竟冷了场,等
人们反应上来徐美明已回到了座位上。终于有人叫起来,“不行不行!这算什么?唱歌
!”“唱歌唱歌唱歌!”人们醒过了神,好像受了委屈似的叫得更加起劲儿,“唱越南
中国!”徐美明茫然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大家就是不放过她,不放过……越南。就
在这时,一个人站了起来,那个人高声说,
  “嗨,我提议,既然大家这么喜欢这支歌,那咱们就合唱吧,咱们唱这支歌,向在
座的越南战友,还有,向正在战斗的英雄的越南人民祝贺新年!怎么样,大家同意不同
意?”
  是刘思达。
  谁能不同意呢?这么光明和正义的一个理由,谁能不同意向英雄的越南人民祝贺新
年呢?鲁翠首先喊起了好,刘思达笑了,“好!我来起头:越南中国,山连山江连江,
——一二——唱!”
  “越南中国,山连山江连江,
  共邻东海,我们的友谊像朝阳……”
  大家唱起来。
  徐美明长吁一口气。她望一下刘思达,刘思达站在那里挥动着胳膊做指挥状。他们
的眼睛碰了一下。只一下。徐美明还来不及表示她的谢意那眼睛就移开了。游戏没有再
继续下去。人们开始一首接一首唱歌。人们被自己的歌声迷住了。闹得最欢的一个人是
刘思达,差不多每一首歌都由他来起头,他会的歌是那么多。人们附和着他。他们唱《
歌唱祖国》、唱《革命人永远是年青》、唱《雄伟的井冈山》、唱《保卫黄河》,他们
唱啊,唱,后来不知怎么就唱起了苏联歌曲。先是那首著名的《共青团员之歌》,接着
就是《卡秋莎》、《小路》、《三套车》、《茫茫大草原》……到后来,只剩下一个高
亢嘹亮的女声,唱起一首悲伤的关于哥萨克的歌儿:
  “顿河的哥萨克饮马在河流上,
  有一位少年独立在门旁,
  他在想着怎样去杀死他的妻子,
  所以他倚在门边暗自思量……”
  那是鲁翠。快乐的、像平原一样坦荡的鲁翠,这时站在灯下,仰着那张向日葵一样
明朗饱满的漂亮的脸,不知为什么让人觉得她和这歌、和苍凉的顿河、和哥萨克的草原
,是那么吻合,好像她就是一个不幸而善良的哥萨克女人。
  “他的妻投身跪倒在他的脚下,
  向他这样高声叫嚷,
  孩子们的爸爸我的丈夫啊,
  我知道你有一副慈善的心肠……”
  歌声使人想哭。鲁翠眼睛里慢慢涌上眼泪。教室里一片寂静。这悲伤的、凄怆的歌
声使一个欢乐和轻浮的夜晚有了重量。后来歌声停了,人们许久不说话。人们默默望着
泪流满面的鲁翠发呆。一个女同学清醒过来,她跳起来说,
  “嗨!我们这是怎么了?今天可是除夕夜啊,我们唱个高兴的吧!”她率先唱起来

  “同志们来吧,让我们举起杯,
  唱一支饮酒的歌——”
  人们笑了,加入了合唱:
  “为党和斯大林,
  为光荣的旗帜,
  干一杯再干一杯!”
  欢快重新回到了这漂亮的、五彩缤纷的屋子里,1965年正在一分一分地流逝。
非同寻常的1966年正在一分一分向他们,向这些年青人逼近。他们等待着“新年的
钟声”,这当然只是一个文学性的修辞。其实他们等待着的只是手腕上手表那嘀嗒嘀嗒
的移动。(有表的人寥寥无几。)在最后的时刻他们静下来,围拢着有手表的幸运儿。
他们随着那幸运儿一起喊:
  “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他们喊,互相祝福。假若他们用心聆听,或许能听到这城市那著名的报
时钟响起的《东方红》的旋律。它像天堂的音乐一样自天而降,神圣而悠扬。阮梅龙分
开人群来到徐美明面前。他庄严地、像发表宣言一般望着她的眼睛说,
  “新年快乐,徐美明!”
  于是,这寻常又古老的祝愿,顿时像一个新生的世界那样新鲜迷人。

(连载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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