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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老康开始旅行(4)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1月22日03:22:15 星期二), 站内信件
老康开始旅行
何立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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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老康画肖像画的过程实际也就是从一个人的脸上研究他的性格及其形成历史的过程
。不能想象一幅动人的肖像画会没有令人难忘的性格,以及躲藏其后的个人经历。这也
是一个生命秘密的解码过程。老康执着于肖像画,就是觉得其中堂奥无穷。
下午,老张如约来到他的画室,坐在一张铺着绒布的台子上,从窗外透进来的一柱
侧光中,他的脸结构突出,明暗分明。背景很暗,衬得这张粗粝的脸上的线条朴拙有力
。老康受伦勃朗的影响很大,非常讲究用光线塑造肖像的轮廓。
一切都摆好了,老康开始在亚麻的画布上勾画轮廓。
“不要紧张,放松一点,不要动。”他一边勾勒一边说。
“我习惯走动,不习惯这么呆坐。”他的模特解释说。“要是成天让我这么呆坐,
我会生病的。”
老康笑起来:“很有意思。”
老张有点害羞的样子,问:“为什么有人愿意这么坐着给人画?有时候还要脱光衣
服?”
“为了艺术,当然也为了钱。”
“哦。”
“懂啦?”
“哦,不,不懂。我们是粗人,你说为了钱我还懂,为了艺术就不懂了。”
“我看你懂得点。你在美术学院做工做了十多年,多少也能懂点了。”
“哦,不,一点都不懂。”
“不要动,说话可以,但是不要动。”
“好的好的。”老张说,“那些女人,也脱光衣服?”
“嗯。”
“都是些漂亮女人啦!”
老康发现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就像有只兔子忽然跃出了草丛。那
兔子代表什么?老康觉得它代表的是一个被压抑的男人对女人的有点淫亵的想象。
“你有老婆吗?”他问老张。
“嗯?”
“问你有没有老婆。”
“没有。但是快有了。”
“什么意思?”
“下个星期,我就要同刘淑贞领结婚证了。我们说好了。”
“刘淑贞?你的女人?”
“是。就是教工食堂的,老公死了两三年了。”
“教工食堂的?我见过吗?”
“就是那个矮胖胖的,四十八岁了,嘴角上有粒黑痣的。”
“唔。”老康想不起来。再说老康很少到教工食堂吃饭。
“哈,”老张说,“要做新郎公啦?”
“都这么大一把年纪了,还什么新郎公不新郎公的。”
“你就是八十岁结婚那也要叫新郎公呵。”
“那倒也是。”
他们一边画一边随意聊天。老康不时地提醒他不要乱动。但他并不责备他,因为这
位勤杂工毕竟没有受过模特的训练。老康脑子里还在回味刚才他问女模特是不是也脱光
衣服时的一闪即逝的眼光。他想这张看起来比较老实的面孔后面一定藏匿了某种不老实
的念头。这张脸看起来除了老实,还有显然的谦卑,和那种令人略感不快的委琐。老康
注意到他的眼睛,眼珠子说话时的滑动,似乎有些难以觉察的狡狯。这是他以前没有发
现的。他的细微的观察告诉他,此人应当不像他平时看到的那样简单。他在慢慢把握对
方渐渐显露的复杂。因为他的画笔要揭示出这个人的复杂从而显示生活的复杂来。
他早就听出老张说话是河南口音,于是问他来这座城市之前他在哪里做事,来这所
学院之前又在这座南方的城市里做过些什么事。
“以前嘛就是在家里种地。我们那地方穷,就跑出来做事。到学院里来之前嘛在车
站帮人提过行李。后来被一帮湖南人赶走了,他们说我抢他们的饭碗,要打断我的腿。
正好学院里招勤杂工,每个月有三百块钱工资,就来了。”
“你说得很简单。就来了——没有经过挑选?”
“挑选。怎么不挑选?他们看我人老实,又有力气,就挑中了我。没想到我在这里
一干干了十五年。学院里的人好呵,老师也好,学生也好。知识分子嘛到底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我看没什么不一样。”老康一下一下涂抹背景的颜色。
“我也说不好。我没文化。我小学都没念得完。”
老康有点同情他。想象一个乡下的孩子,连小学都没念完就跟着大人下地干活,拿
一把很大的镰子收割生活的艰辛,多么可怜。
“以后你可以兼着做做模特,赚取另外的一份工资。”他关切地建议道。
“我需要钱,”老张有点激动地说,“太需要钱了。我要和刘淑贞结婚。我要让她
过得好一些。她是个可怜的女人。她有气喘病,还有高血压。”
“慢慢会好起来的,老张,不要激动。”
“会好起来的,对吗?”
“对。”
“你真是好人,教授。菩萨会保佑你的,教授。”
“今天下午就画到这里,”两个小时后老康对这个河南人说,“这是给你的报酬,
一百块钱,就按三个小时算,你也不用找零头了。就这样,明天再来,还是下午。”
“你是好人,教授,你是天大的好人。”老张说得声音都抖起来了。
8
双休日的两天,他都在画老张。加起来,他已画了四个工作日了。老康搞起创作来
,谢绝一切社交活动,专心致志,埋头苦干,干完了才会去放松自己。这是老康一贯的
风格。这几天那两个女人,朱娟和杜志红,有时是一起,更多是分别,几乎每天都打电
话来邀他喝酒泡吧,但他都婉拒了。
星期天下午,他的肖像画差不多画完了大半。整个的大效果出来了,剩下的是慢慢
地精雕细琢,用加法和减法,完成他对老张的塑造。
这幅画的画面很大,长有两米,宽有一米五。非常写实,细部处理得相当仔细,使
人物看上去有特别厚重的生命感。他额头和嘴角的沧桑表明了一个小学都没念完的乡下
孩子的有些疲惫的生命历程,表明了这样的历程中的生存的艰难和顽强,同时,他那深
藏在憨厚平实的外表之下的狡狯、机警、向往或畏惧也隐然可见。总之,在再深入的打
磨之下,这会是一幅很不错的杰作。
“还要画好久?”老张问。他开始习惯不随便乱动地那么坐着了。
“唔,还要两三天吧。”
“这画值钱吗?”
“我没有打算卖它。值不值钱我不晓得。”
“哈,”老张笑一声,“这样的画,就是送给我,我都没地方挂呢,这么大!”
老康也笑了。他看到了这个人的天真之处。
有人敲门,老康以为是俞丽或是钟可尼。他叫了一声:“请进。”
没想到进来的是朱娟,一身白色的休闲装,笑吟吟地,依门而立。
“你怎么晓得我在画室里?”
“我是女007。我没有打搅你吧?”
“呵,我正好也要收工了。欢迎。欢迎。”
朱娟进了画室,边走边东张西望,目光里充满了惊奇。
“画家!”她说,“了不起!我从小就崇拜两种人,科学家和艺术家!”
“现在是科学的时代,不是艺术的时代。”老康说。
“这个我不管,反正我就是崇拜艺术。我想我的崇拜总不会过时的吧。”
“对不起,”老康转头对老张说了几句话,又给了钱给他,让他走了。
老康吐了一口气,再次地问,她是怎么晓得他的画室的。他好像没跟她提起过这地
方。
“这重要吗?”朱娟笑了笑。“如果你再这么问我,我可就理解成你不欢迎我了呵
。”
“哪里哪里,我只是好奇。”
“我们上哪儿去吃一餐饭?”朱娟问。
“你今天真漂亮,一身的白,像个天仙呵。”
“我问你,我们一起吃餐晚饭如何?”
“那我来请客吧。”
“不,我来请。想吃海鲜吗?我晓得一家海鲜做得很好的餐馆,走吧。”
老康抬腕看看表。
(连载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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