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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怀念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1)——邓一光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1月22日02:00:32 星期二), 站内信件

怀念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

邓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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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子与远子是哥俩,关系好得要命,好得谁也离不了谁,但好动的远子一心想到大
城市闯天下,沉静的推子却喜欢东冲镇上踏踏实实的日子。推子认为远子要去的城市是
只应该放在心中,默默怀念的地方。
  小米也向往城市。远子喜欢狐媚的小米,小米却爱着沉默的推子,但小米还是跟着
远子、大尘、多多等人离开了东冲镇,踏上了“征服城市”的漫漫路途……
  一
  推子从鹿场回来。母亲说,推子,屋里有你的信。推子说,远子来信了母亲说,
远子有汇款单来,信不是,远子写字一啄一啄的,写不好那样的字。
  推子把鹿刀放下,去院子里洗了手,冲了头,掸了身上的土,一路滴答着水进到屋
里,看见桌子上自己正读的《世界地图》旁边,放着母亲说的那封信。推子把信拆开,
里面薄薄的只有一页纸,孤零零的两行字。推子好一阵没有看明白那两行字的意思。他
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直到看过三遍才明白。推子把那页纸折起来,放回信封里,再
把信折起来,揣进口袋里。
  吃着饭,父亲母亲在那里说着鹿茸的事,推子大口往嘴里填着饼,大口喝着汤,一
会儿就吃得满头大汗。推子喝完一碗汤,再添一碗,突然抬了头说,爸,妈,我明天去
武汉。父亲和母亲一下子就住了声,停下来,看推子。推子又在那里咬饼了。父亲和母
亲交换了一下眼色。母亲说,推子,你不是说过你这辈子决不去武汉吗你不是说武汉
不能看,只能想念吗推子不说话,继续咬他的饼,喝他的汤。母亲又和父亲交换了一
下目光。父亲咳一声,说,去就去吧,去顺便看看远子,这个东西走了快两年了,电话
不打一个,上个春节也不肯回,养他十九年,只两年就成了别人的人,推子你去了武汉
,你就对远子说,他要不回来,干脆永远不回来,就做他狗日的武汉人。母亲拿眼横父
亲,说,远子不回来,远子总在寄钱。父亲说,我要钱干什么我又不卖儿子。母亲说
,你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哪个我也不卖。然后母亲转了头对推子说,推子你不要听你爸
的,你见了远子,你把事情办完了,就带远子回来,他要喜欢做武汉人,过了年再走。

  推子点点头,往嘴里塞进最后一口饼,放下空碗,进屋去收拾东西。推子把两件换
洗衣服装进旅行包里,又在包里放进那本《世界地图》,再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小心
翼翼地放进包里,然后在床边坐了下来,想着心思。
  推子高中毕业后从市里回到镇上,养鹿。推子读麻城市一中,那是全省有名的中学
,升学率非常高。推子的同班同学中有三个进了省城武汉的大学,两个考到更远的地方
。推子学习成绩是全班最好的,期考从来没有落下过前三名,还在中南地区数学奥林匹
克竞赛中拿过名次,可他却在高考时落榜了。有一个女孩子叫顺藤,是班上长得最甜的
女孩子,她被推子迷得神魂颠倒,她亲过推子,还让推子摸过小胸脯,她说推子我爱你
。顺藤考进了武汉大学。顺藤考进武汉大学以后再也不理推子了。顺藤对推子说,你知
道,爱情不是想象里的事,我不能总是坐在樱花树下给你写信并且想念你。顺藤还说,
你总不可能跑到武汉来找我扯皮吧
  所有的人都替推子遗憾,只有班主任李老师明白推子。李老师对推子说,推子,你
不该害怕,世界地图你都滚瓜烂熟,你有什么可怕的
  那封信其实不是一封信,是一张纸条,纸条上是这样写的:
  推子快来推子远子出事了快来救他小米××年×月×日
  又及:你来武汉后,到武昌紫阳路上的红楼宾馆找我。
  二
  推子瞪着眼,一眨不眨地望着窗外。那是他想念中的城市。城市上空飞扬着一些漂
亮的充气气球,还有一架红蜻蜓似的直升飞机,直升飞机从花蕊般的高楼大厦间穿过,
好像是它顶起了那些花粉似的气球。推子坐在落满尘土的长途汽车上,有一些眩晕,有
一种激动得呕吐的感觉。路上的行人很多,他们全都穿得漂亮而干净,脸上是一种自得
的神色,还有一种满不在乎的神色。推子一下子就觉得他们和自己不一样,他们好像是
历经沧桑的样子,好像是古人类的样子。推子有时候觉得人们说的现代人和古人类差不
多是一种样子,没有太大的区别。推子知道自己已经到武汉了,但他有些惶惶的,觉得
那不是他心目中的武汉。
  推子拎着旅行包,在武昌紫阳路上找到红楼宾馆。推子问一个大堂服务员小姐,杜
小米在不在。服务员小姐看推子,眸子闪烁着,她看了推子好一会儿,脸蛋儿渐渐红了
。推子又问过一遍,服务员小姐才醒过神来,说你等等,我替你去叫。服务员小姐去了
好一会儿,小米没来,来的是另外几个服务员小姐,她们在大堂员工通道口探着头,指
指点点地看推子。过了一会儿小米跑来了。小米和那些服务员小姐一样,穿着海蓝色的
套装,稀疏的黄毛辫子剪掉了,留了短发,有点像男孩儿。但小米不是男孩儿,而且小
米比两年前出落得更漂亮了,简直让推子吃了一惊。
  小米把推子带到自己的宿舍里。小米的宿舍不是她一个人的宿舍,是十二个像小米
一样打工小姐的宿舍。推子一进门就打了个喷嚏。小米问,你感冒了推子说没有。小
米问,没感冒你打什么喷嚏推子说屋子里香水味太熏人。小米拿笑眼瞟推子一下,说
你怎么是这样的人。
  小米让推子在她床上坐了,说别到处乱坐,脏。又问:“吃饭了没有”
  推子说:“路上吃过了。”
  小米问:“吃什么了”
  推子说:“面条。”
  小米再问:“什么面条”
  推子看一眼小米,小米的眼睛正在那里等着他。推子有些不知所措。推子心想,小
米她问面条是什么意思小米她怎么有些通了电的样子
  小米看出推子的冷漠,也不管,说:“我这里有饼干,你再垫一垫。”
  推子拦住小米说:“远子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快说事情,饼干等着。”
  小米白推子一眼,恨恨地说:“人家关心你,不知好歹饿死你算了”
  推子就知道自己太急了,笑了笑,说:“算我得罪你了,行不行”
  小米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你还得罪少了呀”
  小米说完那话,知道再说下去就是任性了,就不应该了,小米就丢开饼干,过来坐
在推子身边,把事情的原委从头到尾说给推子听。
  原来,远子带着小米大尘等人来到武汉,先在一个建筑队里打工,后来建筑队散了
,他们又换了一个建筑队,再后来又凑了工钱的份子,在汉正街租了一个摊位,卖福建
石狮产的鞋子。远子带大尘和多多专门管跑货,飞娃、菜包子和共生照管摊子,小米在
租下的民房里守家,洗衣做饭,管大家的生活。汉正街百川纳江,生意红火,虽然竞争
激烈,机会却多得很,只要肯做。远子脑瓜子灵,又有几个贴了命跟着他干的伙伴,鞋
摊的生意不错,日子也还过得下去。远子带人干了一段时间,嫌人手多了,一个巴掌大
的小店,用了八个菜园子张青来开,不划算,又张罗着在长青乡包了两个鱼塘,让大尘
牵头,分出菜包子和飞娃去,养鱼。远子特别叮嘱大尘,鱼塘里专养鲫鱼,不打鱼卖,
做钓场用,收公款请客的钱。大尘按照远子的话去做,果然收入颇丰。
  本来这样很好,大家都有活干,大家都有钱分,两摊子生意,其实是一家。大尘等
人拼命干了一段时间,全都置上了羊皮夹克,远子还添置了一辆木兰轻骑,戴上墨镜,
风驰电掣去长青乡看鱼塘里的情况,威风得很;晚上收了工,大尘带菜包子和飞娃从江
岸回来,大家聚了堆,喝酒打牌、逛江汉路、听何祚欢的评书,快活得像神仙。远子放
了话说,你们是我带出来的,你们要是翅膀硬了,除了小米不许离开我,别的人都可以
走,挑单另干,你们自己选择。大尘等一听就急了,说远子你是不是嫌弃我们是不是
觉得我们还不够卖力气你要嫌弃我们,要觉得我们不卖力气,就直截了当地说,不要
拿选择这种话来杀我们。远子呵呵地笑,说,古人说,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
,其臭如兰。大尘问什么意思。远子说,意思是说,兄弟要同心,同心了就没有什么可
以把他们分开了,同心了就可以说不好听的话,再不好听的话,听起来都是香的。大尘
等人把远子佩服得不得了,说,远子你简直了不起,就凭你其臭如兰的话,打死我们也
不会离开你单挑。
  事情先出在鞋摊上。到武汉的第二年,远子要把摊子往汉正街鞋城里挪,鞋城里生
意好,一双石狮产的胶鞋能卖出一双泉州产的皮鞋的价。远子在汉正街干了一年,他讲
义气,脑子活泛,会来事,人缘不错,汉口话说得越来越炉火纯青,也算是汉正街里一
个不大不小的人物了,最主要的是他不想蹉跎年华,他想加快他征服城市的步伐,他要
加快步伐就必须进鞋城。远子花了几万块钱在鞋城里租了一个摊位。生意真的很好,日
进斗金不敢说,总之远子每天都要共生往信用社里跑一次,去存钱。但是好日子不长,
很快麻烦就来了。远子在鞋城的摊位旁是一帮潮州人租下的摊位,潮州人觉得远子的摊
位占了好地方,挡了他们的财路,要把远子撵走。远子当然不肯走。远子不但不肯走,
远子还想把潮州人撵走,这样两下就闹起来了。远子到打了包裹滚出鞋城时才明白过来
,这个世界上不是靠着脑瓜子灵光就能干出一番大事业来的,不是靠着肯吃苦能算计就
能过上好日子的,是有强势弱势主宰被主宰之分的;这个世界上也不光是由着一些戴了
大盖帽的人说了算,还有一种人,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建立了另外的一个社会,他们在某
种程度上比戴了大盖帽的人还要厉害,如果说大盖帽是社会上的血管,他们就是血管里
活跃着的红细胞,是说了算的人物。远子正是被这样的人物撵出鞋城的。
  紧接着出事是鱼塘。大尘把鱼塘经营得很好。大尘有力气,肯吃苦,不在客人来之
前往塘子里倒粪,让鱼吃饱了不咬钩。别人塘里的鱼,要是专钓鲫鱼武汉人叫喜头
,茶水不管,饵子不管,十八块钱一斤,大尘只收十五,还饶上茶水饵子,还饶上乡下
笑话。大尘塘里一天能出百十斤鱼去,出得隔壁鱼塘的塘主看了恨不得眼睛里生出一双
爪子来抢钱。
  有一天,一个疤拉眼领着一伙人来了,找大尘。疤拉眼对大尘说,他要接管塘子。
大尘说塘子是自己承包的,租子是按时交的,一分没拖欠过,合同没到期,凭什么要接
管疤拉眼说,凭他刚从号子里出来,他从号子里出来,要吃饭,要穿衣,要养伢,还
要打个一块两块钱的小牌,他已经是悔过自新的人了,他不能去偷去抢,那样影响武汉
市的大都市形象,他只能养鱼。大尘说,你要养鱼到处都是塘子,你可以到别的塘里养
。疤拉眼说,别的塘子都是生塘子,不如你屋里的塘子好,我调查过,你屋里的塘子出
鱼。大尘气坏了,说,你这不是强打恶要吗疤拉眼笑了,回头看看他带来的那帮人,
那帮人也笑。疤拉眼笑过,转过头来,撩开怀,露出胸前一条尺半长的刀疤,冷脸说,
伙计,老子真的不是非要你的塘子,老子们正愁没处混环境,你递条子是成全老子,老
子们晓得不能让鱼吃肉吃顺了嘴,你要再犯犟,老子们也管不得那多,一刀捅你下塘去
,充其量换一道汤重蓄一盘水
  远子骑了他的轻骑赶到鱼塘,发包的塘主愁眉苦脸地对远子说,兄弟,不是我跟你
扯野棉花,老疤这个人惹不起,他进号子是因为杀了他嫂子,他嫂子只顺口说了一句老
疤你领带没打正,他就一刀捅过去,把他嫂子捅得肠子直流,他连嫂子都杀,还有什么
道理可讲我有老婆伢,我是不讲这个道理的。
  鱼塘的事没落定,又出了菜包子和飞娃的事。菜包子和飞娃鬼迷心窍,跑去钓人家
的鱼。这里说的钓鱼不是真钓鱼,是三伏天,人家没有空调的里巷人家开了窗户睡觉,
他们跑去用刀子划开人家的纱窗,用带钩的竹竿往外钓衣服,被发现了,捉住痛打一顿
,然后送到派出所。远子闻讯后赶到派出所,交了五千块钱罚款,两个人在收容所里关
满三天,留下案底,按了手印,交远子带走。
  远子回到家,关上门,一脚踢飞一只板凳,劈头盖脸把菜包子和飞娃一顿臭骂,说
,一件休闲西服就把你们的心钓走了呀就把你们的眼睛打瞎了呀商场里就没有卖的
了呀菜包子吸一下鼻子,说,商场里当然有卖的,商场里要钱。远子从兜里掏出钱夹
来,往地上一甩,说,这不是钱?你们拿钱去买,加上那五千罚金,看能买出什么样子
的西服来菜包子蹲在地上抱了头说,我们晓得现在生活不好,鞋摊子被人挤掉了,鱼
塘又被人吃了黑,钱没有出处,我们才出此下策的。远子冷笑道,你们什么时候出过上
策你们也争口气,出个上策来给我看看菜包子说,上策也不是没有,上策只是你不
干。远子乜一眼菜包子,鼻子里哼了一声,说,给我收起你的上策,你的上策只配做猪
饲料
  接着就是共生得阑尾炎。共生忍了两天。共生跑到药店去买止痛药来吃。共生后来
实在忍不住了,叫出声来。小米说,大尘你们还打牌,你们眼睛瞎了呀,没看到共生人
都变形了医生说共生的阑尾已经穿孔了,要是再送晚点,共生就成尸体了。共生手术
后被推出来,麻药还没有过,人迷迷糊糊的,认不出人来,抓住大尘的手说,远子,我
晓得我们钱不多了,我想忍一忍就过去了,我不争气,没忍住,我下一回一定忍住。小
米当时眼泪就下来了,扑在共生身上喊:共生你傻,你说什么忍钱重要还是命重要
你还说下一回,你能经得起几个下一回远子咬着牙铁青了脸吼:都把嘴给我封上这
是医院晓不晓得
  远子终于吃上了黑道的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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