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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怀念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4)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1月22日02:02:10 星期二), 站内信件
怀念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
邓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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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推子很快熟悉了幼儿园的情况,熟悉了自己该干的活。推子是那种很能干的人,会
干的事情,他干得很出色,不会干的事情,他只要留心了学,也能很快上路。过去红娃
幼儿园去食品厂拖食品,因为要的是新鲜,每天两趟,都是桑红开了小货车去拖。推子
来了以后,先认了食品厂的路,和发货的人接上了头,他看院子里有一辆三轮车,板子
掉了两块,车轴坏了,他抽空修出来,不要桑红再开车去食品厂,自己骑了三轮车去厂
里拖食品。头两天推子的车骑得歪歪扭扭的,人多的地方,路窄的地方,过马路时,得
下来推着走,但很快的,他就学会了骑车,能把三轮车骑得像玩杂技那么好了。这样推
子不光省了锅炉和面包车的油,还省出了桑红每天跑食品厂的那两趟时间。
厨房里的杂活对推子来说比较困难一些。过去在家,他是从来不进厨房的。
但红娃幼儿园不是他的家,他知道这个。推子进厨房,先用眼,再用心,然后一件
事一件事,从容不迫地下手,生涩很快就不存在了。桑红的姑妈负责厨房里的事,桑红
的姑妈很挑剔,哪儿不干净不整洁了她都有意见,她开始也说过推子,说他这儿也不行
那儿也不规矩,她后来仍然说推子,但背后里姑妈悄悄对桑红说,这个乡下伢灵醒,比
前两次请的强多了,莫看不爱说话,心里头有数,这伢莫辞了,留下。
推子把自己该干的活都干了,又帮忙做一些分外的事情。他用两个晚上,把两间休
息室、三间教室兼游戏室从上到下打扫了一遍,要桑红买了石灰和颜料,先粉了墙,等
墙干了,再在墙上五颜六色地画了憨憨的熊猫、胖胖的大象、机灵的猴子、可爱的长颈
鹿,剩下的材料,他用在院子里,在院子里的粉墙上画了孙悟空、哪叱、金刚葫芦娃、
神笔马良、渔僮。幼儿园里里外外一下子就变了样,变得生动活泼、情趣盎然,是真正
孩子的乐园了。
桑红对推子的这一手显得很吃惊,她扬了她好看的眉毛,说:“推子,你还有这样
的本事呀”
推子拿笔描着渔僮脚下翡翠色的浪花,不好意思地说:“我也是凑合,上小学时学
过画,那时很喜欢,画了好几年,以后学习紧张,又丢了。”
桑红由衷地说:“你这哪里是凑合,你这样的水平,要是会电脑设计,可以去做卡
通,最起码能去广告公司吃白领饭。”过一会儿又说,“当然,我不希望你去那些地方
,我还是希望你留在我们红娃幼儿园,你留在红娃幼儿园,我心里踏实一些。”过一会
儿又说,“我这样想也许很自私,推子,我是不是很自私”
桑红在那里和推子说话,推子有时候会回答她,有时候不,他画着他的渔僮,他该
干什么还干什么,桑红经历过几次后就习惯了。
推子来幼儿园这几天时间,已经和桑红熟悉了,也和幼儿园教音乐的张项老师、教
英语的王樱老师以及姑妈熟悉了,大家都很喜欢推子,都觉得推子很懂事,又礼貌,肯
干活,不像别的乡下人。张项王樱和姑妈私下也议论过对推子别的方面的印象。张项说
,你们发没发现,推子长得蛮有味,又酷又有形。王樱说,不光有味,他还结实,你没
看他的小腿肚子,像是练过健美的。张项说,他这种人不像广告,你一眼看不出来,需
要仔细看。王樱说,你说得那么经验丰富,是不是仔细看过张项站起来要去掐王樱,
王樱嘻嘻笑着往姑妈后面躲。姑妈一边护王樱一边说,可惜是个乡下伢。张项放了王樱
,转过身来说姑妈,现在这个时代,最没有参考价值的就是出身这一条,真正有钱有权
有学识的人,十个里头有八个是乡下出来的。王樱在这个问题上和张项站在同一战线上
,说,最关键的问题是,正宗武汉早就稀烂了,你看武汉的儿子伢们,豆芽大一点,复
杂得超过奔腾98,心深得一块石头丢下去三年后才听得到响声,玩起来倒蛮能混点,
遇到事情哪个又是可靠的不像推子这样的乡下伢,一双泉水眼睛,一身青草气,一副
太阳肠子,我说不虚伪的话,真的是让人想入非非。姑妈说,你们一个个说得天花乱坠
,那好,你们就把推子带回去做你们屋里的女婿伢。张项一点不惧,摇一下辫子,说,
我要是没有刘东缠得紧,一时三刻不松手,我就把推子带回去。王樱从姑妈身后探出脑
壳来说,也不一定非要做女婿伢,做别的也行,做别的并不影响刘东的最后归属权,张
项你要怯了我上,我没有刘东我不怕。姑妈拿眼睛狠狠地白王樱,说,樱子你越说越没
得名堂了,你不要拿人家推子混点,人家伢老实,不该落得你混。王樱就做鬼脸,说,
姑妈你这是偏心了,说乡下伢的也是你,说老实伢的也是你,话都让你说完了,我们活
该做哑巴。姑妈说,你能做哑巴你要做了哑巴,天上就没得鸟儿飞了,总之你不要说
人家推子的坏话。王樱笑,说,姑妈,你这么护着推子,干脆,我和张项就不打推子的
主意了,我们向外发展,把推子让给桑红。
桑红不和其他几个人一起开这种玩笑。桑红知道推子话不多,他不说话,不等于他
没有听见别人说话,也不等于他就对别人的话没有自己的意见,这样的人叫惜言如金,
反倒是该赢得尊重。
幼儿园是租用的居委会的房子,推子没有来的时候,几个人轮流着留宿,姑妈还好
,三个女孩子轮上守夜,嫌六七间屋子,一个院子太大了,一个人不敢住,要拖另外两
个人一起住,其实人都在了,不是轮班,倒是集体守夜。推子来了以后,大家再不用守
夜,特别是张项和王樱,她们两个人一个有了恋人,一个虽然还没有,但一大堆男朋友
放在那里,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楚,反正都是要应酬的。她们这种青春得一塌糊涂的女孩
子,城市得一塌糊涂的女孩子,不能白天做了一天的孩子王,到晚上还得守着空空的屋
子闻奶味,那等于是杀她们。现在推子来了,相当于把她们从牢房里放出来了,她们哪
里有不高兴之理。
那天下午,孩子们离园后,桑红领着张项王樱和姑妈帮推子一起做完卫生,然后收
拾一番各自回家。桑红出门走到街上后,突然想起什么,说,呀,我忘了东西,我回去
拿。姑妈站下来说,你快去,我等你。桑红说,不用等,你们先走。王樱就说,姑妈你
想当灯泡呀人家回去不光取东西,人家说不定还要布置工作,你等到天黑呀。姑妈笑
,说,樱子我看你油得不成样子了。王樱就冤屈地喊,怎么是我油,你没看你屋里桑红
,我们这些憨子是螳螂捕蝉,她是黄雀在后,她老奸巨猾得都可以进精典排行榜了,你
还嫌我们这些人梯做得不好呀张项也笑,说,王樱你只是一颗红心,嘴还是讨人嫌。
桑红不理会几个人说什么,转头回了幼儿园。推子正在院子里收拾花坛边的砖头,
见桑红回来,没起来。桑红走到花坛边,在推子身边站着,站一会儿,推子立起身来,
搓着手上的泥土,说,你怎么没走桑红说,先走了,又回来了。推子说,你有事桑
红说,没什么事。推子说,哦。说过以后又蹲下去,继续收拾他的花坛。桑红又站了一
会儿,天渐渐黑了,桑红就走了。
推子去找远子,一般是利用白天时间。推子在幼儿园的工作是定时的,虽然事情不
少,相比养鹿场里的活却并不重,推子应付裕如,这样就能有不少时间去找远子。
推子找远子找得很苦,也很茫然。武汉三镇,七百万人口,要找一个在这座城市里
没有任何记录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推子经常被人喝斥,遭人白眼,还被人当作做笼
子的,或者是为夜晚的行动探路的,遭到不断盘问。推子一般不在乎这些,他理解他们
,理解这些武汉人,他知道他们那样做有他们的道理,武汉是他们的,他们有权利怀疑
任何不是武汉人的人,他们也有权利盘问任何他们认为对武汉可能会造成破坏的人。这
是一种热爱。一热爱就会产生保护的欲望。推子尊重这样的欲望。推子一般会很冷静地
回答人们的盘问;别人白他的眼,他当别人眼睛不舒服,换个眼睛姿势;别人喝斥他,
他也不还嘴,让喝斥他的人占尽武汉人的面子。
晚上推子不出门,守在幼儿园。推子知道桑红相信自己,让自己住在幼儿园里,是
把幼儿园交给他来照看,他要对得起这个相信。每天晚上,推子很早就洗了漱了,关了
幼儿园的大门,检查一遍水电煤气,回到休息室,铺好床,然后在灯下翻开他带来的那
册《世界地图》看。
推子很喜欢这册地图。他喜欢一页一页地翻动那些微黄的厚纸,沿着淡蓝色的海洋
、褐色的高原、绿色的平原和灰色的盆地穿行,他的目光在这些地方穿行的时候,额角
会有微微的汗水渗出来,好像他是真的在行走着,行走得毛孔舒张。有时候推子会在一
个地方盘桓,他会在一个地方流连下去,有时候他很急,会走得很远,他甚至会穿越整
个科迪勒拉山系,或者从马里亚托角出发,过土阿莫土群岛、社会群岛、萨摩亚群岛、
埃利斯群岛、新赫布里斯底群岛、所罗门群岛,穿过托雷斯海峡,再过努沙登加拉群岛
、爪哇岛、克罗泽群岛、好望角,穿过大西洋,驶过巴拿马运河,回到最先的出发地。
推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喜欢看地图,并且在地图上行走。他自己也说
不清楚。
推子耳朵尖,听见外面有人叫门,他披上衣服,去院子里,把门开了,桑红站在门
口。
桑红洗漱了一番,换了一身宽松的休闲服,干净得有些过分,人本来瘦削,眉毛细
细的,风揉碎的云丝一样,又是这身打扮,就有弱不禁风的样子,让人有些担心。推子
在黑 暗中默默地看桑红。桑红问他弄过饭吃没有。推子说吃过了。桑红问推子在干
什么,推子说没干什么,看地图。桑红问,是《世界地图》吗推子说你怎么知道?桑
红说我见过那本书,你来的时候就带着它。又问,你怎么会喜欢地图现在没人看地图
,现在大家都看电视,电视里装着世界。推子不说话。
两个人站在门口,一辆垃圾车从他们面前驶过去,然后又是一辆,这回不是垃圾车
,是洒水车。不远处是空军161医院,医院大门两旁开了不少鲜花店,天黑着,花店
里灯亮着,那些花小心翼翼地簇在灯光下,变了原先的样子,有点像云彩。桑红突然扑
哧一声笑了,腰弯下去。推子不明白桑红笑什么。桑红说,我来这里,只我问你问题,
你也不问我来干什么,你把我堵在门口,让我站在这儿,也不请我进去,倒好像这幼儿
园不是我的了。推子一下子觉得很窘,把门扇开大了,侧过身子,让桑红进了幼儿园。
两个人到了教室里,推子开了灯,桑红先在板凳上坐下,推子也拉过一只板凳来坐
下。板凳是孩子的,两个大人坐在上面,蜷着身子,有些怪怪的,尤其是推子,坐得很
狼狈。桑红说你别坐板凳,你坐桌子。推子说,我太重,再说那些孩子看见,他们会不
喜欢。桑红说孩子不在,他们看不见。推子说我自己能看见。桑红看他一眼,目光里有
一种别样的成分,说,你这个人真怪。
两个人坐了一会儿,日光灯发出荧荧的振流声,像有无影的蜂儿在那里飞舞着。
桑红抬起头来看着推子,打破沉寂说:“看来我要不说,你一晚上都不会问的,那
我就告诉你,我来是专门看你的。”
推子也抬了头看桑红,仍是不说话。
桑红看推子没有说话的意思,就继续说:“白天忙孩子,顾不上,我想下班了,不
忙了,我就来看看。我还想你要是没吃饭就好了,你没吃饭我就请你出去吃饭。”
推子说:“我吃了。”
桑红说:“我知道你吃了,你已经说过了。”
推子就又不说话。
桑红呆了一会儿又说:“推子你好像不太喜欢武汉,你在武汉整天没有一句话,我
在想,你要不是来武汉找你弟弟,恐怕你永远都不会到武汉来。推子你给我说说,你们
家乡是不是很好”
推子低了头,他看见一粒红色的扣子躺在地上,不知是哪个孩子衣服上丢的。推子
弯了腰,伸手把扣子拾起来,捏在手里。推子说:“是。”
桑红没听懂。桑红想,是她没问清楚,她把两个不该一起问的问题一起问了。桑红
还想说什么,外面院子里的大门敲响了,敲得像爵士鼓。
推子起身去了外面,把门打开。推子先没看清楚,后来他看清楚了。
推子说:“小米”
小米脸上汗漉漉的,头发沾了一绺在眉间,这就让她像一头刚从湖水里跃出来的梅
花鹿,推子有一阵下意识地要往一边躲,是怕她一抖身上的水珠子,湿他一脸。
小米抱怨地说:“鬼武汉,巷子又多,人又怪,问个路,好像问他家的钱柜,又好
像问他家的祖坟,恨不得把你支到太平洋去转一圈。”
推子问:“小米你怎么来了”
小米说:“你怕我来呀问这话。”
推子就不说话。
小米看推子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正打算说什么,桑红从教室里走出来,走到院
子里站着。小米挑了一个狐眼,不说话了,看推子。
推子站在那里不说话。小米站在门口,桑红站在院子里,推子不说话,两个女孩子
也不说话。站一会儿,桑红走过来,对推子说,推子我先回去,有话我们明天再说。桑
红说过,从小米身旁走过。桑红像一棵藿草,小米像一株芙蓉树,两个人风格迥异。
小米等桑红走了后,转过头来,那时她脸上的汗珠儿已经干了,留下一片凉凉的夜
光。
小米说:“远子找了我。”
推子看着小米,过了好一会儿说:“他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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