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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怀念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5)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1月22日02:02:28 星期二), 站内信件

怀念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

邓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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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远子派了大尘到红楼宾馆来接小米。
  大尘戴一副水晶墨镜,穿一套美尔雅西服,头发和皮鞋一样锃亮,手里捏了一只西
门子手机,小米见到他的头一眼,差点儿认不出他来。小米说,大尘你怎么这一身打扮
活像个旧社会的打手。大尘端了架子笑,说,说打手对了,说旧社会,起码时间概念
不对。大尘潇洒地招手叫小姐,要小姐上茶。
  小米人没落座就着急地问远子。大尘说,你这么着急问远子,看来远子没说错,他
知道你想他,他要我来接你。小米说,他接我干什么大尘跷了二郎腿说,小米,现在
我们算是混出来了,现在我们真正有了地盘,而且正在做大。小米说,到底怎么回事,
远子现在在哪里,你快告诉我。大尘说,你先等我喝一口茶,我大老远从唐家墩赶来,
过了两座桥,打的头都打晕了,你不说问问我累不累,你只问远子,我真是伤心得很。

  大尘喝过几口茶,然后告诉小米,江岸货场那件事出了以后,远子担心对方报复,
带他们几个去南方躲了一段时间,再回到武汉,重新混环境,打地盘。经过一番努力拼
搏,终于在杨汊湖吃掉了河南人方脑壳,做了一方老大。现在他们主要吃杨汊湖一带的
安居工程建筑工地,在杨汊湖一带势力最大,不但有一支以麻城人为主的建筑队,还开
了两家建筑材料加工厂,自己买了房,事业正在蓬勃发展。远子觉得这个时候已经安顿
下来了,可以把小米接过去了,就打发大尘来接小米。
  小米说:“你们还在干这种事呀你们怎么就不吸取教训,非要一条道走到黑”

  大尘不以为然地说:“不干这种事干哪种事你以为武汉是什么武汉它让你干什
么我倒是想在武汉盖房子,想在武汉种地,想在武汉做生意,想在武汉当花工,你晓
得我种花种得最好,我种的米兰还参加过全国花卉展览,可是武汉它不让我种米兰。我
不干这一行干哪一行再说小米,你不要轻视这一行,你哪里晓得吃这碗饭的好处。这
碗饭一端,对不起,我们凭霰弹枪说话,哪个枪快哪个是老大,管你是不是祖宗八代的
武汉人。”
  小米差一点就拿脚去踹大尘了。她说:“你不消讲什么霰弹枪的事情,你把远子给
我叫过来。”
  大尘晃着二郎腿,说:“小米,远子已经不是当年的远子了,远子现在有身份,他
如今出门都是我们几兄弟前呼后拥,一般人要见他,摆台子请他吃饭,都要看他愿不愿
意。当然你不同,你是远子心目中的人,所以远子要我来接你,我这样说对吧你收拾
一下,马上跟我走。”
  小米说:“我不会跟你走,我也不会到远子那里去,但是你要把远子叫来,推子要
见他。”
  大尘愣了一下,身子往前一欠,手中的茶碗和跷起的二郎腿一起放下了,问:“怎
么,推子来了他在哪里”
  小米说:“推子来了快两个月了,一直在找远子。推子说他要把远子带回去。”
  大尘说:“这是不可能的事,远子不可能丢下他的事业回去,我们不会答应——推
子是不是知道了远子和我们的事”
  小米扬了扬眉毛,说:“推子知道,是我告诉推子的,我写信把推子叫到武汉来的
。”
  大尘气坏了,说:“小米我老实告诉你,你这样做很不对,你这样做有点像是祸水
的意思。我早就告诉远子,我说远子你不能这样,你不能太迷女人,你要喜欢女人,可
以有很多方法喜欢,不客气地说,找鸡也是一种喜欢,找鸡还方便,又不拖泥带水,但
你千万不要迷恋她们,你迷恋她们要坏大事的,果然让我说中了吧”
  小米不说话,站起来,飞起一脚,把大尘踢得仰八叉摔下去,茶水泼了一头一脸。
远处的当班小姐看见,先吓得捂了嘴,再跑过来,捡了地上大尘的打火机,站在那里搓
着手,一个劲地对大尘说,老板对不起,老板对不起。
  大尘从地上爬起来,撸了一把脸上的茶叶,瞪了小米一眼,掏出皮夹子,摸出一张
蓝精灵,往桌上一拍,恶狠狠地说,连茶带杯子,算我的,零头不找,算小费。说罢拿
了桌子上的手机和打火机,拎了拎衣襟,大步走出咖啡厅。
  当天晚上远子就把电话打到红楼宾馆里,找到小米。
  小米余怒未消,在电话里喊,远子你告诉大尘,他做鸭都不配,我迟早会杀了他

  远子打断小米的话,干脆利索地问,推子在哪里
  小米说,你问我,我晓得他在哪里我只晓得大尘他拿我当鸡来比,他死定了
  远子说,小米你要杀大尘我明白,你先等两秒钟,先告诉我推子在哪里。
  小米说,推子在汉口,他在打工,他打工挣钱来找你。
  远子问,具体在什么地方
  小米说,我只知道是一家幼儿园,在工农兵路上,别的事我也不知道。
  远子说,小米我留给你一个电话号码,你记下来,如果推子与你联系,你就把这个
号码告诉推子。
  远子说了那个号码,然后他问小米,你来不来
  小米说,不
  远子再不说什么,把电话挂断了。
  ……
  远子派大尘到红娃幼儿园来接推子。
  大尘在红娃幼儿园的每个教室走了一圈,和桑红、张项、王樱热火朝天地说了一阵
话,还把自己的呼机号留给了她们。
  从幼儿园出来的时候,大尘说,推子你完全是生活在鲜花丛中,你这个样子很风流
。等上了出租车后他又补充了一句话,但是你白鲜花了,你没有远子潇洒。
  推子和远子在建设大道电视台对面的“现代启示”酒吧见了面。
  推子被大尘领上楼的时候看见菜包子、飞娃和共生坐在楼下的一个吧台前,他们是
一样的黑色西服,看见推子进来时都朝推子点头,但他们没有离开吧台。推子有点认不
出他们来了。
  远子在酒吧楼上的一个角落里等着,一个人。推子去时,远子站起来,很亲热地过
来拥抱推子。远子说推子我想你。推子在远子拥抱他的时候感觉有些异样。远子在家时
也常常抱他,有时候远子爱抱他的胳膊,有时候远子爱抱他的脖子,更多的时候,远子
是从远处跑过来,像止不住飞的一只鸟儿,抱一棵大树一样地抱住他。远子虽然聪明,
但推子是他的一棵大树,这一点谁都知道。那个时候推子的感觉不同,那个时候推子是
一条鱼,远子是另外一条鱼,两条鱼拿他们各自的依赖来相互摩擦,搅起浪花来,感觉
是很好的。现在远子拥抱推子,推子没有了那种感觉,推子觉得拥抱着他的不是鱼了,
而是一只陆地上的动物。推子看远子,远子还是那个柔软的边分头,眼睛也是亮亮的,
满是孩子气,除了服饰变了,别的似乎一点没变。推子就不大明白,是不是自己出了问
题,是不是两个月的时间里,武汉让他失去了辨别能力。
  等大尘离开以后,两兄弟落座,远子把桌子上的嘉士伯啤酒和各种各样的小吃推到
推子面前。推子把面前的啤酒推开,抓竹篮子里的爆米花吃。两兄弟说了一会儿话,说
东冲镇的事情和家里的事情。远子哈哈地笑,说爸怎么这样,是妈把他惯坏了。推子说
,你要是在,爸就不找妈扯皮,他只会疼你,没有时间扯皮了。远子就很得意,说妈呢
,妈不是一样疼你。两个人说着话,远子喝啤酒,推子吃爆米花。
  远子喝光两瓶嘉士伯后说:“推子我知道你,你从来不到武汉来,你从小就向往武
汉但你就是不来,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你给我讲过多少武汉的故事我一直没有想通一个
问题,你为什么不到武汉来。推子我知道这一次你来武汉干什么,你不是终于想通了,
你是要把我领回东冲镇去。我明白你的想法推子,但是我不能跟你走。我的想法和你的
想法完全不一样,我不能回东冲镇去,我不会像你那样一直做梦,我不喜欢在梦里头生
活,我说过我要征服武汉,这就是我的想法,现在我正在按照自己的想法做,而且做得
很好,而且能够做得更好,我相信这一点,所以我肯定不会跟你回东冲镇去的。”
  推子坐在那里吃爆米花,他差不多一口气吃光了两篮爆米花。推子知道那是一个虚
假的现象,他吃掉的不过是一把美国玉米,这样的玉米他能吃掉一大盆,而不是一把。
远子叫小姐继续上爆米花的时候推子隔了橡木栏杆朝楼下看,他看见大尘那几个人坐在
吧台前,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大声地说笑,他们的声音很大,推子觉得他们是故意用那么
大声音说话的。推子不明白他们怎么会坐在吧台前的,这是一个和爆米花同样奇怪的现
象。推子知道道理不会是一样的,他和远子的道理不会是一样的,虽然他们是兄弟,虽
然他们过去是两条亲密无间的鱼,他们在一片水域里游戏,共同搅起浪花来。推子还知
道远子已经出息了,他在武汉的某一个角落里已经出息成一个人物了,这样的出息不是
东冲镇的出息,远子拿着这样的出息是不会轻易放弃的。他不放弃,等于是一种宣布,
宣布推子再没有保护他这个弟弟的权利了,没有疼怜他这个弟弟的权利了,没有在风来
的时候、浪来的时候遮挡在前面的权利了。但是推子在小姐端上第三篮爆米花并且离去
之后,仍然抬起头来,盯着远子。
  推子说:“远子你得跟我走,你不能留在武汉。”
  远子笑了笑,说:“那是不可能的,推子你知道那不可能。”
  推子点点头,说:“你如果不走,我就强迫你跟我走。”
  远子脸上的笑容没有了,他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让椅子前面的两只腿悬空起来,
声音有些冷冷地说:“推子,你不要过分。”
  推子说:“我是你哥,我不过分。”
  远子说:“哥也过分。”
  推子说:“那就过分。”
  远子说:“我不喜欢。”
  推子说:“我也不喜欢。”
  远子从桌子上拿过烟,怂一支出来叼在嘴上,咔嚓一声打燃火机。
  推子已经看出这样是不可能了。推子看见悬空在那里的两只椅子腿。推子看出来了
,但推子并不认为那就是结局,并不认为悬空就是结局。推子把面前的爆米花推开,从
桌子前站起来,立在远子面前。远子看推子的表情,他那样仰着头看推子有些不方便,
他也从桌子边站起来。两个人站在那里,脸离得很近,像两条生着气的鱼,敌视的鱼,
彼此对视着,之间干涸得没有丝毫水分。
  楼下大尘等人一直在注意这边的情况,他们就像一群警觉的虾子。他们一看见两个
人站了起来,并且敌意地对视着,立刻停止了大声说笑,站了起来。菜包子朝门口走去
,其他几个人昂了脖子朝楼上看。大尘在飞娃耳边小声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快步朝楼上
走来。
  远子和推子对视了一会儿,把目光移开了,在大尘走近前,他有些伤感地摇了摇头
,把嘴角的烟准确地吐进烟碟里,离开桌子,朝大尘走去。
  大尘迎住远子,朝推子看了一眼,他们一起下了楼,和其他几个人,猫儿出没似的
离开了“现代启示”酒吧。
  推子有些不太适应这种情况。他有点反应不过来。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坐下
,坐一会儿,回过神来,从竹篮子里继续抓爆米花吃。等他快要吃完第三篮爆米花时,
身边坐下一个人。推子扭过头来看了那个人一眼,把竹篮子里最后两粒爆米花塞进嘴里
,说,你来干什么
  小米撸一下稀疏的黄毛短发,说:“远子通知我你们要见面。远子要我带行李过来
。我不想见远子,先在外面躲了一会儿。”
  推子伸了伸脖子,把最后两粒爆米花咽下去,问:“酒吧贵不贵”
  小米说:“这种酒吧比较贵。”
  推子呆呆地看着空无一物的竹篮,说:“我身上没有带钱。”
  小米看他一眼,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说:“你可以回去拿。”
  推子说:“他们不会让我走。”
  小米说:“你把我押在这里。”
  推子说:“押在这里怎么样”
  小米说:“你要不回来,他们可以把我卖了。我这样的女孩子一般可以卖一个好价
钱。”
  推子从竹篮上收回目光,看小米一眼。推子被小米如星的眸子刺了一下。推子觉得
大家都在跟他捣乱。推子有些赌气,他伸了手去拿桌子那一头的嘉士伯。小米一下子捉
住他的手。小米把短短的头发象征性地往肩后一撩,说推子你干什么
  推子说:“我喝酒。”
  小米说:“我知道你喝酒。我知道你身上没有钱。我还知道你回去拿钱也没有用。
两张台子,你一个月的工资根本不够付账,你还没有挣够这么多钱。但是你就没有想过
我在这里,推子你从来不往这方面想,你就是山穷水尽了也不会往这方面想。你说他们
不会让你走,如果他们要让你走呢那会怎么样你不用说什么,我知道,他们要让你
走,你肯定会走,拔腿就走,你宁肯把我押在这里让他们把我卖了也不肯让我付钱。推
子你太黑你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你其实比远子还要黑推子你干脆直截了当地承认,
你根本就不会喝酒”
  小米说完这番话以后不再理推子,把小姐叫过来结账。小姐告诉小米,账已经结过
了,是先头来的那几位先生结的,如果留下来的两位需要什么,另外再结账,如果你们
不要了,可以继续坐下去。
  小米不需要了。小米不光不需要,也不坐,她不管推子怎么想,把推子从吧桌前拉
起来,拉他离开了酒吧。小米一直把推子送到红娃幼儿园门口,在那里站下。小米一路
上都在朝人大声喊,就是不和推子说话。小米知道推子这个人,推子心里要是有事了,
只会自己和自己说,他不会告诉任何人,他也不会和任何人商量。
  小米说:“推子我过武昌了,我要回去接班。”
  推子点点头。
  小米说:“推子有一句话我要对你说。”
  推子看着小米。
  小米说:“我很后悔给你写那封信。我写那封信一点作用也没有。你不可能把远子
带回东冲镇去,远子他已经回不去了。你不知道武汉,你也不知道远子。推子你应该忘
记那封信,你也把远子忘掉,你就当远子他终于成了武汉人了。你自己回去,回到东冲
镇去,养你的鹿,看你的地图,你留在武汉已经没有意义了。”
  推子说:“你不进去坐一坐”
  小米说:“算了,我不喜欢进别人家里坐。”
  小米说完就走了。
  推子站在幼儿园门口看小米的背影。小米的两条长腿在武汉是个奇迹,她这样的长
腿在武汉的大马路上交替迈进,比任何标志性建筑都光彩夺目,她躲避武汉车辆的样子
也很灵巧,这当然不仅仅和长腿有关;有几个走在路上的武汉人转过头来看小米,他们
看小米青春盎然和妩媚的样子,他们还嗅到了遥远的小米身上散发出来的森林的气息,
他们木呆呆地,都不怎么会走路了,就好像一个从武汉之外来的美丽的动物从面前经过
,他们完全被征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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