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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鲜艳的季节(5)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1月22日03:03:21 星期二), 站内信件

鲜艳的季节

蒋 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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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徐美明也和鲁翠一起去县城看刘思达,在他那里聚会。他们把罐头红烧肉和胡
萝卜剁碎了包饺子,喝烧酒。那是让人高兴的时候,仿佛他们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学
生时代。
  晚春的一天刘思达来到了大牛店。那是个星期日。刘思达带来了一些菜籽:油菜、
豆角、辣椒什么的,这些娇嫩的蔬菜在严寒的高原北部比任何一种奇花异草更让人赏心
悦目。刘思达准备为徐美明开辟出一个菜园。他向守门人借了一把镢头,甩开膀子干了
半天。到下午,房后一片颇有规模的地被开垦了出来。翻好的土地湿润而温暖,散发出
新鲜好闻的土腥味。他们一起点菜籽,种下豆角、辣椒、油菜,还有一畦胡萝卜。他们
想象着不久的将来这一片蔬菜开花结果招蜂引蝶的那一种人间美景,非常快乐。
  她精心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她用过年回家带回的一点大米焖出一锅香喷喷的大
米饭。米饭在这里可真是稀罕物啊!让他们想起“珍珠翡翠白玉汤”那个老故事。她蒸
了一块腊肉、炒了鸡蛋,还用猪油炒了一盘土豆丝,做了一大碗酸辣豆腐汤。他则从自
己的军用挎包里掏出一瓶青梅酒,戳在炕桌上。他说,这是从省城开会特意带回来的。

  青梅酒使他们有了一点触景生情的沉默。
  天黑了。她打开电灯,灯光照着这一桌盛宴。山风起来了,这是每天最感寂寞的时
刻。他们开始喝酒,酒慢慢地使他们暖和和快活起来。他们的酒量早已今非昔比,那些
粮食和地瓜酿造的性烈如火的烧酒锻炼了他们的脾胃,再喝这种果酒就像喝糖水似的。
酒酣耳热之际,守门人的狗叫了两声,徐美明想起了那几十里山路,就对他说,
  “不早了,你还有几十里路要赶呢。”
  “我不走了。”他脱口说,借着酒意,半真半假说出了这石破天惊的话,“徐美明
,今天晚上我不走了。”
  徐美明一怔,然后慢慢红了脸,“刘思达,我们是这么多年的朋友了,”她说,“
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吗?”
  “我不知道!”刘思达隔着炕桌一把抓住了徐美明的手,他眼睛里蹿出的火苗像动
物的舌头一样舔着她所有裸露着的饥渴的肌肤,“我不知道你还要被一个幻觉纠缠多久
!你还要被一个影子、一个幽灵折磨多久!徐美明,你睁开眼睛吧,你醒醒吧!你是一
个有血有肉的人啊,你是血肉之身啊!你需要人爱、需要人亲、需要人要!徐美明,我
等了这么多年,就是等着爱你、亲你、要你!徐美明,徐美明——”
  他说不下去了,他哽咽了。他跳下地,绕到炕桌这边。他一把把她抱入怀中。把这
个寂寞的、孤独的、漂泊的女人抱进一个真实的血肉的怀抱。他亲她。凶猛地亲。她挣
扎。她不让他滚烫的嘴唇碰到她的嘴、她的脸。她像落网的鱼一样拼命扑腾。她打他、
捶他、踢他。后来她忽然不动了。她开始啜泣。
  他松开了手。
  他听着她悲伤的啜泣声,清醒了。一种尖锐的痛楚扭歪了他的脸。疼痛使他的心要
碎裂了。许久,他对她说,
  “徐美明,你还记得那个绫鼓的故事吗?这么多年,你给我的就是一只永远敲不响
的绫鼓,”他落泪了,“徐美明,你真狠。”
  说完他就走了。
  她听见了自行车的响动,听见了狗吠。塞外高原的黑夜,寂静极了。经历过这样的
黑夜的人才能知道什么叫黑暗吧?任何一点响动都是那么触目惊心。徐美明扑倒在炕上
,放声大哭。差一点儿,只差一点儿,她就会冲口喊出“刘思达你别走!”她想说,爱
我吧,亲我吧,要我吧!伤害我吧,摧毁我吧!她是多么害怕这地老天荒的漫漫长夜,
害怕被思念折磨!但是这个男人在最后的时刻还是退却了、放弃了……她是感到庆幸还
是感到失望?她为自己这不明白而害怕和痛哭。她哭得四肢冰冷气息奄奄,终于哭尽了
最后一点气力而沉沉入睡。半夜她听到了凄厉的狼嚎。她不知道那是狼。她以为那是一
个悲痛欲绝的人在哭号。
  第二天她病了,鼻塞声重,头晕目眩。可她还是坚持着上完了一天的课。傍晚,她
为自己煮了一锅挂面汤,里面放了胡椒粉和很多姜末,她想趁热喝下去发发汗。但是鲁
翠突然来了。鲁翠骑着自行车赶了几十里山路猝不及防出现在徐美明的窑洞中。山风把
鲁翠的脸吹得粗糙和红润,像鲜艳的苹果。她的长辫子早在1966年剪掉了,现在她
留着柯湘式的短发,就像一个女游击队长。
  “出什么事了?”徐美明惊讶地问。
  “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吗?”鲁翠的语气很微妙。
  徐美明隐隐明白了什么。她不再说话。她找出两只碗,盛了满满两碗挂面汤,搁在
炕桌上,中间是一碟咸菜。她们俩就脸对脸埋下头呼噜呼噜喝汤面,喝了一碗又盛一碗
。她们喝得地动山摇大汗淋漓,甚至,剑拔弩张,像是两军对垒。喝完了,鲁翠把碗一
堆,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啪地拍在炕桌上。
  “徐美明,还认识这个不认识?”
  是一块手帕。普普通通的男用手帕。洗得非常洁净叠得整整齐齐,上面飘散出香皂
的气味。是那种茉莉味儿的香皂吧?徐美明盯着手帕看了半天又抬头去看鲁翠,她不知
道鲁翠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是块手绢。”徐美明回答。
  “不错,是块手绢,”鲁翠轻轻笑了,“看来你不记得了。有一年,咱们四个人,
在西郊那个园子里,鸟儿在你头上拉了屎,刘思达,”说出这个名字她顿了一顿,“他
掏出自己的手绢让你擦鸟屎,你没好意思接,是我,我抢过来替你擦干净了。可你们大
概谁也没注意,我没把这弄脏的手绢还给他,我装进了自己的兜里。回到宿舍,我偷偷
地把它洗干净了。我用香皂洗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我把它藏了起来。藏了这么多年!”
鲁翠又笑了一笑,笑得有些辛酸,“傻吧?徐美明,我自己也知道这很傻。但是我要告
诉你,他——”她指了指手帕,“刘思达,他是我的。我始终认为他是我的,我就是为
这个才跟他来到这个荒凉的地方……有一件事,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咱们分配前夕,
学校工宣队有个人一直纠缠我,要跟我好,说只要我答应嫁给他我就能留在北京。徐美
明,你听懂了吧?是留在北京啊!可我拒绝了,我告诉他我有朋友了。他说,你知道他
说什么?他说要把我们两人拆散然后各自发配到最偏僻的地方!我害怕了,徐美明我真
的害怕了,我知道他做到这个简直易如反掌,于是我求他,我说咱们来做个交易吧,你
拿走——拿走你想要的,但必须保证把我和我的爱人分在一起!……徐美明,我是拿自
己做了交易啊,我是卖了一个干干净净的自己才和他走到一起啊!分配方案下来那一天
,我大哭一场。那时候我就发誓,这辈子,我绝不让、绝不让任何一个女人从我这里抢
走他!徐美明,我不让人抢走他!”鲁翠说到这里,泪水一下子滚出她的眼睛。
  “鲁翠,没有人要抢他。”徐美明轻轻说,但却说得没有底气。她想起了昨晚的情
景,昨晚,差一点儿,只差一点儿……
  “真的?”鲁翠的眼睛锋利地逼视着徐美明,“昨天,我在县城等了他一天。我一
直等到半夜三更他回来。他醉得不成样子,说胡话。他对我说他爱你,要你!我狠狠扇
了他一个嘴巴,我说刘思达你醒醒吧!徐美明不爱你,她爱的是阮梅龙!”鲁翠逼视着
对方,像猎人的枪口逼视着射程内的动物,“我没说错吧徐美明?”
  这么多年来,这是她们之间第一次提起这个名字,这个埋在徐美明生命最深处的名
字,她一生珍惜的这一个名字,一个信仰。此刻在鲁翠嘴里,它一下子变成了一座粗暴
的大山,压向她,使她喘不上气。
  “徐美明,你心里爱着一个,又诱惑另一个你不爱的,这公平吗?”鲁翠不依不饶
地逼问。
  “你过分了吧鲁翠!你明知道不是这样!”徐美明伤心地喊出来,“我谁也没有诱
惑——”
  “不对!你就是诱惑!”鲁翠也大叫起来,“你这么活着,小寡妇一样,故意把自
己弄得这么可怜,孤苦伶仃,不结婚,不嫁人,这就是最大的诱惑!”
  徐美明惊呆了。
  “你的意思,我必须把自己嫁出去,你才安全?鲁翠!”
  “对!”
  她们对峙良久。
  “不不!”鲁翠终于哭了,“徐美明,徐美明!我在说胡话,我心里很乱,我害怕
!我喜欢他,没有他我活不成,徐美明,没有他我肯定活不成。我怕我会发疯,变成一
个花痴,赤身露体满大街跑,见了男人就抱住人家亲……从前我太自信了,我以为我的
真心我的热情没有哪个男人能抵挡,我什么都不怕,我连出卖自己的事也敢干哪!我卖
了自己就为了换取一个和他在一起的机会呀!徐美明我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
  她翻身扑倒在炕上,号啕大哭。嘹亮的哭声传出窗外惹得看门人的狗不安地叫起来
。她就像一个哭灵的农村婆娘,一边号哭一边诉说着自己的不幸,“我怎么这么苦命啊
!”她反反复复哭诉着这一句,“我怎么这么苦命啊!我怎么就看上这么一个瞎了眼的
东西啊!”她用拳头咚咚地捶打着暖炕就像捶打着装殓了亲人的棺材。她从前丰硕健美
的身体这时瘫在炕上看去又松懈又无赖。徐美明心中一痛。这松懈无赖的肉体透露出的
最深的寂寞和哀伤比她呼天抢地的号哭更让她难过。她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她走
过去扳住了她的肩膀,她想说,鲁翠,你放心。可话还没出口她就抱着她哭起来了。
  这一晚,鲁翠就留在了大牛店。这是一个不眠之夜。两个朋友,并排躺在一张大炕
上,各自想着心事。山风怒号。院子里有什么东西被风刮倒了,惹得狗又一阵叫喊。这
地方有一句俗谚:春风号破琉璃瓦,她们不知不觉已在这荒寒的塞外度过了第三个春天
。半夜里徐美明又听到了那种凄厉的长嚎,那嚎叫让人毛骨悚然。
  “听,狼嚎。”鲁翠在黑暗中开了口。
  原来这是狼。她想。
  “今年狼闹得很凶,我们公社,有好几只猪羊都让狼给叼走了。”鲁翠说,“有的
地方听说还糟害了大牲口。”
  徐美明静静地躺在炕上,听着狼嚎。听着呜呜咽咽的山风。她想象着一只狼尊严又
悲壮地蹲在旷野,蹲在残破的长城边、昔日的古战场望着天空嚎叫的情景。死人的骨殖
东一根西一根在黑暗中发着绿色的磷光,那曾经是哪个朝代的战士?哪个女人的情人?
狼大概就是他们的今生吧?是他们的灵魂吧?徐美明悲伤地想……过了好久,徐美明叫
了一声鲁翠,她说,“鲁翠,我想回家了。”
  
  从那天开始徐美明走上了她回家的路。不久,就听说她在谷城找了一个对象,是个
转业军人,在谷城的一个重要部门工作。所以调动手续办得很快、很顺利。这样他们就
赶上了在国庆节举行婚礼。鲁翠和刘思达,也定在了这年国庆节结婚。鲁翠也通过关系
调到县中教书去了。经过多年的动荡之后,在县委大院里,他们终于安了一个小家。
  徐美明的丈夫姓刘,人长得很魁梧,也很英俊。只是手有残疾,他右手的中指和食
指被弹片削掉了。他在越南和美国佬打过仗。他身体的一部分就永远留在了那一片土地
上。新婚之夜,徐美明抚摸着他伤残的右手,想象着那是一条通往一片最悲情土地的秘
密通道,她温柔又伤感地说,
  “给我讲讲越南吧。”(全文完)

  (原载《中国作家》2000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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