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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女囚(4)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1月22日03:01:21 星期二), 站内信件

女 囚

陈劲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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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说王郢刚分来当法医的时候,为了练胆量,晚上一个人蹲在火葬场的停尸房。其
实火葬场里的尸首白天开完追悼会就火化了,晚上停尸房里基本没有尸首,可想想那氛
围够可怕的。整个火葬场静悄悄,白天停放过尸体的那些停尸车,用白布蒙着,就像上
面还挺着尸,暗中盯着你。有些裹尸布血不拉叽的,还没来得及洗,都是一些凶死的人
用的。王郢同火葬场工作人员说好,不要管她,可人家不放心,还是去看了看,结果挨
了王郢一顿骂。不过王郢自己回到家,还是大哭了一场,第二天接着又去。
  其实火葬场里晚上还有一个人,谁呢?就是法警队长。我们队长怕王郢出事,带上
手枪,提前到火葬场里藏起来,暗中保护她。也难为我们队长了,既怕吓着王郢,又不
能让她知道,大气儿不敢出,只能暗中提心吊胆。王郢蹲多久,他就蹲多久,王郢去了
整整一个星期,队长也去了整整一个星期。因为队长爱上王郢了,而且爱得特别深。不
然谁肯去遭这个罪,受这穷吓?换上我,还得考虑考虑。
  按说我们队长当了一回护花使者,简直是大英雄,理所当然该俘获王郢的芳心了吧
?这你就错了。王郢不知道队长暗中保护她的事?恰恰相反,坏就坏在她知道了,不知
道反而好。本来,我们队长还是了解王郢个性的,知道告诉她,她未必会领情,可是队
长爱王郢太深,一心想讨她欢心,心里就憋不住这个秘密。队长不是错在没告诉她,而
是错在告诉了她。尽管他想做得巧妙一些,通过别的哥儿们传话,好像是一不留神,不
经意间把话漏了出来。可王郢一听就火了,她认为这是队长瞧不起她,他不是在保护她
,而是在害她。其实照我现在理解,王郢生气,不是怪队长的一片好心,而是怪他这样
做,就毁了她的英名,使她的壮举在人们心目中打了个大折扣,变得不值钱了,火葬场
她白去了。所以她坚决地拒绝了队长的爱情。非常坚决。我真佩服这样的女人,她就不
会痴情。
  人哪,一恋爱就会犯迷糊,连我们队长这么英明的一个人,都不例外。
  好,咱还接着说那女的。
  那男人听女的说想跟他一走了之,就对她说,私奔?听起来挺浪漫,但不现实。我
又不是那些不入流的款儿爷、暴发户,可以随便包二奶、养小蜜。我是在社会上有影响
的人物,有许多业务和关系,声誉对我至关重要,我行事必须考虑法律依据。
  接着这家伙就把中国的法律说得一塌糊涂。他说在中国,法律真是个好东西,可惜
大多数人没有去认真研究它,利用它。有些法律操作起来,可以这样,也可以那样解释
,你尽可以去钻它的空子。而婚姻法,你是钻不了空子的,也是不能公开去碰的。它的
核心,一夫一妻制,是从新中国一成立就确立的,老少皆知。
  女人说:“当时我说,那又怎样?可以离婚,我明天就去办。他反问我,传统观念
、社会舆论方方面面的压力,你考虑过没有?这社会有一个现象,假如有一个白痴,没
有一个正常的人会愿意嫁给他。可是你一旦成了白痴的老婆,你要是同他离婚,大家又
会一致谴责你,说你不道德;那么多的残疾人找不到配偶,法院不会去管,可是当一个
残疾人离婚时,麻烦就来了。没完没了的庭外调解,婆婆妈妈絮絮叨叨的劝和,最终会
让你失掉耐心。他是白痴,没有生存能力,是弱者。你同他离婚,他父母内心不会赞成
;社会舆论会认为你道德败坏,没有良心;没有充分理由,法院不会轻易判你们离。特
别是在你们这小地方,你如果提出离婚,各种流言飞语就会铺天盖地,多半是不仅离婚
不成,反倒会闹得满城风雨,你也身败名裂。当然,我们的关系也就可能暴露,这对你
对我都不好。
  “听了他的话,我伤心透了。我说反正我不想再这样不明不白地下去。他沉默了半
天,说,那就找一个彻底的解决的办法。到底是什么办法,他没有说。但是我从他的眼
神里,看到了一种可怕的东西,我不想承认它。他安慰我说,你让我好好想想,我们都
需要冷静。”
  这次谈话以后,那男人就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来。现在想来,这男人是在继
续吊她的胃口。
  女人经不起他这样折腾。她说:“自从有了这男人以后,赵柯在我眼睛里就是多余
的了。每天下了班,我真不愿意回家,总是故意拖延时间,将桌上那些瓶瓶罐罐搬来弄
去,地扫了又扫,要不就去病房转转。一开始大家都说我敬业,说我好。只有一个人眼
睛特别阴,看穿了我的内心,背后到处跟人说,我是讨厌自己丈夫,故意迟回家,逃避
家庭,逃避责任。这女人是我的同事,叫孙丽。一提到这女人的名字,我的血压就会升
高。她嫉妒我,不是一般的嫉妒。你也许很难理解这种微妙心理。孙丽同我从小就是邻
居,又是同学。小时候,她就一直暗中同我比。我比她聪明,比她漂亮,我穿的裙子比
她的好看,都使她心里难受。后来,我考上了名牌大学,她只上了护校,她又难受。到
处说,她上护校是为了能留在家乡,她要是想考,能考上比我更好的大学,不想考而已
。直到我嫁了个傻瓜,她的心理才找到一点平衡,高兴了好一阵子。她处处窥探我的秘
密,在她跟前我简直没有隐私可言。她观察我的喜怒哀乐,连我穿什么样的衣服,扎什
么样的围巾,她都要琢磨半天,然后拿去同她的生存状态作比较,简直成癖,像吸毒上
了瘾一样。
  “在闲言碎语的压力下,我不得不顾及别人的看法,继续回到灰暗的生活中,照顾
赵柯的生活。尽管心中很不情愿。我变得悲观厌世,厌倦自己,厌倦一切,也突然痛恨
起那个男人来。是他带给我如此强烈的对比,带来这些烦恼和痛苦,使我觉得生不如死
。”
  女人在诉说这些的时候,嗓音沙哑,神情很忧郁,眼睛出神地望着我。看得出来,
她对我有好感。当她眼睛望着别处的时候,我就留神看她,越看越觉得这女人实在漂亮
,有一股逼人的气质,这样的女人杀人实在没道理。这样漂亮的女人竟然动了杀人的念
头,一定有她的道理。
  就在女人度日如年的时候,那个男人突然又来了。于是这女人对他的所有怨恨立即
烟消云散。女人就是这样没出息。亲热够了,女人就对男人说,这一次,我无论如何跟
你走定了。
  男人坚持说,只有先彻底解决这头的问题,他们的关系才能成为合法。离婚怕搞得
满城风雨;不离婚,问题又不能解决,岂不让这女人为难?
  男人说,办法有的是,你是医生。
  她说:“我马上就理解了,他是暗示我除掉赵柯。当时我心中一惊。虽然我对赵柯
没有多少感情,但无论如何也没想过要除掉他。他很善良,也很无辜。这样太不人道,
太残酷了。我顿时产生一种罪恶感。
  “这时候,他就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国家对外开放十四个沿海城市时候,有一个人
到南方闯天下。创业初期,办了个电器公司,他当总经理,搞一种高级半导体收音机。
一开始,出了一些次品,加起来,大约有千把只。他就叫人把这些次品全部堆在厂部门
前空地上,开来一部压路机,然后把公司职工都召来。他一声令下,压路机就开动了,
慢慢从那些精致的收音机上碾过去,一遍又一遍,直至全部碾碎。一些职工看到这么多
产品成了碎渣,当场就哭了。因为这些收音机不是不能用,只是有点小毛病,要用仪器
才能检测出来。压路机碾碎的不是收音机,是大把大把的钱!有人哭着对他说,老总,
次品可以卖次品的价呀,或者作为福利发给职工也是好的呀,就这么碾碎了,多可惜啊
。当时他咬紧牙关什么也没说。说老实话,听着那些收音机被碾碎的声音,咔嚓咔嚓,
这老总的心也不好受,有碎了的感觉。当时一只产品在市场上要卖两百元,一千多只就
是二三十万。可是如果他不这样处理,就意味着次品有存在的价值和理由,尽管只是次
品的价值。以后次品仍然会层出不穷,直至企业信誉扫地,垮台。从那以后,公司没有
出过一只次品,产品打入国际市场。他的事业也越做越大,后来成了巨富。如果他当时
心慈手软,舍不得那二三十万,就不会有后来的发迹,可能到今天,充其量只是一个开
电器铺的小商人。
  “他说到这里,目光咄咄地逼视着我说,你的丈夫就是一只次品,人类的次品。一
个人如果只会吃饭睡觉,连做爱都不够档次,跟一堆会走路的肉有什么两样?”
  “我当即对他说,不能这样说,人总归是人,怎么好同物质的东西相提并论。我从
来就没有看轻过残疾人,更没有看轻自己丈夫,赵柯毕竟是我的丈夫。可是大卫,任何
事物都不在于它本身如何,而在于你怎么去看它。就是说,主要是个观念问题。我虽然
不完全同意他的看法,但他的话还是改变了我的一些观念。因为他的每一次成功,都伴
随着一次传统观念的打碎,你不得不相信这个事实。”
  我忍不住说:“这男人是个十足的教唆犯,还又让你抓不住把柄。”
  表面上,王郢冷漠无情,不在乎我,其实,她心里还是在乎我的。正因为她在乎我
,才会不在乎我。听起来有些绕。说起来有些不谦虚,那时我还年轻,比现在要精神得
多,对她应该还是有吸引力的。但咱是小警察,她是大法医,中间有道深坎儿。不知深
浅就去跨,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她很聪明,担心摆脱不掉心里的情感,就故意蔑视我,
我知道她这是故作姿态,想通过伤害我来掐灭她自己心中的念头。可惜我当时并不明白
,是后来才渐渐悟出来的。你看我,怎么尽想着王郢。
  女人接着说:“在大学读书的时候,我第一次走进解剖室,看着解剖学教授手中那
把飞快的手术刀,划开人体的皮肤,切断血管,开膛剖肚,取出心肝,然后再一件件制
成标本。人的一切构造,都在手术刀下暴露无遗。灵魂受到强烈的震撼。心想,这就是
人啊!那些看起来活蹦乱跳的人,用手术刀一剥,其实就这么简单,像一架拆散的机器
。他对我说的那些话,就像一把无形的手术刀,把许多似是而非的东西一刀切开,剥离
了它的外表,把瓤子赤裸裸地暴露出来。我感到害怕,又不得不为他的一些见解所慑服

  “他说,同样一件事,这样看,也许是错误的,是不人道;那样看,它又是正确的
,是人道的。按照传统道德,你要善待有残疾的丈夫,守妇道,孝敬公婆。这才是善,
才是美德。可是你想过没有,像赵柯这样傻不拉叽地活着,没有思想,没有乐趣,毫无
生命意义和质量可言,这首先对他本人来讲,就是不人道的;你年轻貌美,受过高等教
育,生命充满活力,为了他,却要牺牲自己的青春年华,放弃本应享受的幸福,守一辈
子活寡,就更不人道了;对他父母来说,也是不人道的。他们为这个傻儿子操了一辈子
心,直到临死,还要留下一块心病,死了都闭不上眼。所以说,赵柯这种人,只是社会
肌体上的一个瘤子,多余的。只会消耗人体养分,没有任何功能。割除了,社会只会更
加健康。假如他不存在,你可以摆脱不幸婚姻的束缚,自由自在地追求个人幸福;他的
父母失去了后顾之忧,可以安享晚年;他自己也彻底解脱了,不再受可怕的病痛折磨。
无论对谁,都是人道的,都是一了百了。当然,我并没有叫你做什么,只是向你客观地
陈述了一件事实。”
  她说到这里,眼神有些飘,然后闭上眼。过了好一刻,才缓过神来,睁开眼,哑哑
地说了下去:“连着好几天,我失眠了。每当我睁大眼睛,看着与我同床而眠的赵柯,
就会想,这是一堆会走路的肉。”
  别说这女人心里受不了,连我听了,灵魂都像被一道闪电劈开了。这男人说得太冷
酷,太没良心,不近人情,但似乎又有些道理,尽管只是一些邪理。但是邪理常常比正
面道理更具说服力,更有力量。这很可怕,也很残酷。当时我想,到这一步,这女人肯
定完了。不是杀丈夫,就是杀情人了。我正想问她,你把谁杀了?恰在这时,王郢,那
个冷面女法医来了,她还是这样,有事无事都一直戴着大口罩。她那双眼睛从口罩上沿
朝我迅速一瞥,便不再看我,转身让值班警察打开门,朝那女人努努嘴,把她带走了。
我发现刚才还挺沉静的女人,见了王郢,不由颤抖了一下,脸色顿时苍白。

(连载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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