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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女囚(6)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1月22日03:01:48 星期二), 站内信件

女 囚

陈劲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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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刚分到看守所那时,听老同志说,这建筑是日伪时期修建的,偌大地盘里包藏了
许多秘密。我就想能发现点什么,没事喜欢一个人到处转悠。一次我经过一座废了的老
房子,见门窗全部都用木条封死,出于好奇,我扳开一扇窗上的木条,钻了进去,发现
原来是一个堆满破烂的仓库。人轻轻走动,都会扬起呛人的尘埃。房子挺大,像一间小
礼堂。我在里面随意看看,无意当中发现脚下一块木板有些活动,掀起来一看,下面竟
是一个黑咕隆咚的大窟窿,还有台阶通往里面。我壮着胆子摸下去,沿台阶下了约莫十
来级,脚便触到了冰凉的水。我不知深浅,赶紧爬了上来。
  第二天,我带了一支手电,再次来到老房子,进了暗道,电筒一照,看出像是一间
地下室,里面积满了水。另外一面好像还有一扇门。我用木棍试了试深浅,觉得不太深
,便下了水,用木棍探着,趟着没膝的脏水,来到跟前,见果然是一扇铁门。闩子早锈
毁了,我用力一拽,门竟然慢慢开了,出现一个暗道。我不知这暗道究竟通往哪里,就
一手打着手电,一手用木棍探路,慢慢往前摸。三拐两拐,走了一阵,忽然见前头上方
有亮光。顺着台阶往上爬了几级,就看见一个被铁栅栏挡着的洞口。用手一推,铁条居
然能活动。朝洞外一看,着实让我大吃一惊,因为我看见了一些熟悉的景物,这分明是
本城公园的一角。我马上明白了,我头顶上是看守所外的老城墙!我记得城墙根儿上,
有一些隔着铁栅栏的洞口,大概是泄水用的,想必这是其中的一个。我记住了洞外一棵
树的位置,从原路退了回来。
  好容易捱到星期天,我请了假,忙不迭去了城外公园,顺着城墙根儿走了一遭,找
到那个暗道的出口。从外表看,它同别的泄水洞没有两样。
  我当时真是激动得不行。我发现了一个大秘密!我猜这一定是当年小鬼子干的,他
们挖了这样一条通道,随时准备逃跑用的。解放后,也许有人发现了这条暗道,没去管
它;也许根本就没有人发现过。总之,这个暗道现在还能够存在,说明很少有人知道它
。我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心里为要不要将这个发现报告领导犯难。按道理我应该报告,
可那样一来我就会失去一个秘密。我们这些穷山沟里出来的孩子,属于自己的东西很少
。不像那些有钱人家的子弟,有高档随身听、耐克鞋、皮尔卡丹西服。我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属于我自己。现在,我拥有了这个秘密,实在不想失去它。反
正我又不是犯人,用不着从这条秘密通道逃走。而犯人整天被牢牢地看在号子里,根本
不可能发现暗道。这样一安慰自己,心里也就踏实了。结果我没有跟任何人讲暗道的事
,将这个秘密捂了好几年。每次去公园,我都要到那个洞口转转,心里偷着痒痒地乐一
回。
  没想到这个秘密今天派上用场了。这暗道,是可以帮那女的逃走的。
  我钻进暗道,见那扇铁门仍然虚掩着。管住嘣嘣乱跳的心,返回废仓库,我一屁股
坐在地板上,心里头像揣了块大石头。
  帮犯人逃跑,是重罪,这你懂。咱干这一行的,就更明白了。而且知法犯法,罪加
一等。我不能轻易把自己毁了。可这女人太冤了,也太让人心动。那两天我一闭上眼睛
,脑子里就会出现她的脸:眼睛深不见底,充满哀怨,嘴唇微微翘着,嘴上那颗痣撩人
得很,好像有说不完的话要对我说。不像王郢那女法医,从骨子里头瞧不起咱。这女人
拿咱当人,心里头窝着的这么多秘密都肯对咱说。用现在时髦的话说,在她面前,你能
找到做男人的感觉。中国有句老话,士为知己者死。就冲这,咱也得救她出去。最主要
的,我已经隐隐地觉出来了,这女人喜欢我。尽管她岁数可能比我大几年,但这又能怎
样?
  不过,要是这事儿整砸了,不仅帮不了她,连我也一起完了。坐牢,挨枪子儿的滋
味,我可是见多了,触目惊心。可是如果不救她,她就要被一枪崩掉了,这么好的女人
,死了真是可惜。一想到这,我的心都要碎了。
  救她?还是不救?这念头快把人憋死了。
  现在跟您说故事挺轻松,当时我可是觉着快要丧失思考能力了。废仓库墙角上有一
张老大的蜘蛛网,一只苍蝇粘在上头,一动不动。我以为它死了。它却营营地抖起翅膀
。蜘蛛网一角上,有一只大蜘蛛,我以为它会爬过去吃掉苍蝇,它却呆在那儿,安静地
看着苍蝇徒劳地挣扎,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这里头其实有很深的哲学,只是我一时还
不能理清头绪,将自己眼前的处境同它联系起来。我就这样死死盯着那张蜘蛛网,整整
抽掉一包烟。
  命运偏偏让我遇到这个女人,又偏偏让我知道了暗道的秘密,这难道不是天意么?
我忽然下了决心。我得做出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儿来,让王郢大吃一惊,她一向瞧不起的
大卫,原来是条真正的好汉!
  离行刑还有几天,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那几天晚上是世界杯足球赛,所有的人
都会坐在电视机前。那时正好该我值班。我已经同我的下一班说好,与其两人都只看一
半儿,把胃口吊起来馋死,不如让一个人过足瘾,他的班我就替了。老兄高兴得抱着我
就啃了一口,恨不得咬掉我半个腮帮子。这样,我就有了四个小时时间,足够了。我看
着看守所那高墙铁网,心想,谁让我知道它有一条暗道的呢。
  现在一切都忽然变得很简单。
  这是第六天的晚上,离行刑还有几个小时时间。我将给她准备好的便服塞进警服的
肥兜里,管不住咚咚乱跳的心,尽量装得从容,走向4号。她一见到我,便扑到门前,
隔着栅栏,用充满期待的眼光看着我。我肯定地点点头,忽然想到一个很实际的问题:
放走她,我只有跟她一起逃走。我们逃出去能干什么?于是我问她:“救你出去,去哪
?”
  你猜她说什么?
  她说:“去找他。”
  她说的是那个男人。
  我一听就窝心——闹了半天,她心里还是想着那个男人。她玉牙紧咬,脸色忽然变
得十分可怕,又冒了一句:“我真想杀了他。”
  我一下就泄了气。你想想,我豁出自己救她出去,她却要去找那男人,说是要杀他
,没准见了面,又要死要活好上了,我晾在那儿算哪碟菜?就算真杀他,不又捅出大娄
子?于是我想转身走开。
  她急得小声喊起来:“大卫,你能救我!我从你眼睛里看出来了,你是想救我的。
”她轻声一遍一遍喊着我的绰号,喊得我心都直打颤,“大卫,大卫!带我出去吧,你
看,生命多美好,一个女人的身体多好,我不想把它毁灭掉。咱俩一起逃走,逃到人烟
稀少的地方,我可以行医,救死扶伤,赎我的罪。你身强力壮,干什么不能养活自己。
”她拼命摇晃着铁栅门,双眼急切地望着我。
  我的心又快软了。
  恰在这时,过道拐角处响起所长的喊声:“秦狗娃!”
  所长带着下一班看守走过来,老远就批评道:“谁叫你们擅自调班的?”他走到我
跟前,忽然问道:“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病啦?”伸手在我额头上试了一下说,“
哟,热倒没有,好凉。算啦,下去休息。”
  我没敢看4号那女的,转身走了。
  秦祥达说到这里,忽然打住,两眼痴痴地看着车窗外,许久不语。我知道,他的语
言停住了,思维一定没有停住,只是被一个大块的激情噎住了而已。他决不会只把故事
的结尾留给自己。果然,过了一会儿,他抬起有些湿润的眼睛看着我,问道:“你猜,
那女人后来怎样了?”
  我不做声,静静地等着他说下去。
  第二天,我早早地就躲到那座老房子里,因为每次从死囚牢里提取犯人,都要从这
里经过。从这里可以看见外面,外面却看不清里面。古时问斩,是在午时三刻,法警到
我们看守所提取死刑犯,一般是在上午9点。可今天8点刚过,我就远远看见我们所长
陪着一帮人,押着4号那女的过来了。奇怪的是,王郢也跟在后头。平时行刑,她都直
接去现场,从不到看守所。今天不知为啥,她也来了。4号那女犯人穿着灰色囚衣,显
得很单薄,一阵大风都能把她吹飘起来。她步子迈得有些乱。渐渐地走近了,我见她脸
色苍白,一脸凄婉的样子,但还算从容,更显得楚楚动人。这么个女人,等会儿就要被
崩了,就像一件精美的玉器,好好的一下子就被摔烂了,我的心揪到了嗓子眼儿上。
  “这时你应该挺身而出,告诉他们,这女的怀孕了。这才是救她的正确方法。”我
忽然打断他。
  秦祥达苦笑道:“我本来打算这样来着。可是王郢跟在后头,我怕见她。她那双眼
睛乌亮乌亮,从口罩上头盯着你,能看穿你的五腑六脏。要是我一出现,她不用开口,
就会用眼睛说,这胆小鬼来干吗?再说,我也怕连累自己。他们会问,你是怎么知道她
怀孕的?你说得清吗?”
  他们一帮人拐过墙角,出了看守所。要不了十来分钟,她就会被押到城西北角那块
洼地,那是枪决犯人的地方。用心听,在看守所里就能听到枪声。我的心一下子悬了起
来,紧绷着听那一声枪响。听了许久不见动静,忽然轰的一声,这枪就像打在我自个儿
头上,我一下子倒在了地板上。
  等我醒来时,发现我是躺在医务室床板上。所长守在我身旁,松了口气,说:“好
,没事儿了。你身体不好,要早点说,不要硬撑着。吃午饭的时候,大家见不到你人,
就四处找,结果见你晕在老房子里。医生说,没大问题,休息休息就好了。”
  没过几天,我就被调离看守所。所长找我谈话,他说:“大卫啊,干咱这一行的,
就得有铁石心肠。你哩,心里的念头太多,感情丰富了点,本来是好事,但不适合干这
个。调离,是爱护你。”
  我无话可说。犹豫再三,还是把暗道的秘密告诉了所长。我提醒他,要及早堵上,
免得将来出事。所长就呵呵地笑了,说:“那条暗道啊,早知道了。我们已经采取了措
施,谁有本事从那跑了?出不了事的。”
  我一下子愣住了。
  所长送我出来时,又淡淡地说:“顺便告诉你,4号那女的没有执行。她怀孕了。
过几天就要对她改判。”
  我又大吃一惊,脱口问道:“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所长不再说话。
  末了,秦祥达像是问我,又像自言自语:“他们是怎么知道那女的怀孕的?”
  我心里猜到了答案,但我没有做声。

  (全文完 原载《收获》2000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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