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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鲜艳的季节(4)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1月22日03:03:12 星期二), 站内信件
鲜艳的季节
蒋 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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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后来,阮梅龙常常想起这句话。在河内街头、在风景如画的还剑湖旁、在红河边…
…红河上来来往往的航船鸣着汽笛靠岸或者出港,河水温暖而浑浊。人们从货船上卸下
水果、咖啡、黄麻、木材还有香料,从乘潮直达的小海轮上卸下各种鱼类和海产品。热
带水果浓郁的芳香、桂皮茴香紫梗辛辣的香气、新鲜的鱼腥味、灼热的河风,这疼痛而
亲切的一切,会突然唤起他内心深处最缠绵的想念。他怀着感恩的心情,想起那句话:
阮梅龙,你是个幸运儿。
他是个幸运儿。他爱过一个异邦的女人,那女人也爱他。他将终生铭记她阳春三月
般温暖的爱,到死。
六
事实上他们从来都没有说过“爱”字。他们没有时间,没有机会,也许,就是有机
会他们也不会说。他们怕这个字。他们知道这个字重如泰山。
新年过后阮梅龙就又随着工作队下乡去了。寒假,甚至春节,他们都是在紧锣密鼓
的社教运动中度过。而一开春,徐美明这些大一的学生也背起行装来到了乡下。他们下
乡的地方不在一个县境,相距百余里。他非常想她。他给她写信,却从来没有寄出去过
。
那真不是一个谈情说爱的年代。生活每时每刻不分昼夜都板着严峻甚至残酷的面孔
。他们蹲点的那个村庄,有一天夜里,大队会计把自己吊死在了自家院里的枣树杈上。
他老婆早晨醒来倒尿盆发现了丈夫的尸体。已经僵硬了。也许他是怕吓着孩子或是弄脏
了屋子吧,所以他死在了院子里。这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还会有更多的死。就在不远
的将来,就在这一年的八月。现在这一天还没有到来,可是敏感的人已经闻到了死的血
腥。
他在煤油灯下给她写信。在生死场,他给一个心爱的姑娘写信。他告诉她有一个人
上吊死了。告诉她春天使村子里变得肮脏而泥泞,到处是一种酸味。新鲜又顽强,那是
大地苏醒的情意绵绵的气味。生产队的母牛怀孕了,还有一个月它将要产下小牛犊。这
母牛清澈的眼睛使他想起母亲……他意犹未尽地、伤感地表达着他对她无尽的想念。汉
语毕竟不是他的母语,用汉语他无法说出那个生死攸关的字眼。他就用越南语写。母语
是多么自由和酣畅啊!多么奔放和深情啊!他趴在炕桌上写到深夜,煤油灯熏黑了他的
鼻腔,灯朵儿燎焦了他的发梢,可是他知道,他写的她一个字也不会懂。
麦子黄梢时他们终于返回了学校。是突然通知他们返回的。一个历史大事件降临了
。校园里已是火药味十足。那不再是他熟知的往日的校园。他在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中呆
头呆脑地穿行,寻找着她。她在。晒得黑了些,正挥着笤帚在朝墙上刷大字报。他咕了
她一声。她回头看到了他。她朝他跑来。她甚至忘了扔下手里的破笤帚。他永远、永远
忘不了她在突然之中变得如此娇媚和亮丽的容颜。那是他生命中的奇花。她跑过来,许
久说不出话。他也说不出。他们对望着,他终于说出一句,
“我想你。”
我想你。
她垂下了头。再抬起时,她的眼睛就已经湿了,就像被大雾被露水被江流打湿一样
。她冲他温柔又稚气地一笑,
“我是不是晒得像越南姑娘一样黑了?”
他笑了。他突然、突然那么想把她抱入怀中。他欲念滚滚。他想要。要她新鲜干净
的红唇要她貌似坚硬其实却充满诱惑的身体。这就是她的迷人之处。貌似坚硬其实却充
满诱惑,不谙风情却又十足招摇。就在这时有人叫她,有人喊着她的名字让她快和他们
一起走。她匆匆说了一声“待会儿见”就跑走了。他望着她的背影,回味她的话:待会
儿见……
待会儿见。
可是没有“待会儿”了。一辆银灰色的伏尔加小轿车,挂着使馆的黑牌照,正在他
的宿舍楼前等着他。车前站着一个他认识的使馆工作人员。几分钟后,伏尔加匆匆地、
悄无声息地载走了他,他只来得及把还没打开的行李卷儿搬下楼扔进车里。这是几年来
第一次,使馆的车来接他。他知道一定、一定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伏尔加驶出校门的刹那,他心中一恸。
那天黄昏,徐美明在他们常去的“学三”食堂门前等他。他没有来。他没来吃晚饭
。这很奇怪。她不相信他会擅自到其他的食堂,或者,就在留学生餐厅吃。她知道他不
会,她固执地、坚决地等下去。一直等到偌大的饭厅再也没有一个人。她突然恐惧了。
她朝留学生住地那边跑去。那是一个美丽的园中之园,有着一栋一栋被高大树木遮掩着
的旧式别墅小楼。她知道他住在哪座楼里,可她从没有来找过他。她刚一进楼门就被守
门人拦住了,那是个肥胖的老妇人,问她找谁。她说了名字。那胖妇人说,“噢,小阮
啊,今天有车来把他接走了。行李也搬走了。”
她懵了。
他就这样神秘地消失了,没有原因,没有解释。不久就传出消息,说是阮梅龙回国
了。她不相信。她不相信他会这样这样没有情意地、残忍地不辞而别。人们议论这事时
她沉默不语。人们说这事真怪怎么说走就走连暑假都等不到呢,怎么连一天都不能等呢
?人们猜测着那里面的原因,想到了那一定和政治有关。好在有更多的大事吸引着人们
。1966年盛夏,有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在中国的土地上发生着啊,一个留学生的突
然失踪很快使人们丧失了好奇心。渐渐的,“阮梅龙”这三个字就不大有人提起了,这
个名字就像被人摘下的花朵一样迅速变得黯淡和凋零。直到这时,徐美明才悄悄松出一
口气。现在这终于只是她一个人的事了。她自己的事了。现在她可以自由地、安静地、
不受打扰地猜测和想念。她不相信他已回国,不知道为什么她固执地相信着这一点。她
想他一定还在这个城市,他在这个城市。在这片土地。她能感觉到这个,真切而清晰。
假如他离去了她一定、一定知道,她就像相信自己的清白一样相信着这个。
鲁翠很为她担忧。她固执的沉默、她坚韧的平静,这一切,都让她隐隐害怕。她希
望她大哭一场,而不是这样绷着。有一天宿舍里只剩下她们两人的时候,鲁翠觉得机会
到了,鲁翠对她说,
“徐美明,你听说没有?”
“什么?”
“阮梅龙,”鲁翠坚决地、不容置疑地说出了这个她们之间一直回避的名字,“这
不是他的真名。”
她面无表情。
“这不是他的真名,”鲁翠不管不顾地说下去,“听人说这是他的化名。你想想,
什么样的人才使用化名呢?”
“我不知道。”徐美明安静地回答。
“他好像是一个什么大人物的儿子,也许……总之他很神秘,他一定不是个普通人
,”鲁翠说,“现在他回国了——”
“他没回国。”徐美明打断了她。
“你怎么知道?”
“我就知道。”
鲁翠目瞪口呆。她想,她出问题了,她惊愕而怜悯地望着她,劝慰的话再也说不出
口。徐美明却笑了,笑得令人触目惊心,徐美明说,
“鲁翠,你放心,我很好。”
你不好。鲁翠害怕地想。徐美明你不好。她把她的担忧告诉了一个人,刘思达。她
说,“刘思达啊,你看徐美明会不会出什么事?”
“出什么事?”刘思达问。
“她到现在还不相信,阮梅龙已经走了,回国了,她愣是不相信!”
刘思达闷不作声。
“我小时候,我们县城有个闺女,就是因为失恋受了刺激,得了花痴,一阵清醒一
阵糊涂的,清醒的时候,她涂脂抹粉,打扮得古古怪怪,坐在家门口,唱小曲儿;糊涂
的时候,就赤身露体满大街疯跑,见了好看的男人抱住人家就亲——”
“我说鲁翠,”刘思达气呼呼打断了她关于疯子的描述,“你别乱咒人好不好?我
告诉你,就我疯了,你疯了,徐美明也不会疯,她不疯!她要会疯倒好了,懂不懂?”
“我不懂,”鲁翠冷笑一声,“我不懂你哪儿来这么大的火气!”
他们不欢而散。鲁翠望着晚霞中他鲜艳的背影,不觉悲从中来。这个傻子啊!这个
执迷不悟痴情的傻子啊!她伤感地想。她看他拐上通往山坡的小路,消失在黄栌、枫树
、银杏,还有桦树杂生的树林中。到秋天这树林将是多么斑斓多么美啊。满山红叶。只
是现在还不是秋天。
8月来到了。1966年8月,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鲁翠、徐美明们年初下
乡参加“社教”运动的那个村庄,一村的地富听说都被消灭了。人们把地富押到了河滩
,用石头砸死了他们。地富以及他们的家人:老人、孩子、新媳妇还有吃奶的婴儿,无
一幸免,全都砸死了事。白色的脑浆和猩红的热血污染了河滩,刺鼻的血腥招来了成群
的苍蝇,河水都臭了。牲口拒绝喝发臭的河水,马、牛、还有骡子,悲哀地站在河边,
愤怒地嘶叫。
到处都在消灭。消灭一个旧世界。消灭带给了人们节日的快乐。真的是节日了,坐
车都不要钱了。人们坐着免费的火车和汽车,从北京到上海,从上海到乌鲁木齐,从乌
鲁木齐到延安,从延安到井冈山……大串联开始了。鲁翠、刘思达们都加入到了革命大
串联的行列,他们邀请徐美明和他们一起去韶山,徐美明却在临出发的当口留了下来。
她不能离开。她想。离开了,也许他会再也找不着她。
这天,她一个人去了另一所学校,在那里逗留了一天,抄大字报,听辩论,回到学
校已是晚饭时间。她又累又饿又渴。她朝宿舍走。远远地她看到一辆车,停在那里,停
在楼门口。是一辆银灰色的伏尔加,在夕阳中辉煌而安静。她的心一动。就在这时,车
门开了,他,阮梅龙,跳下汽车就朝她跑来。
她以为这是梦。多么辉煌的一个梦境啊。他身披晚霞,流金溢彩,像骏马一样狂奔
。这就是她的英雄。她的骄傲。她的等待。他披荆斩棘夸父逐日般地狂奔啊,把她苦苦
的等待茅草般踩在了脚下。他还没来到她面前,她就哭了。
他们面对面站着。她的眼泪无声奔涌。许久,她说,“我知道你会来,我知道你还
没走。”
“可我就要走了,”他回答,“我要回国了。”
“什么时候?”
“现在,”他说,“马上。”
“马上?”她觉得大地在摇晃。
“马上,”他艰难地、心乱如麻地证实着,“就是今晚的火车,开往河内……我没
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徐美明,”他抓住了她的手,“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她的手在抖。他也在抖。行人奇怪地打量着他们。他们刚好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路上
,于是他拉着她的手朝伏尔加那边走。他打开了车门,他们上了车。司机和另外一个男
人见状马上退出车外去。他们并排坐在后座上,离得那么近。从没有一个时刻他们离得
这么近过。他的气息,男人凛冽、辛香的体味像高原一样使她缺氧和窒息。她难过得说
不出话。
“他们软禁了我,不让我回学校,不让我来见你,说是情况太复杂怕出危险,我愤
怒极了,我说我不是列宁,你也不是卡普兰!”他望着她泪光莹莹的、眉目如画的、鲜
花般的脸,“直到今天,他们通知我火速回国,我告诉他们,不和你告别,我哪儿也不
去!我不走!假如强迫我的话,我就开枪打死我自己!”他激动却异常清晰地说,“徐
美明,我不是吓唬他们……”
“阮梅龙!”她伤心欲绝地叫。
“我不叫阮梅龙,”他声音嘶哑了,“这不是我的真名。我姓——”
她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她说,“我只认识一个越南人,他叫阮梅龙。阮文追的阮,
梅花欢喜漫天雪的梅,飞起玉龙三百万的龙。我不认识别人。阮梅龙,我只认识你——
”她哭出了声。
眼泪就是在这一刻涌出他的眼睛。他哭了。他把她搂在怀里。那么自然,那么亲。
就像两个已经生活了一生一世的亲人。就像生死与共已经走到了生活尽头的亲人。他们
哭泣。时间在飞逝。那是他们一生的时光。他深埋着的心事,他想说又不能出口的心事
——他无限渺茫不能承诺的沉重的爱啊,一切,都无需再说一句。她懂。他们都懂。这
不仅仅是告别,这是永别。
“阮梅龙。”她喊。
“徐美明。”他答应。
“你闭上眼睛。”
他听话地、顺从地闭上了眼。
“还能看见我吗?”
“能。”
“那我就放心了,将来,我们见面的地方,一定比这儿要黑,黑得多。”
她笑了。含着眼泪。她疼爱地、贪婪地、依依不舍地望着他,她生命中如此天长地
久又如此匆匆的一个男人,如此刻骨铭心又如此浮光掠影的男人。她双手扳住他的脸,
她把自己新鲜的、羞涩的、鲜花般洁净的红唇盖在他唇上。她亲了他。她给了他一个滚
烫的开天辟地的亲吻。然后,她打开车门勇敢地走出去。
他听到车门“砰”地一响。他知道她走了。他没有睁开眼。他是多么爱这黑暗而光
明的瞬间,这梦境般甜蜜的黑暗。那个地方,她刚刚与他订了约会的地方大概也是这样
吧,貌似黑暗其实最光明,绿草如茵,鲜花怒放,他最终要在那儿和她幽会。她将在那
儿成为他真正的永不分离的女人。
七
几年后,徐美明毕业了。她、鲁翠、还有刘思达,他们被分配在了同一个省份同一
个地区。起初,他们是在一家部队农场劳动,后来又去了水库工地锻炼,最后,他们被
分配在了三个农村中学教书。
徐美明所在的中学,叫大牛店中学,这里是公社所在地,离古长城著名的关口阳方
口有几十里的路程。镇街很短,走不了几步就是旷野和山。山上残留着烽火台的遗迹。
夜晚山风怒号。很远的地方,隐隐传来火车的尖叫。那是开往更北部的火车。
现在,徐美明离南方更加遥远。
学校只有两排砖窑,却有着极大的空旷的校园。在这样空旷的地方两排简陋的砖窑
就显得孤寂和楚楚可怜。老师们都有家,许多的时候,只有徐美明和一个守门人以及一
条狗住在学校。这里经常停电,可是星星却是世界上最亮的星星。
刘思达常来大牛店看她。刘思达被分配到了一个叫楼板寨的公社教书,可是不久就
被抽调到了县革委会。从县城到大牛店,骑自行车用不了一小时,这样他来大牛店就更
加方便。
(连载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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