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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女囚(1)——陈劲松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1月22日03:00:56 星期二), 站内信件

女 囚

陈劲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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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次乘火车去西安的途中,我曾遇到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的行李和钱包不幸
被人席卷而空,身无分文,没有人愿意听他的诉说,他显得狼狈不堪。我打算帮助他,
身边一位大娘拉了我一把,悄声说:“现在骗子多着呢,别信他。”我犹豫了一下,还
是给了他一些钱,又邀请他与我分享一些食品。他感激得语无伦次,告诉我,他叫秦祥
达,吉祥发达的意思。过去叫过秦狗娃,这名字太土,背时,而且跟一段惨不忍睹的经
历联系在一起,所以改了。听说我是记者,便说他的那段经历虽然让人难受,但有点意
思,可以说给我听,作为写东西的素材,也算是对我帮助他的报答。我说有意思的故事
不一定都有写成作品的价值,不过可以说来听听。
  他说的,听起来有点离奇荒诞,细想倒也有些可供玩味之处,所以我决定还是把它
写出来。
  你兴许宰过小鸡儿,兴许见过别人打死野猪,可你见过枪毙死刑犯么不错,你也
当过兵,但你没在战场上真刀实枪地杀过人,对不什么,你是玩过导弹的,那玩艺儿
杀起人来更厉害不错,可你是坐在操纵台前揿揿按钮,你看不见被你打中的人是怎么
死的。那跟亲眼见着活人被一枪打死,感觉可大不一样。
  我刚当法警的第一课,就是见习别人枪毙犯人。那家伙是个疯狂的强奸杀人犯,专
门跟踪那些中午家中无人的女中学生,先把她掐昏,再把她干了,最后用一把飞快的剃
刀割断她的喉咙。这小子已有三条人命。因为罪大恶极,对他实行公判。他双手被反铐
着站在那儿,两名高大的法警站在他身后两旁。这家伙块儿不小,眼睛骨碌碌地挺有神
,满不在乎地在众人头顶上空扫着,好像在嘲笑大家,一副不怕死的样儿。可当法官宣
布判处他死刑,立即押赴刑场枪决时,我清楚地看见他眼中闪过一道恐惧的阴影,随即
身子便僵硬地挺直了,像一条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冻鱼。行刑的人只好架着他在地上拖
。我们乘第二辆车,到了刑场,还没来得及看清,枪就响了,只看见那家伙匍匐在地上
,脑壳被掀去了一大块,身子还是软的,手铐已被解掉。
  验尸的是位女法医,她款款地走过去,弯下腰,用一节钢尺插进那家伙头顶还在冒
血的窟窿里。我这才看清,她捂着一个大口罩,口罩上沿露着的那双眼睛很美,从这双
眼睛可以推测她还年轻。她漫不经心地甩了一下钢尺,就像医生甩体温计那样,然后用
一块餐巾纸轻轻揩掉那上面的血迹和脑浆。她眸子飞快地转动着,扫视了一下四周,最
后目光在我脸上停住。我们对视了片刻,她的眼神在迅速变化,先是那种异性间倾慕的
目光,接着由惊疑而变为一种蔑视。我知道,那一刻我的脸色一定不大好,因为我感到
惊恐,恶心。她的嘴唇在口罩里面很好看地努动了一下,说了句什么,在一个记事本上
飞快地签了个字,转身走了。好像她处理的不是一具死尸,而是一只刚被宰掉的小鸡。

  尽管我知道那家伙该死,就是枪毙他三次也抵不了那三位如花少女的生命,可我还
是抑制不住要命的恶心。整整三天,我根本就吃不下饭。只要一闭上眼,那只向外流着
红色和白色液体的脑壳就在我眼前晃动。还有女法医那双眼睛,就像长到我脑子里了,
一直在里面看着我。我猜她那掩在口罩里的小嘴,当时吐出的一定是“胆小鬼”三个字

  我们队长来看我,说,第一次都会这样,恶心,吃不下饭。见多了,就会好了。晚
上列队点名,队长给我们训话:“对死刑犯人,是不能讲什么感情的,想想看,这些人
在杀人越货、残害生灵时,讲过什么感情没有他们是人类中的败类,是社会渣滓,而
我们是以国家的名义,代表法律伸张正义,所以,绝不能心慈手软心慈手软的,也当
不了法警”
  因为我块头大,被选到了执法队。执法队就是负责枪毙死刑犯人的。说实在话,我
内心很不情愿干这个,杀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又不是在战场上,或者是遇上歹徒
,双方要拼个你死我活,不是干掉别人,就是被别人干掉。那是生死未卜,拼一把说不
定还能活命,人一急了眼就什么都不怕了。可是枪毙犯人就不同了,在他来说是束手待
毙,没死呢,就已经吓半死了,就那熊样,让你把他杀掉,还真得要有很大的勇气。有
些凶悍的野兽不吃死尸,是不屑于对弱者下手,死刑犯枪毙前那屎样儿,就跟死尸差不
多。
  队长瞅着我的眉心说:“有人跟我说过,你是个胆小鬼,不是干行刑法警的料。”
我问谁说的,队长说王郢。我问王郢是谁,队长不回答,转身走到门外,从窗口扔进一
句话:“那个验尸的女的。”
  这一下,咱就非得干这个行刑手不可了。咱不能在女人眼里当胆小鬼,尤其在那女
法医面前,咱更不能装孬。何况,她平时不跟我们在一起,也只有在每次行刑的时候,
我才能见到她。我从来没见过她摘下口罩,但我深知那口罩下一定是一张漂亮的面孔。
虽然每次她只投过来冷峻的一瞥,然后基本上不看我,但我还是既害怕,又企盼着她的
目光。我希望我们这个社会少一些死刑犯,刑场的枪声少响几次,可有时我又会盼着去
刑场,只为了能看到她。人的感情就是这样复杂。
  我第一次执行任务,是解决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这家伙是个贪污受贿一千多万元
的大贪污犯,要在封建社会,算是个五品官。按刑法,该判死刑。可他并没有人命,而
且平时常常利用手中权力,施一些小恩小惠笼络人心,听说人缘还不错。这下我就傻了
眼:因为前几次毙掉的,大多是一些欠了人命的凶犯,杀人偿命,这是自古以来的天条
。而且每次行刑前,队长都要把那些受害人的现场照片拿来给我们看,有些简直惨不忍
睹,看了不由你不怒火中烧。队长要我们在心中设想,我就是这被害小姑娘的亲哥,我
就是这被害老大爷老大娘的亲儿子,我就要替他们复仇了。这一招还真灵,战友们打起
来还真不手软。可偏偏轮到我第一次上场,竟碰上这么一个家伙,我平时的那些心理准
备全都白搭。
  队长看穿了我,慢声细语用他那浙东话叫了我一声:“大卫。”大卫是我的绰号,
有人说,我长得很像米开朗基罗的那件雕塑作品《大卫》,那个赤身裸体的以色列王,
美男子。你知道的,条令规定警营内部不能称绰号,要称同志或职务加同志或姓加职务
,但是队长喜欢这样叫,觉得亲切。在我也无所谓,反正被人当成美男子也不是什么坏
事。他说:“你不是很喜欢读书的吗怎么不去读大学,来当警察了呐”
  我家在北方一个穷山沟子里,方圆四五十里才有一所小学。我是靠每天走几十里地
读完的小学,鞋舍不得穿,每天脱下塞在书包里,到家又怕娘伤心,快到家门口时再悄
悄穿上。到现在我两脚巴掌还有厚厚一层茧。俺娘说这娃懂事,省吃俭用供我念中学。
我常常就着油炒过的盐啃窝窝头,我读过的许多书,都是富裕省份赞助的。我大学录取
通知都到手了,可俺家实在拿不出几千元的学费生活费供我读大学。我眼巴巴看着录取
通知书成了一张废纸。第二年,我应召当了警察。再后来又上了警校。这些,队长都知
道。
  他说:“大卫,你知道一千多万元是个什么概念按你家乡的年平均收入,可以养
活十多万人过一年。可以兴建一百座希望小学。可这些钱都是被这个人装进了自己腰包
。你们家乡一般人家吃顿猪肉就是改善生活,而他家王八、人参吃不完,变质了就往垃
圾箱里扔。许多边远地区,谁家有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就已不错,而他案发后,检察
人员从他家抄出价值十多万元的家庭影院系统一套、大彩电三台。劳力士手表,听说过
吗一块就值十几万,他有两块。他家还抄出许多值钱的东西,光金项链就有十六根。

  说到这,队长盯住我的眼睛,目光寒气逼人,好像我就是那个贪污犯,“关键是,
这些是他辛勤劳动赚来的吗不是的是他本事和贡献比别人大,社会应当给他这些报
酬吗也不是的这些都是老百姓创造的血汗钱,是国家的财富,只因为他手中有权,
就变成他的了。这个权本来是交给他替老百姓办事的,可他却用来为自己捞好处。而且
捞了这么多。像他这样有权的,比他权力更大的,你晓得有多少都这样干,我们这个
社会不就乱了套老百姓永远没希望。你说,他该不该杀”队长右手用力往下一劈。

  我说队长我都明白。能亲手替老百姓除害,我觉得光荣。
  临行刑前,我还是有些紧张。不完全是因为第一次杀人,而是因为她,那个女法医
,就站在我侧后不远的地方。不用看,凭直觉我就知道她一直在身后盯着我,她那口罩
上沿露出的美丽眼睛里,目光一定是冷冷的,甚至是嘲弄的,那含义是:看哪,看这胆
小鬼敢不敢杀人
  我克制着回头看她的欲望,尽量装得从容。我接过队长亲自验过的那支“六四”式
手枪,潇洒地在手中扬了扬,插进枪套,然后戴上口罩、墨镜。五月的阳光明媚,照在
这山洼的一角,与照在其他地方没有什么区别。
  不一会儿,罪犯押来了。他几乎已失去知觉,两条腿僵硬地在地上来回扌到着,目
光散漫。我忽然惊异地发现,我认识这个人。一次是陪一个战友去给他送礼。战友是他
的同乡,想通过他的关系挪个位置。战友没见过大官,有点怵,叫我去壮胆。战友掂了
一袋家乡带来的大红枣,又在街上买了两瓶剑南春,拐弯抹角求爷告奶的,好不容易磨
进这人家门。只见他整个身子埋在沙发里,拿眼角扫了扫我们,连屁股都不抬一下,口
气倒挺热情,“什么事”我们就诚惶诚恐地站在那儿,战友磕磕巴巴地说着来意,没
等说完,这人就挥挥手,“我知道了。”我们赶紧出来,他在身后说了声,“东西拿走
。”我俩小声说,这人还挺廉洁。没走几步,只听身后“托”的一声,回头一看,战友
的礼物被扔到了门外。我们顿时觉得无地自容。战友还要回头把东西捡回来,被我硬拽
走了。他心疼地叫道:“那可是我个把月的生活费”
  还有一次是在电视上。那是市里召开的一次“严打”动员大会实况转播,他坐在主
席台上,目光威严,气势逼人,很有一股官气。而眼前的他,比我记忆中的形象瘦小多
了,整个人像缩了一号。他尖嘴猴腮,满脸皱纹,脑袋剃得溜光,像一个干核桃。我感
到不可思议:这么瘦小的躯体,怎能容纳那么大的物欲和罪恶
  押解他的法警将他拧转身,背对着我。我举起枪,对准他的心脏。我不想打他的头
部,我恶心脑花四溅的场面。就在这时,他猛然一蹦转过身来,目光咄咄逼人,紧盯住
我的枪口,尖声喊道:“我要上诉你们不能判我死刑,我要上诉”由于极度恐惧绝
望,他脸上的皱纹骤然堆集,在阳光下,显得更加丑陋狰狞。
  队长果断地对我下令:“执行。”
  我一时无措。罪犯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我的深色镜片,他也许想记住我,到地狱里去
埋下仇怨,好让我噩梦连连。我不想让这混蛋最后带着我的形象去另一个世界。押刑员
理解我,用掌在他后颈上用力一击,迅速将他拧过身去,我飞起一脚踹向他膝窝,他不
由自主跪倒在地,我趁势朝他后心击了一枪,他向前一扑,鲜血立即从弹孔里喷射出来

  这一枪打得有些偏,子弹击中的不是心脏,而是动脉血管。他像一条被斩断尾巴的
四脚蛇,两腿猛一抽搐,腾地从地上反弹起来。队长急令:“头部补枪”我说过,我
恶心脑花四溅,我不想打他头部,况且按规定,我枪中只有一发子弹。情急中,队长一
把夺过预备射手的枪,指向罪犯头部,勾动扳机。随着枪响,罪犯抽紧的四肢慢慢松开
,不再动弹。
  我止不住一阵恶心。抬眼偷偷朝女法医望去,她那双美目正从口罩上沿轻蔑地看着
我。我本想今天在她面前露一手,打个漂亮的给她瞧瞧,却反而弄得这么差劲儿,真叫
人沮丧。
  第二天,队长找我谈话:“大卫啊,你这个人读了一些书,弄得思想感情有些个复
杂。可惜你书还没有读透。真正读透了,天地、世界、人生,说来说去,就那么几条简
单的道理。那些个大人物,书读得比你多,可他们行事就奉行那几条原则,他们从不优
柔寡断。曾国藩,熟读经史百家,不能说没得学问,湘军攻陷天京,杀人如麻,他手软
过没有你哩,当然不好同曾国藩比,你只能算是小知识分子,所以有些个小知识分子
情调,你的心理素质不适合当行刑法警。我同有关领导研究过了,决定还是把你调离算
了。”我们队长就是这样,说话总要先绕一大圈,然后给你亮底牌。
  “不过哩,大卫你有你的长处。你本分,办事认真,循规蹈矩的,责任心强。你自
尊心强,要面子,要面子的人总是想把事情办好的。对不对这是好事,人就怕不要面
子。所以决定把你调到看守所去,相信你没有问题。”

连载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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