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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怀念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6)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1月22日02:02:48 星期二), 站内信件

怀念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

邓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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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晚上,桑红又来看推子。桑红依旧是洗漱过,干净得过分,头发散披在肩上,
穿一套宽大的休闲装,让人必须留心她,否则她就会悄没声息地消失掉似的。
  推子给桑红倒了一杯水,在桑红对面坐下。桑红这天晚上话很多。桑红主动讲了她
办红娃幼儿园的事情。桑红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她的成绩很一般,属于那种离大
学很遥远的大多数,她也没有什么家庭出身背景,父母是普通的职员,前些年相继过世
,来不及替她安排工作。桑红没有考上大学并不失望,这种事是一开始就预料到了的,
不可能有什么打击,无非是提前几年走上社会罢了。桑红和大多数高中毕业生一样,自
己给自己安排工作。她先在商场里做导购小姐,然后她学过美容,她还做过晚报和市场
信息调查公司的投递员。桑红做这些工作收入都不高,有时候遇到单位效益不好,还要
拖欠工资。桑红有一个哥哥,原先是商业贮运公司的司机,公司经济不景气,哥哥下岗
了,自己贷款买了车开出租,跑了几年,贷款还清了,落下一台伤筋动骨老气横秋的破
车,总算有个能养活家小的饭碗。哥哥想办法凑了一笔钱给桑红。哥哥说,小妹,如今
截车吃黑的多,警察不耐烦的多,行里抢生意的也多,生活艰难,我吃这碗饭,也不知
道今天早上出车,晚上能不能回来。我做哥哥一场,其实也顾不得你,是我这个哥哥没
得用,这笔钱你拿着,自己想办法,做一件事,只要能顾生活,自己喜欢,哪天我没有
回来,你能自己照顾自己,就行了。桑红喜欢孩子,她觉得和孩子打交道不累。她原来
就想考幼师当老师,可惜成绩不争气,现在哥哥给了一笔钱,她就辞了原来的工,请了
同学王樱和朋友张项入伙,再拉了姑妈来帮忙,办起了红娃幼儿园。
  推子说:“原来你也不容易。”
  桑红说:“你是不是以为我办了这家幼儿园,大小是个老板,和你不一样我给你
说,我哥哥给我钱的时候,他说哪一天他没有回来,我自己能够照顾自己就行了,当着
哥哥的面我什么都没有说,回屋以后,关上门哭了一大场。其实大家都一样,都不容易
。”
  推子说:“你有一个好哥哥。”
  桑红看推子一眼,说:“你也一样是个好哥哥。”
  推子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会开车,只会养鹿,鹿比人听话。”
  桑红眼睛亮了,好看的眉毛往上一挑:“推子,给我讲讲你的鹿。”
  推子就活跃起来,给桑红讲他的鹿。推子讲他的鹿怎么听他的话,他一进鹿场,它
们全都跑过来,拿嘴来拱他,拿身子来擦他,那些小鹿还会顽皮地和他的狗打闹一番,
只有顶着美丽盘角的公鹿远远地站在一旁,庄严地看着他,不肯走近。他的狗名字叫肚
脐,喜欢和鹿疯,疯得皮毛上都是汗,累得直咳嗽,每次从鹿场回去时都要叫好多遍,
不肯走,回家待不了一会儿就嚷着要往鹿场去,好像它不是一条狗,而是一头鹿似的。

  桑红笑:“怎么起了个肚脐的名字”
  推子告诉桑红,狗的名字原来不叫肚脐,原来的名字很长,叫复活节岛石像,因为
名字太长了,不好叫,就改了。狗很聪明,它知道你为什么叫它,如果它不想理你,它
就跑,你还没来得及叫完它的名字,它就跑不见影子了。
  桑红笑得没有办法,差点儿没把杯子里的水泼了。笑过后,问怎么给狗起那么长的
名字,为什么不起短一点的,比如黑豹,比如火。
  推子说他喜欢这个名字,他喜欢这一类名字,他给他的每一头鹿都起了这样的名字
,比如说喜马拉雅、东非大裂谷、罗布泊、马尾藻海、楼兰、南马特尔、波利尼西亚、
撒哈拉、魔鬼三角,等等。狗的名字是从复活节岛石像这个典故上来的。那是智利的一
个小岛,岛上遍布火山,居住在岛上的波利尼西亚人称其为“拉帕努伊岛”或“提毕托
奥提赫纽”,意思是地球的肚脐。岛上矗立着600多尊巨人石像,千百年来,谁都不
清楚美洲人在远离大陆3600多公里的南太平洋一个小岛上雕凿如此众多的巨人石像
是为了什么,这是一个千古之谜。
  东非大裂谷也是一个谜,它北起红海以北的约旦地沟,南到赞比亚河口,经过埃塞
俄比亚和坦桑尼亚,穿越整个东非洲,全长5800公里,宽度从几公里到300公里
,深度从1000米到3000多米,被地理学家称做“大地的伤疤”。在东非大裂谷
布满了大小火山,乞力马扎罗山是其中最高的火山锥,海拔5895公尺,是非洲第一
高峰,它虽然紧靠赤道,山顶却终年积雪。非洲大陆的最低点阿萨耳盐湖也在东非大裂
谷,湖面在海平面以下155公尺,比吐鲁番盆地的艾丁湖还要低1米。在东非大裂谷
曾经发掘出世界上数量最多的早期人类化石和石器遗址,考古学家普遍认为,东非至南
亚一带是人类的发祥地。
  桑红听推子讲那些遥远的事,眼睛直直地看着推子。
  桑红突然问:“推子,你找到你弟弟没有”
  推子本来兴致勃勃,桑红那么一问,兴奋就像一只漂亮的气泡,戛然爆开,消失掉
了。他看桑红一眼,不说话了。
  桑红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她不该离开他,一个人从非洲大裂谷出来,回到现实
中,问推子这样的问题。她也许是好意,也许她想要关心推子,关心他正在做的那些事
,但她错了。推子开始一直在说话,他来到红娃幼儿园以后第一次说那么多话,她本来
应该让他继续说下去,他说了复活节岛,说了非洲大裂谷,接下去他可以再说喜马拉雅
、罗布泊、楼兰、马尾藻海、南马特尔、波利尼西亚、撒哈拉和魔鬼三角,他可以无休
止地说下去,她甚至有可能让他说得更多。现在她失去了这个机会。
  桑红后悔极了,她坐在那里,怆然若失。推子起来给桑红的杯子里斟满水,又坐下
,还是那种不适应的样子。桑红叹息一声说,真的,倒像你是这里的主人而我是客人了
,推子我知道你不想我再坐下去,你想一个人待着,那我回去了。
  桑红站起来往外走,推子送她。桑红知道推子不是送她,推子是要关门,那是推子
的任务,她布置给他的。桑红心想她还是老板,她没有让推子改变什么。但是桑红不甘
心地想,难道推子在乡下,他在他的鹿场里,也是他那些美丽的鹿们的主人吗他离开
鹿场的时候,他的那些和他亲密无间的鹿们也会在他身后关上门吗
  在武汉一个极其平常的夜晚,武汉女孩桑红有些伤心。
  八
  推子和远子又见了一次面。
  推子按照远子先前留下来的号码,给远子拨通了电话。远子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约推子在台北路“明白人茶坊”见面。
  推子没有要桑红送,他自己找到“明白人茶坊”。他去的时候,远子已经先到了,
这一次远子只带了多多一个人。
  两个人一落座,推子就问:“大尘他们呢他们不是总跟着你吗”
  远子说:“他们有事做,泡茶馆泡不出天下来。”
  推子问:“什么天下”
  远子看推子一眼,说:“这些事你不要问,问下去你也解决不了,那是我的事。”

  推子说:“什么事这是不归路你晓不晓得”
  远子不想提这一类问题,把话头岔开,说:“你来武汉也有两个月了,你是怎么打
算的是打算在武汉长期待下去呢,还是怎么样你要是打算在武汉长期待下去,打算
朝哪方面发展推子我想好了,你这种人,是读书的材料,现在和过去不同了,现在读
书只考钱,要不然你干脆读书,读大学读研究生都可以,你在华师读,在华工读,还可
以读武汉大学,你要是愿意,这方面我可以去办。”
  推子说:“你不要把我的话转移了,我说的是你的事。”
  远子用食指和中指夹住茶碗盖,轻轻拂去茶碗里的浮沫。多多在远处的一张桌子边
坐着,埋着头聚精会神地打游戏机。推子觉得这种场面很奇怪。
  远子拂过茶沫,把茶碗盖盖上,并不喝茶,说:“推子你是真的不明白,你也没有
必要明白,你不明白又没有必要明白的事,何必一定要问。”
  推子说:“你是我弟弟。”
  远子说:“我是你弟弟,但我不是你,你能管我一辈子”
  推子说:“我管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能管你一辈子。”
  远子说:“推子你和过去不一样了,过去总是你听我的。”
  推子说:“过去我是宠你。”
  远子说:“推子我要怎么说你才不缠我”
  推子说:“要就干正经事,如果你答应下来,你可以继续留在武汉,我回东冲镇去
。如果你做不到,那就跟我走。”
  远子盯着推子说:“我不会跟你走,我不会再回到东冲镇那个地方去了,但是我也
不能向你保证什么。推子你在这方面很幼稚,和你养的那些鹿一样。你要我干的所谓正
经事,其实根本就不存在。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城市。城市的意思是什么
是我们这种乡下人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主人,永远也不允许进入,永远也找不到位置放下
自己脚的地方。我不是不想干别的事,可你所谓的正经事,它们全都留给城市人了,城
市人想不想干能不能干都是他们的,他们宁肯把这些事沤烂也不会让我来干,他们不光
不让我干,他们中间的一个白痴都可以叫我滚。他们问我,你的户口呢你的暂住证呢
你仔细听一听,暂——住——证,意思是停下来歇歇脚你就滚蛋,滚蛋以前还得把你
弄脏了的地方收拾干净,因为你是乡下人,乡下人等于是城市垃圾。他们按照这个方式
分出不同的人和人,然后他们就开始打包,把不同的人分别送到不同的地方去。我凭什
么就该遵守这种秩序凭什么要按照他们的规定生活我就要按照我的方式来生活,按
照我可以的方式来征服城市,我不会听天由命,我就是做恶人,也要咬城市一口”
  推子不知道他是怎么抬起手来的。推子的手很重,把远子抽得半天没有转过脸来,
远子再转过脸来的时候,他的脸上清清晰晰地印着四条指印。
  多多先是没有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以后他扑了过来,从后面拦腰抱住推子。
  远子冷静地说:“多多,松开他,这里没有你的事。”过一会儿他又补充一句,“
你不是他的对手。”
  多多把手松开了,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两个人。
  远子站起来,盯着推子:“你打我。”
  推子不说话。
  远子说:“你从来没有打过我,这是第一次。”
  推子还是没有说话,他被自己的行为搞蒙了。
  远子抻了抻衣领,说:“就这样,你打了我,我们兄弟之间就算了结了,我也再不
欠你了,以后的路,我们各走各的,你不要再管我。”说完,远子丢下推子,领着多多
走出了茶坊。
  推子用红娃幼儿园外面的公用电话给远子打电话。
  推子说远子你必须跟我回去。
  远子冷冷地说这是不可能的。
  远子说推子你要明白我不再是东冲镇的远子了,再不是你的弟弟远子了。
  远子还说推子你也不要再留在武汉,你不是武汉人,你永远也不可能成为武汉人,
你还是回去吧。
  远子说完就挂上了电话。推子再拨,他就不接了。推子每天都拨,至少拨几十遍,
远子再也没有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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