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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怀念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8)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1月22日02:03:41 星期二), 站内信件

怀念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

邓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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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事情结束得比推子预料得早。
  那天推子从外面买材料回幼儿园,车还没蹬到幼儿园门口,焦灼不安蹲在门口的大
尘远远看见他,站起身子朝这边奔过来,一把抓住车龙头,气喘吁吁说:“推子快跟我
走,远子出事了”
  推子刹住车,问:“怎么回事”
  大尘带着哭声说:“我们遭了伏击,远子挨了两枪。”
  推子厉声问:“人呢”
  大尘说:“在马场街一家私人诊所里,你跟我走。”
  推子冲进那家藏匿在曲里拐弯的巷子里的私人诊所,多多、菜包子、共生几个人脸
如白纸地站在诊所里,一个个手足无措。远子鲜血淋漓地躺在一张脏兮兮的床上,飞娃
躺在另外一张床上。远子一动不动,头歪在一边,手耷拉在床沿。飞娃抱着自己被霰弹
枪打得乱七八糟的腿,杀猪似的大叫。一个蓄着山羊胡子的干巴老医生领着一个乡下人
打扮的中年妇女手忙脚乱地在两张床之间穿梭,瓶子罐子碰得一片乱响。山羊胡子声音
干涩地在那里喊,你们谁是O型血你们报一下血型
  推子冲过去,推开多多等人,扑到床边,一下子抱住远子。
  推子喊:“远子远子”
  两枪都打在远子的肚子上,远子的肚子被打烂了,像一朵亚马逊原始森林里开得巨
大而奇形怪状的食人花。远子一直处于休克状态,推子抱他的时候他不理推子,脖子梗
着,手耷拉在一边,是一种真正生气的样子。
  推子回过头来朝大尘喊:“叫车来送他们去医院”
  大尘说:“不能去医院,那边的人和警察都会在医院里布控,我们去医院等于自己
送进笼子。”
  推子瞪着眼吼道:“不要给我提什么笼子叫车”
  大尘慌慌张张跑出去叫车。
  第一辆车的司机一看见推子满身的血,没熄火,调了头跑开了。第二辆车没来得及
调头,推子伸手一把抓住了方向盘。司机说,伙计,你另找车,这一趟我不跑。推子说
,你只能跑。司机说,我没得油了。推子嘶哑着嗓子说,鄂A3438,我发誓三天内
找到你。司机不说话了,阴沉着脸停了车。推子抱婴儿似的抱着远子钻进车里,大尘几
个抬了飞娃,拦下了另外两辆车,三辆车朝医院驶去。
  推子紧紧地抱着远子,他把远子湿漉漉的脸贴在自己脸上,说:远子,远子,我是
推子,我是你哥推子,你不要慌,我救你来了。
  推子说:远子,我们现在就去医院。我们去医院,医生给你治伤,医生全都是好医
生,他们不会不管你,他们会救活你的。
  推子说:远子,你要相信我,你要挺住,我们去医院,我们治好了伤就回去,我带
你回东冲镇去。
  车子颠簸了一下,远子哼了一声,微微睁开眼。远子睁开眼来看见了推子。远子睁
着灰白色的鱼眼,朝推子困难地笑了一下。
  远子说:“推子,是不是你”
  推子说:“远子,你要坚持,我们马上就到了。”
  远子说:“推子,这一回我没有搞好,我把事情搞糟了,我太自信,我还是应该要
你来帮我。”
  推子把他搂紧,说:“我是在帮你,事情没有糟,我们就要到医院了。”
  远子咧开嘴笑了笑,他的柔软的边分头已经被弄乱了,乱得不可收拾,这样他就像
是弄丢了他的骄傲。
  远子咳一下,嘴角涌出一汪血。远子说:“我现在的样子肯定很难看,我就像一堆
垃圾一样,被武汉扫出去了,武汉肯定很高兴。”
  还是晚了,远子被推进手术室时,脉搏已经停止了,医院做了抢救,没有把人抢救
过来。一个小时后,推子在远子的死亡通知上签了字。小米在那个时候从武昌赶来了。
小米一脸苍白,样子就像一只惊慌失措的狐狸。小米一把抱住推子。小米说,远子呢
远子呢推子看小米半天。推子说,远子死了。小米的泪水就流出来了。小米先是哭,
站在急诊室外的过道中间,捂了脸,任泪水顺着指缝流淌下来,后来她恨到极致地跺脚
,说,活该活该他为什么要这样他为什么非要把自己丢在武汉
  推子说他要把远子带回家,推子做到了,他带远子回家。
  推子还带了飞娃一起回东冲镇。共生说,推子哥我陪你,我陪你送飞娃回去,我回
去以后再也不来了,死都不来了。
  大尘不回去,菜包子不回去,多多也不回去。大尘说,推子你不要给我们家里人说
,你说了他们担心。推子点头,推子说,大尘,远子死了,我不会再来武汉,你们要回
去,没有人来接你们,你们得靠自己回去。你们自己走回去,你们自己买车票,坐长途
汽车回去。大尘说,我晓得,推子我晓得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是我们不要像远子,不要
让你抱回去。推子你放心,我们不会再像远子了,我们不要人抱。
  推子要小米随他回东冲镇,小米不干。推子说,小米你想怎么样小米说,这就是
你的问题,我不像你,我根本不想。推子说,小米我要你跟我回去。站在武汉天空下的
小米有一刹那差点儿没流出眼泪来,但小米忍住了,她柔情万种地看着推子,说,推子
你终于说出来了,你终于说你要我了,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都情愿为这句话去死。
小米说,但是推子我不会跟你走了,我不会回东冲镇了。我不像远子,我也不像你,我
不想征服什么,我也不会拒绝什么,我只是喜欢武汉,喜欢做一个武汉人,喜欢在武汉
的大马路上走来走去,在武汉的人群当中走来走去。也许这样做很傻,也许这样做很难
,也许我会失去什么,但我不会失去生命,我也不会失去机会,不会像远子那样,也不
会像你那样,我肯定会做一个快乐的武汉人,我至少可以做一个快乐的小米。推子你和
远子走吧,你不要管我。
  推子谢谢桑红。他对桑红说,谢谢你帮我,我第一次出远门,你是我在路上认识的
最好的路人。桑红的难过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桑红红着眼圈说,我没有想到会是这
个结果,推子我是想你在我这里长期干下去的,我想你能经常给我讲你的鹿,你讲了复
活节岛石像和非洲大裂谷,还有喜马拉雅、楼兰、罗布泊、马尾藻海、魔鬼三角、南马
特尔、波利尼西亚、撒哈拉,还有那么多地方没有讲,它们要讲完可以讲一年,它们要
继续讲下去可以讲一辈子,我以为你会接下去讲的,我以为有很多的时间,我没有想到
会是这个结果。推子点头,说,我把《世界地图》送给你。
  推子离开武汉那天,武汉下了一场雪。小米到新华路长途汽车站送推子。小米看大
尘领着人把飞娃搀上车,回头对推子说:“推子,你记不记得,两年前我们从东冲镇出
来那天,你在镇上车站送我们,那天也下了雪。你知不知道那天我在车上想什么我想
,武汉肯定不是我做梦时看到的那个武汉,它肯定会让我大吃一惊。我还想,有什么了
不起。”小米说过那样的话后笑了,小米的笑灿烂如霞。
  推子抱着远子的骨灰盒,站在那里没有说话。离发车还有一段时间,推子不想那么
早上车。推子知道远子这个人闲不住,即使没有狗逗,即使满地泥泞,他也会捱着最后
一个上车,何况他们就要离开武汉了,他们离开武汉就不会再来了。
  据说武汉很少下雪。据说武汉的雪很不像雪。据说武汉的雪一下到地上就化掉了。
据说武汉的雪化掉以后,这座城市有很长一段时间会生涩着,变不回原来的样子去。推
子不知道这些,或者说他不全知道。推子不知道的,他只有想象,而想象的事情,推子
从来就不要去兑现它们,兑现了,那就不是想象里的事情了。

全文完

摘自《十月》2000年第4期本报连载时有所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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