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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女囚(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1月22日03:01:05 星期二), 站内信件

女 囚

陈劲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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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样,我又成了看守所的一名看守。一开始,我觉得挺没面子的,因为从法警中
队调出来当看守,就像掌大勺的特级厨师,给派去端盘子跑堂一样。在大家心目中,行
刑的法警才算得上是硬邦邦的男子汉,面对鲜血和脑浆,眼皮都不兴眨一下。当看守,
只要发根警棍,连老娘们都会。当然,只有领导绝对信得过的人,才能担当死囚的看守
。这样一想,心里倒能找回点平衡。
  看守所里,凡是判下来死刑的,都要挪地方,一般都关在4号。那天,我值班,听
说4号里又关了一个。再过七天,这个人就要被押赴刑场——城西北角小山背后那片洼
地里,被一支黑洞洞的枪口抵在后脑勺或后背心上,随着一声沉闷的枪响,一头栽倒在
地,一个生命就从这里消失了。在这七天里,我们看守人员要确保犯人不自杀、不逃跑
,然后把他们活鲜鲜地交给法警去执行。对同一个犯人,他们要保证他死,我们却要保
证他活,而我们保证他活又恰恰是为了他的死。听起来有些乱七八糟,其实总有它的道
理。我提着那支大号警棍,在囚室外的过道上来回走着,脑子里就这样冒出这些乱七八
糟的念头。
  在咱们这儿干久了,生生死死见得多了,就能悟出些个道理来。天底下,就数人是
个怪物:越是不知道的,越觉得新鲜;越是得不到的,越觉得珍贵。于是便费尽心机去
追求。或为钱财权势,或为男女私情。有些人取之有道,有些人不择手段,甚至闹出人
命来,于是坐大牢,挨枪子儿。其实想穿了,就那回事儿,实在不值得。人哪,说到底
,是自己的囚徒。
  我在过道上转悠,听见4号里传出细细的哭声,是个女人。心想不知她为啥犯的命
案
  你可别小看女犯人,她们比男犯人还难对付。特别是有些女死刑犯,反正要死了,
连羞耻感也丧失了。人一不要脸,就什么都不管了。我刚来的第一天,一个长得还算有
点姿色的女死刑犯,从铁栅门里向我招手。我不知底细,以为她有什么话要说,走到跟
前,才见她两眼邪乎乎的,就是让人干她的意思。我连忙想走开,可是已经迟了,她迅
速褪下裤子,隔着铁栅朝我扭屁股。那屁股又肥又白,我从没见过女人的那个,脑袋轰
的一下,浑身顿时像着了火。我没敢多看第二眼,赶紧转身跑到所部。我们所长长着一
脸大胡子,块头挺大。他一听,二话不说,就跟着我来了。那女的见了所长,还想使出
这一手,所长立马掏出电警棍朝她一指,喝道:“胡来”她弯着腰,手摸在裤腰上,
整个人就僵在那儿,再也没敢动。
  所长对我说,别看她长得人模人样,心歹毒着呐。玩了好几个男人,玩腻了一个,
就伙使别的情夫把他杀了。杀到第三个,案子才破。他拍拍我的肩膀,“在这干,就得
有钢铁般的意志。犯人她发疯,你不能疯;犯人卖骚,你不能骚。你都当没看见。千万
不能动感情,感情这玩艺儿是条有牙的毒蛇,能入强药,也能要人命。”
  还有一次,4号里关了一个丑老太婆。她鸡爪似的两手紧紧抓着栅栏,两眼恶狠狠
地瞅着我,每当我从她门口踱过,她就朝我身上唾一口又腥又脏的唾沫,好像被关的是
我而不是她。依着我的脾性,真想上去拧断她那细鸡脖子。可是所长说了,咱不能动火
,更不能动手,一动手就成了政治问题。西方动不动就说我们人权问题,别找事儿。
  你看,事情就是这样,明天你一枪把她崩了,是合法;要是今天你打她骂她,就叫
虐待犯人,就是违法的。人类尽爱给自己找别扭。
  还有些女刑犯就会昏天黑日地嚎,喊冤,直嚎得你五脏六腑都想从肚皮里逃出去。
好在一班岗也就两小时,捱一捱也就过去了。何况我还发明了一手:在脑子里同成龙、
施瓦辛格过招,犯人嚎什么就一概听不见。一把瘾没过完,换班的就来了。
  可这次4号关的这女人,好像有些特别,不喊不闹,也不卖骚撒泼,就自己悄悄地
哭。
  我踱到4号门口,朝里头睃了一眼。请别误会,这是我们的职责,必须把犯人置于
监控之下。当然,拉屎撒尿洗澡除外,这有女监管人员呢。其实,依我看,在地狱之门
,生死问题比隐私更重要。关键是别在我这班上出事。我发现她面朝墙壁侧卧在低矮的
床板上,一动不动。我走到过道尽头,走回头,经过4号,再向里睃一眼,她还是一动
不动。我值一班两小时,整整走了五百六十四个来回,她就这样保持着一个姿势,始终
没有转过身来,所以我无法看到她长得什么模样。从身段上看,她也许不会太丑。她的
头发虽然有些乱,脑袋倒是挺秀气。溜溜的肩,身材峰是峰谷是谷的,谁看了都会心动
。肥大的灰色囚服遮不住她的这些美处,反倒使她平添些许生动。
  所长老是让我们消灭性意识,面对那些臃肿丑陋的女死刑犯,你也许不会产生什么
性意识,面对这样的女人,要是一点性意识都没有,那我们岂不就成了阉人不过,美
也罢,丑也罢,反正再过几天,她就要被拉去一枪崩掉,然后送到火葬场烧成灰。因此
,我们的性意识同她们的美丑一样,也就没有多少意义了。话说回来,见到打碎一只粗
瓷茶碗,也许你不心疼,要是打碎的是一只薄胎花瓶,你试试,心里的感觉总是不一样

  直到我换班离开,她还是没有转过头来。
  我调到看守所后,就更难见到王郢了,但我心里总是憋不住想见她。有两次枪毙犯
人,我特意要求协助警戒,在刑场远远地看着她。看她敏捷地从警车上跳下来,看她嘴
唇在口罩里努动着同身旁人说话,看她从容地走向犯人。可她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最
多偶尔漫不经心地朝我这个方向投来一瞥,然后就再也不向这边转头,好像我根本就不
存在。这很令人失望也很令人恼火。当然,我也明白,我们之间似乎有一道不可逾越的
鸿沟。
  第二天我换班,听见4号那女的还在哭,只是声音小了许多,抽抽搭搭的。直到第
三天,不出声了,囚室里静悄悄的。我轻轻过去一看,她还趴在那儿,一动不动。我以
为她死了,用手搡了搡铁门,见她肩膀抽动了一下,还在伤心呢。心想这人必有大哀。
哀啥呢
  我来回转了几趟,一扭头,猛然发现,4号那女的正站在铁栅门里朝外望着我。她
长得有点像《神探亨特》里的麦考尔,只是比麦考尔黑一些。她看我的眼神幽幽的,不
像女法医口罩上露出的那双眼睛,又是一种味儿。我被她看得心里有些不自在,只好转
开。我承认,我那时实在是有些没出息,因为我心里面很乐意看一些漂亮的女人,可我
又不敢长时间同她们对视。我觉得有些女人的眼睛像个无底的黑洞,你要是盯着看久了
,整个人就会掉进去。
  我走到过道尽头,朝回走,打定主意不再朝她看。我抬头挺胸,目不斜视,可是凭
眼睛的余光,我知道她的目光一直在跟着我。当我再次经过4号门口时,她忽然轻轻叫
了我一声:“卫兵。”这你知道,卫兵是警卫首长或要害机关的,管犯人的叫看守,连
这个都不懂,真可笑。我绷着脸,没理她茬。因为对犯人要是太客气了,她们就会拿你
不吃劲,尽管看得出来,这犯人不像是个难缠的。
  她眼睛幽幽地盯着我,轻声道:“我真有事。”
  我在4号前站定,把脑袋扭向一边。我不能看她,我会被她那种幽幽的眼神看得心
肠发软。我在心里给自己打预防针:别看她可怜兮兮的,如果没犯重罪,就不会判她死
刑。你知道她喊我做啥她让我帮她找本书。我在心里说,再过几天知识还不都跟着你
一块去见阎王去了,读书有啥用不过我没说出口,我不想伤害她,转身要走。
  她在身后轻声道:“别走。”嗓音软软的,哑哑的,挺磁的,一下把我给粘住了。
她说:“我是一个行将就刑的人,别无他求,只不过想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能有个人
同我说说话,不要让我带着一颗孤独的心灵去死罢了,你难道连这点小小的要求都不能
满足我吗”她说得哀哀的,让人可怜,你不得不转过身来。
  我又一次面对这张美丽的面孔,面对这双幽幽的眼睛。这张面孔长在一个死刑犯身
上,实在太可惜了。
  见我不吱声,她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说:“你问这干吗”她说:“便于
同你交谈。”她盯了我一眼,垂下眼皮又说,“也好让我记住你,一个好人,在我临死
的时候,能不嫌弃我,跟我说几句话。”看来女人也有挺讲哥们义气的,她这话感动了
我,我脱口说出我叫大卫。我说过我以前的真名叫秦狗娃,挺土的,这不能告诉她,免
得被她笑话。
  “大卫”她愣了一下,“噢,我知道了,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对么”没等我回
答,她又说,“嗯,是像。美男子。不过,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只是一座雕像,一块冷冰
冰的石头。《圣经》里的大卫才是有血有肉的。”她说这话的时候,弄得我耳根忽然又
痒又热。这女人知道的东西挺多,不可小瞧。
  我试探着问她是不是大学毕业,她点点头说:“医科大学,六年。”我告诉她我本
来也可以上大学的,考上了,不幸的是生在一个穷人家里,付不起学费,就当了警察。

  她忽然叹了口气说:“同我相比,你是幸运的,至少你是自由的。你不能理解,在
一个失掉自由的人眼里,这铁窗外的一切都是美好的。”说到这,她死死盯住我的眼睛
,问:“你知道我为什么杀人吗”
  尽管我知道,死刑犯一般都同人命案有干系,但我还是不愿相信,这样美丽柔弱的
女子,能有胆子和力量去杀人。
  那时我曾在心里命令自己:不要再同那女人接触。我有一种可怕的预感,这样下去
不会有好结果。可是奇怪,等到我一当班,两条腿竟然会不听招呼,情不自禁地径直朝
4号走去。事后回想起来,也许是想了解别人的隐私;也许是因为这女人太有魅力,深
深吸引了我;也许是为了另一个女人,那神秘的一直戴着口罩的女法医。在女法医面前
我找不到做男人的感觉,而在这女死囚面前,我能找到。这些因素隐约都有一点,或许
都不是。恐怕就是所谓的鬼使神差吧。总之当时我就这么走过去了。她已经站在铁栅门
前,直直地望着我,我在她面前站定,觉得她气色比前几天好些了。
  我对她说我不相信她这样的人会杀人。她问:“为什么”我说:“你有文化有教
养。”她斜倚铁栅,眼睛打量别处,半晌不语。我借机仔细打量她,发现她有一种逼人
的气质。以前我见过的那些女死刑犯,眼神要么是绝望的,要么是淫荡的,要么是空洞
无物的。而她的眼睛里包含了很多东西,有哀怨,有深思,有时也闪过一道杀机。她的
嘴唇线条分明,微微翘起,用时髦的话说很性感,没说话也像在要诉说什么。
  女人叹了口气说:“你不懂。不在于有没有文化,有文化的人一样会犯罪。因为人
的感情总有一些理智所不能理解的东西。当理智屈服于感情的时候,为了恨,可以去杀
人;为了爱,同样也会去杀人。有时候,往往就是一念之差。”
  她的话让我吃惊,看来还是所长说得对,感情果然是有毒牙的。可我总不明白,这
女子娇小柔弱,哪来力量去杀死一个人她好像明白了我的想法,凄楚地笑了笑说:“
人的生命其实很脆弱。哪怕只要给它轻微的一击,它就会了结。我是学医的,了解人体
的全部奥秘,知道结束一个生命比创造一个生命更容易。”
  我从来没有听人用这种语调说这样的话,感到吃惊,不由向后闪了闪身。幸好她没
有嘲笑我的意思,不像王郢。我在心里咒骂自己,又在女人面前当了一次胆小鬼。
  她说:“想知道吗那你靠近些。我是你的囚徒,你怕什么。她的眼神有一种奇特
的力量,让你不得不服从她。她隔着铁栅,仰视着我,继续说:“这道门一隔,你我就
属于两个世界。你敢同我交谈,说明你不歧视我。我很高兴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能拥
有一名你这样的听众。在预审员和法官面前,我什么都不想说,但我愿意把一切都告诉
你。”
  我说:“你有什么解不开的,应该在法庭上说。”她轻蔑地笑了笑,“有些事法律
不能理解,但你也许可以理解。因为,法律没有感情,而人是有情有义的。”她的眸子
柔柔的,凝视着我,弄得我心慌意乱。我在心里拼命抵抗着她的魅力,努力想着所长的
教导:感情是有毒牙的。但怎么也无法把这双眼睛同毒牙联系起来。

连载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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