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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鲜艳的季节(3)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1月22日03:03:02 星期二), 站内信件

鲜艳的季节

蒋 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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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狂欢过后是一个安静、懒散的假日。早饭后,鲁翠约徐美明进城买东西,徐美明没
有去。她说她有点头疼,想睡觉。宿舍里的人在鲁翠的鼓动下倾巢而出,只剩下了徐美
明自己。她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忽然听见了天空中掠过的鸽哨。那细碎、悠扬又有些忧
伤的哨声,一下子触动了她。她想起了谷城。千里之外的谷城。想起那个叫做“东寺”
的寺院中耸立着的白塔,此刻她好像听到了那白塔上一年四季不分昼夜永远响着的风铃
。她听了整整十九年。现在她发现原来她携带着它远走异乡。
  如花似锦柔情万种的谷城,原来它在她身体里藏了这么深。
  她忽然难过起来,不想一个人呆下去了。不想呆在这拥挤、杂乱、鸟巢般的宿舍里
。盥洗室和厕所的异味,挡也挡不住地涌进来,变得那么刺鼻和难以忍受。她跳下床,
找出一条围巾,走出了房间。刚出宿舍楼不远,在通往图书馆的必经之路上,一个人迎
面拦住了她。
  “嘿!”那人说。
  是阮梅龙。她一点、一点也没有惊奇。好像她知道他注定要在这里。她笑了。她围
着一条鲜艳的羊毛围巾,鲜红欲滴,那是姐姐送她上大学的礼物。他望着她,笑得很意
味深长。
  “今天太阳是从哪边出来的?”他说。
  他从没见她穿过艳丽的衣服。她身上永远是黯淡的颜色。让他想起毛泽东的诗,“
红装素裹,分外妖娆”。现在他看到了真正妖娆的一个“红装”。她照亮了这个不同凡
响的新年。
  “太红了吧?”她问,“我姐送我的,我一直没用,我不习惯这些奢侈的东西。不
过今天我有些想家——”她脱口说出了这句话。
  她从来没有主动说起过任何私人话题。这是第一次。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他笑笑。
突然他做了一个很突兀很冒失又很温柔的动作,他伸手摸了摸那围巾,围巾毛绒绒的质
感通过指尖传给他阳光、草地、羊群、如花似锦的原野这样一些甜蜜和浪漫的气息。“
真漂亮。”他说。
  是北方冬天里难得的好天气。晴朗,冷得又透彻又干净。他们沿着这条路随意地走
。不知不觉出了西门。西门外有村庄,有学校的生活区,有通向西山的柏油公路。还有
一条僻静无人的土路,通向一个著名的、被侵略者焚毁的园林。他们不约而同走上了土
路。
  土路冻得硬邦邦的,上面撒满阳光。路成了一条金色的路,在田野和枯干的荷塘中
伸向很远。
  “你的家乡也这么冷吗?”阮梅龙问。他穿着厚厚的棉军大衣,带着羊剪绒帽,可
是耳朵和脸还是冻得很疼。
  “还要冷呢!”徐美明回答,“我们那里,纬度更高一些,风更硬。”她说,她觉
得很愿意和他、和这个人说说她的家乡、她的谷城,“冬天,雪老不化,家家屋檐下常
常垂着一尺多长的冰凌柱,你知道谷城人把冰凌叫什么吗?叫冻梨。有专门推车卖冻梨
的,卖给孩子们当冰棍儿吮。卖冻梨的推着一只独轮车,木头的,谷城人把这种车叫‘
地猪儿’,他们推着‘地猪儿’走街串乡,吆喝,冻梨——冻梨!有一个秧歌唱的就是
《卖冻梨》。”
  “你唱唱!”阮梅龙请求。
  “我唱不好,很庸俗的。”徐美明并不怎么坚决地推辞。
  “我想听。”他说。
  徐美明垂下头。想了想。等她重新抬起头来,她就唱了。
  “清早起来莫啦做地,
  把我那地猪儿拾掇齐备,
  捎的卖冻梨,捎的看婆姨,
  看看我那婆姨可喜不可喜——”
  阳光灿烂寂静无人的土路上,她的歌声没有阻挡地传出很远。它们在收割一空的旷
野上像动物一样奔跑。钻进芦苇丛、越过沟堑,又像鸟雀一样飞过光秃秃的树梢。它羞
涩又明亮、粗俗又活泼。它高亢的生机勃勃的气势把徐美明自己都吓住了,她住了嘴。
她听见他说,
  “真好听。”
  她想说,不过是些低级趣味,却没说出口。此时此刻她不忍心说她家乡的不是。她
想起小时候在谷城乡下看到过的草台班,他们在旷野地里嘶吼着秧歌或者梆子,那是拼
了性命的嘶吼啊。凭你再下作再轻浮的词曲,也抵不过这以命相拼吧?现在她好像又看
到了他们,在厮杀般的锣鼓点中,甩着水袖,鲜艳又破烂的戏衣随风飘舞,让她心里充
满感动。
  谷城啊。
  那天他们就坐在这座被侵略者焚毁的废园里,坐在断壁残垣的废墟堆上,说着谷城
往事。冬天难得的好太阳照在他们穿了厚棉衣的身上。阳光把棉衣晒得蓬松松的,这样
他们晚上回家时就能携带回温暖和明亮好闻的太阳味儿了。鸟在叫。这里原来是鸟雀的
世界,它们叫得那么欢畅。徐美明想起一支歌,“小鸟在前面带路——”现在她就为这
个异国青年带路,带他回到谷城。徐美明仿佛站在城门口,信手一指,就到了西街——
了不起的西街啊,当年住的都是富甲天下的富商巨贾。最富的一户人家,姓曹,不过他
不住在西街上,他住在离城五里地的一个村庄,北五村。就是秧歌里唱的那个村庄:“
家住(外则)谷城,住城(外则)西,北王村就搭起台台唱起(外则)戏……”这个曹
家,开票号,票号一直开到乌兰巴托、莫斯科、东京和大阪。连清廷和慈禧太后还向曹
家借钱呢。庚子年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慈禧太后仓皇出逃,途经谷城,向曹家不知
借了多少万两白银。后来慈禧太后不想还钱了,也许是还不起了,就赐给曹家一个小火
车头,一尺长,乌金和白金做的,是西洋的玩意儿。这火车头曹家一直收藏着,一直到
解放后,五几年吧,政府让献宝,曹家的后人献出了这个宝贝。你知道它藏在什么地方
?原来它就藏在曹家门楼上的一个破砖洞里。这事轰动了整个谷城,好多人都跑去看了

  那段日子谷城好多人家在掘地三尺,试图寻找宝贝。这些人家,都是辗转好几道手
买下房子的,解放初,谷城的房子真便宜啊,有人花几百块钱就能买下三进的大宅院。
徐美明有个同学的父亲就是这样,九百块钱就盘下了西街上一处气派的大院落,青砖水
瓦、斗拱飞梁,庭院里还种着碗口粗的石榴和丁香。它从前的主人是谁?哪里去了?徐
美明们不知道。徐美明们其实不知道谷城的历史。
  后来,忘了是哪一年,60年代初吧,也许是50年代末,谷城忽然风传闹鬼。这
次是在南街上,说是出了一个白毛鬼。不少人都说夜里撞见了他,什么什么样的脸,什
么什么样的头发。还说眼睛是绿的,说的活灵活现、满城风雨。公安局开始秘密侦查了
,结果破了一个大案。原来真有这么一个白毛鬼。当然不是真鬼,是一个阶级敌人,一
个国民党的什么军官,临解放没有能逃走,就潜藏了下来,藏在他家后院的地窖里。在
谷城,家家差不多都有地窖,为了储存越冬的大白菜、萝卜和山药蛋。这个国民党,就
藏在他家的菜窖里,他老婆每天半夜里给他送饭,用绳子把饭菜装在篮子里吊下去。他
就在这不见天日不分昼夜的地窖里藏了八九年,甚至十几年。日子长了,大概他放松了
警惕,夜深人静,有时就爬出地窖来,站在真正的天空下面,吹吹风、看看星星和月亮
、看看沉睡的家乡。他家的院子,这时早已变成了大杂院,一来二去,总有被人撞见的
时候。夜色中他像磷火一样闪闪发亮,披散着洁白如雪的长发和胡须。事情终于败露了
。枪毙他的那一天,谷城差不多倾城而出,看他被五花大绑押向法场——北门外河滩地
。人们站在高高的河岸上,里三层外三层,连平日不出门的老太太也去看了。枪声响了
。有人说,他其实早已经把自己活埋了,现在又死了第二次……”
  “那个女人呢?”阮梅龙打断了徐美明的话,忽然问。
  “哪个女人?”
  “就是,他老婆,每天半夜三更给他送饭的那个女人,她怎么了?”
  “她?”徐美明摇摇头,“不知道,我忘了,大概也被抓起来了吧?不记得有人说
起她了。”
  “她真不平凡!”阮梅龙叹息一声,“能藏一个天大的秘密熬十几年,她一定是真
心爱她的男人。”
  徐美明愣了一下。她从没有把这件事和“爱”扯在一起。一个鬼鬼祟祟的故事,一
个阶级敌人,一个被正义的子弹处决的国民党,这里面怎么忽然扯上了爱情?这阴暗的
罪恶的灵魂怎么配得上“爱”这个神圣浪漫和美丽的字眼?她有些愕然,瞪大了眼睛,
就在这时她听到有人叫她。
  “徐美明!”
  她吃惊地抬起头,四顾一望,没有人。断壁残垣涂染着阳光,废墟中除了他们没有
别人。当然还有鸟。麻雀、乌鸦、灰羽毛长尾巴的喜鹊,都是北方常见的凡俗的鸟雀。
它们一会儿飞上秃树梢,一会儿又落下,很不满意这两个异类的侵入。一只喜鹊拍着翅
膀从徐美明头上飞过,理直气壮地把屎拉在了她漂亮的围巾上。
  “咕咕,咕咕!”一堵断壁后传出了这样的叫声。徐美明听出了那是人的声音,“
行了鲁翠,出来吧!我知道是你!”
  果然,断壁后闪出了鲁翠那张金灿灿的大脸。“火、火车没误点吧?”她模仿着电
影《秘密图纸》中那个结巴的接头的特务。
  “正讲国民党特务呢,真就跑来一个。”徐美明说。
  鲁翠哈哈笑着跳出来,两条大辫子一甩,鱼竿似地钓出另一个人来,刘思达。刘思
达望着徐美明若有所思地笑。“你不是头疼吗?怎么跑这儿来啦?”鲁翠一边朝这边走
一边大大咧咧地说。
  “你呢?你不是拉着队伍进城去了?怎么也跑这儿啦?”徐美明反问。
  “问他!”鲁翠朝刘思达一甩头,“还没出校门,就让这老兄劫持了。他动员我们
和他来这儿,没人响应。数九寒天,谁喜欢逛这破园林?我看他怪没面子的,只好舍命
陪君子,陪他来这儿吹西北风,谁让我们是老乡呢?”鲁翠说得掷地有声,光明磊落。

  她一屁股坐在了徐美明身旁,搂住了她的肩膀,“你今天真漂亮!”她说。徐美明
脸红了。没等她说什么目光如炬的鲁翠一眼就看到了她头上的鸟屎,“哟,鸟在你头上
拉屎了,徐美明,你要有祸事临头了!”
  “迷信!”刘思达抢着回答。
  “刘思达,就你一个人是唯物主义者?”鲁翠瞪了他一眼,“这儿没人听你上政治
课。”
  刘思达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徐美明,“擦擦吧,”他说。徐美明
有些惊愕,那手帕叠得整整齐齐,非常洁净,似乎还贮存着茉莉香皂的气味。这可不像
是一个五尺高的大男人用的东西。她犹豫着没有接。鲁翠却一把抢过来,就用这洁净的
、有着茉莉花香的手帕去揩徐美明头上的鸟屎。
  “大阮,你的歌儿唱得真好。”鲁翠随手将那块揩过鸟屎的手帕一团,塞进自己的
衣兜里,这动作让她做得那么自然和光明。她称呼阮梅龙“大阮”,其实他们之间远没
有熟悉到这种程度。可鲁翠就有这种本领,天生的自来熟,脱口而出的这一个称呼来的
是那么水到渠成,又是那么响亮新鲜,顿时消灭了他们原来还存在着的那一点距离。
  “我那是‘逼上梁山’。”阮梅龙笑着使用了一个典故。
  “天啊!你可真是个‘中国通’!”鲁翠夸大了她的惊讶。
  他们笑起来。于是,在这个被阳光照耀着的废墟之上,四个快乐的、健康的、血气
方刚的年青人把冬天的寒冷驱赶到很远的地方去了,驱赶到了这萧条、荒凉、夜夜出没
着猫头鹰和孤魂野鬼的园林的深处。他们大声说笑,招致了鸟雀更大的不满。它们试图
以更响亮的鸣叫来压倒他们的笑声。鲁翠讲了一个关于鸟的故事,一个民间传说,说的
是鸟儿怎么捉弄一个笨人。鲁翠一本正经地说,“咱声音小点儿,别让鸟听见咱们说它
的坏话!”当然他们笑得就更凶了。后来他们让阮梅龙讲讲越南,阮梅龙就讲了——不
是他们熟知的那个广播里报纸里的越南,不是游击队和人民军、陷阱和竹桩、还有B-
52轰炸机的越南,而,是什么呢?
  是绫鸟。
  绫鸟的传说。
  从前,有一个宫里的园丁,爱上了一个绝艳惊人的王妃。他明知这是无望的爱却越
陷越深。终于有一天,他冒死向这王妃表白了。王妃非常惊愕,奇怪这年轻英俊的园丁
竟如此大胆。于是,她送给这园丁一面用白绫蒙面的绫鼓,她对这园丁说,“只要你能
把绫鼓敲响,我就答应你的请求。”白绫做的鼓怎么能敲响啊!可是,这园丁就真的敲
起来了。他站在花园里,站在王妃寝宫外一棵紫梗树下,敲了七天七夜。七天七夜,他
不吃不喝,奋不顾身地、痴迷地、生死相许地敲着。手敲破了。口、鼻、甚至还有眼睛
,流出血来。血一滴一滴涂染了绫鼓,白绫变成了红绫。猩红绝艳的绫鼓仍然是一面哑
鼓。第七天夜里,这园丁终于倒在紫梗树下,气绝而死。传说他倒地的瞬间,从他身体
中飞出一只鸟,浑身雪白,只有翅尖、嘴和眼睛是红的,滴着血……人们就把这鸟叫做
绫鸟。奇怪的是,绫鸟不会叫,是鸟类中的哑巴,所以又叫哑鸟。后来,世世代代,猎
人、捕鸟的人,无论大人孩子,都不忍心伤害它,捕捉它。假如它不慎落入网中,也总
是要把它放归丛林。捕鸟人一边放它一边还要开导它说:
  “你呀,怎么这么傻?绫鼓怎么能敲得响呢?”
  他们望着阮梅龙。从心里感到震撼。这个人,总是这样给他们带来意外和震惊。他
的歌、他的故事、他对生活的珍惜和爱意……徐美明别过了脸。她觉得眼睛一阵潮热。
她望着天空中那些飞翔着、鸣叫着,为生活而忙碌的鸟,心想,它们之中有没有一只永
远叫不出声的绫鸟呢?
  那天晚些时候他们一起吃了饭。他们去了附近一家小饭馆。也许是因为地处偏僻,
那饭馆顾客寥寥无几,他们因此而吃的很尽兴。四个人,要了好几个菜:苜蓿肉、韭黄
炒肉丝、糖醋丸子,还有一盘麻婆豆腐。这真是一桌了不起的盛馔啊!不能没有酒,于
是又要了青梅酒。他们都不懂酒,也不大会喝,可是他们都喜欢青梅酒那碧绿新鲜的颜
色,还有,“青梅煮酒论英雄”的典故。这新年的聚餐,真是让他们吃得酣畅淋漓豪情
万丈啊!他们大呼小叫,连连碰杯,人人都有了醉意。刘思达开始模仿曹操摇头晃脑纵
论天下英雄:美国呀,如冢中枯骨,人民早晚必擒之;苏联呀,色厉胆薄,革命叛徒也
!英吉利法兰西,乃守户之犬耳。“今天下英雄是谁?”刘思达朝阮梅龙举起酒杯,“
唯越南与中国耳!”
  他的眼睛已经红得像兔子的眼睛了。可他还要喝,他说,干,自己先一饮而尽。他
就像坐在了一条在风浪中颠簸的船上,眼前的一切都在摇晃:鲁翠、阮梅龙,还有,还
有……徐美明,他们摇晃着使他晕眩。他笑了,他说:
  “阮梅龙啊,你知道不知道,你小子是个幸运儿。”

  (连载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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