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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空镜子(1)——万方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1月22日01:41:09 星期二), 站内信件
空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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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2年生于北京,现为中央歌剧芭蕾舞剧院编剧。自80年代开始小说创作,
同时创作影视剧本。主要作品有:《杀人》、《珍禽异兽》、《和天使一起飞翔》、《
没有子弹》等。《和天使一起飞翔》获上海第四届长中篇小说优秀作品奖。主要影视作
品有电影《黑眼睛》、电视剧《牛玉琴的树》等。
孩子一天天地长大,日子一天天地度过,时光流逝,这就是我们的生活,不管你高
兴不高兴都身在其中的生活。《空镜子》似乎包含了这道理,说白了,爱也好恨也好,
坎坷也好顺心也好,大喜大悲都不在话下。这样一想,我们每个人都是很了不起的。
说到写作,我一直追求着“准确”二字,觉得是最高境界。有了准确,真实就有了
保障。关于写作我还有一条体会,就是不要着急,把你的激动灵感放到一边,随它自生
自灭。如果它存活的时间够长,始终有生命力,就可以写了。
一
这天,天气很好,四月的阳光里飘浮着一些让人快活的小颗粒。早晨起来孙燕就不
停地照镜子,照了说不清多少回了,一边照一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才不是为了见那个
人照镜子呢。
那个人姓潘,叫潘树林,朋友介绍他们俩今天见面,这种事在孙燕还是头一次。胡
同里,槐树和杨树摇晃着嫩绿的小叶子,四下里亮晶晶的,孙燕轻快地走上大街,一团
团杨花跟着她的脚滚来滚去。无轨电车忽悠悠开得飞快,孙燕的心情渐渐有些发紧。当
电车从陶然亭公园北门开过去,孙燕一眼就看见周红娜高高大大的身影,她身边站着一
个男的,当然就是潘树林了。
尽管周红娜事先打过招呼,孙燕还是觉得潘树林怎么那么黑呀。隔着马路周红娜向
孙燕使劲招手,孙燕板着脸,目不斜视地朝她走过去,走到她面前时再也憋不住了,连
忙用手捂住嘴。
“傻了笑什么呀”周红娜的大嗓门儿说。
孙燕使劲忍住笑,“对不起,我觉得怎么这么逗呀真对不起……”话没说完就又
笑起来。孙燕是个性情活泼的姑娘,非常爱笑,一笑就不可收拾。这时她笑得身体摇晃
,两条又粗又硬的小辫儿像拨浪鼓似的,弄得潘树林一阵阵难为情。
周红娜拍拍潘树林的肩膀,用善解人意的口气说:“嗨,别怕,别看笑起来这么傻
,人可不傻。”
公园里春气蒙蒙,一簇簇垂柳斜挂在水边,他们三个人租了条船,潘树林划,周红
娜坐船尾,孙燕在船头,隔着潘树林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潘树林不出声,一下一下用
力划桨,动作干净利落,孙燕感觉到他那鲜明有力的身姿,暗暗想:这个人长得不好看
,那么黑,可一点不让人讨厌。说不清为什么她觉得有点喜欢他,他划船的节奏每一下
都落在孙燕心上。
那次见面以后孙燕和潘树林开始定期约会。潘树林在郊区一家工厂上班,星期六回
城,他们总是星期天见面。接触的次数一多潘树林的话也多了,他给孙燕讲自己当兵的
经历,要不是他脾气不好爱打架,肯定留在部队了。这是没办法的事,这就叫江山易改
本性难移。
孙燕看着他有些腼腆的样子,好玩地问:“你脾气真那么不好”
潘树林一笑,露出一排白牙:“是,不骗你。”
孙燕笑了,又问:“那,你说,你有没有和别人好过”
潘树林一愣,不好意思地低下脑袋。孙燕歪头看他,“说呀,有就是有,没有就没
有。”
潘树林想了一会儿,喃喃地承认他对小学时候的一个女生有好感,可分开后再没见
过。
“咳,你这叫单相思。”孙燕快活地讥讽他。
潘树林老实地点点头。
天气晴朗,他们坐在北海公园的长椅上,远处的白塔像一幅画似的,小巧清晰地映
在天空里。孙燕也告诉了潘树林自己的许多经历,她怎么没有下乡,和父母姐姐一起去
干校,在干校怎样喂猪,偷偷到水塘里洗澡;潘树林本来是看着孙燕的,听到这儿忽然
把脸扭到一边去;孙燕忽然意识到潘树林在想什么,脸红了。她有点生气,觉得受了什
么侮辱,同时心里又有点乱。
孙燕和潘树林好了快两个月了,连手都没有拉过一下,他们的身体之间也没有产生
过那种电流反应。只是在公共汽车上,人多的时候,两人的身体才有过接触,这时孙燕
能感觉到潘树林硬邦邦的身体,那健康体魄散发的热度使她的胸口软绵绵的。回到家里
她趴在桌子上,支起小镜子,在想象中用潘树林的眼睛望着自己。这个女孩儿真是不难
看,笑盈盈的小瓜子脸,眼睛亮亮的,她对自己感到满意。
再见到潘树林的时候,孙燕的眼神有点飘忽不定,害羞似的,一说话就撒娇,可她
自己并不觉得。潘树林却变得更沉默了。两个人都觉得在他们之间像是要发生什么事。
天黑以后,他们沿故宫的河边走着,四下里很幽暗,路灯在头顶的树枝间眨眼,潘
树林推着他的自行车,自行车隔着他俩的身体,两人都不怎么说话,在心里捉摸着怎么
改变这情形。结果还是孙燕站住了,蹲下身系鞋带,重新站起来的时候,她就走在潘树
林身边了。
可是这改变来得太晚,他们很快就来到灯火通明的长安街。宽阔的大街上行人稀少
,到处都明晃晃的,孙燕感叹了一声:“啊,真亮啊”
潘树林立刻附和:“真是亮啊。”
孙燕“扑哧”笑了。潘树林朝她扭过脸,“你笑什么”
孙燕瞟着他,目光闪闪:“你这个人真有意思。”
“有什么意思”
孙燕憋了会儿,说,“我觉得你人挺好。”
潘树林的脸有点红,他移开目光。孙燕不再说什么,等着他有所表示。潘树林终于
开口了,说:“真的,我觉得你也挺好的。”说话的同时他很想抓住孙燕的手,孙燕也
期待着,可他太犹豫了,时间拖延得太长,超过了界限,变得不可能。他们只得继续向
前走,像什么事儿也没有的样子。
尽管如此孙燕还是很愉快,身子轻飘飘的,像长了翅膀,一面走一面哼起歌来。她
轻声地唱了好几支歌,潘树林沉静地听着,面带恍惚的微笑。这时候,亮堂堂的长安街
,沙沙驶过的汽车,遥远的天空中那轮银光四射的小月亮,都在用欢快的声音说:“哦
,多好,真是好啊。”
孙燕快活地度过了一个星期,又盼到和潘树林见面,可潘树林却和人打了一架。事
情发生在公共汽车上,车到站了,有人下车,潘树林看到空了一个座位就拉拉孙燕的胳
膊让她坐下,孙燕刚要坐,从车门冲上来一个人一屁股坐到座位上。
那是个小伙子,潘树林让他站起来他不站,三言两语之后,潘树林一把揪住他的衣
领,两个人剧烈地推搡,车厢里发出惊叫,售票员大喊别打了别打了孙燕糊里糊涂地
撞了几下,接着就见那小伙子鼻子里流血了,额头上的血口子像翻开的小嘴。
汽车刚开就停了,潘树林护着孙燕下了车,一车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没有人说话
,那个挨打的小伙子也没追下来。等他们站到路边,汽车门一关就开走了。
那天潘树林像打开了闸门,一桩接一桩地讲起他以前怎么打架,讲得眉飞色舞,孙
燕惊讶地紧盯着他,被他那恶狠狠的快活的样子迷住了。和大多数女孩子一样,孙燕觉
得潘树林又勇敢又可爱,心头不由柔情激荡。
想不到的是没过几天,潘树林又打了一个警察。那是在离孙燕家不远的地方,警察
骑着自行车从胡同里冒出来,撞了潘树林一下,嘴里还骂骂咧咧的。潘树林说:“嘿,
你下来”警察用一只脚支住地,回过头。“你再骂一句。”潘树林说。警察嗽了嗽喉
咙,啐了一口,就又骂了他。潘树林死瞪着警察的脸,“呼”地就抡出一拳。
那警察被打得很惨,围观的人站了一圈直给潘树林叫好。本来潘树林打完了可以跑
,可是有孙燕在场他就不能跑了。警察押着潘树林到东城分局去,孙燕和一些看热闹的
人走在一起,心里又激动又害怕。没想到分局的人说这样的事不归他们管,让他们找派
出所。走出东城分局的大门,潘树林扭头扫了孙燕一眼,说:“你走吧,没你事儿。”
孙燕愣愣地看看潘树林,又看看警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潘树林眉头一拧,嗓门
儿提高了一截:“让你走,听见没有”
孙燕的心一沉。她站在路边,那么多目光落在她身上,一股委屈和气愤的感觉直冲
嗓子眼儿,她咬住嘴唇,一扭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后来潘树林打电话找她,告诉她那天他们根本没去派出所,那警察越走越觉得不对
劲,自己被潘树林打得这么狼狈,实在太丢脸,这种事应该越少人知道越好,就让潘树
林走了。潘树林的声音美滋滋的,孙燕还在想着他对自己的粗暴态度,没好气地说:“
你有什么可自豪的,打人算什么本事。”
接下来两人都闷声不响,孙燕挂了电话。
这以后潘树林再讲起打架的事,孙燕就用嘲讽的口气说:“嗬,真是英雄”要不
就说,“行了,我知道你了不起。”弄得潘树林觉得很没意思。有时候孙燕觉得已经很
了解潘树林,这个人老实正直,还挺好;可再一想,又觉得他离自己的希望差得很远很
远,虽然她也说不清自己希望的是什么。其实她的希望和所有年轻女孩儿是一样的,喜
欢被人哄、有人爱她。
孙燕的姐姐孙丽给了她两张星期四的《红色娘子军》芭蕾舞票,孙燕迫不及待地打
电话给潘树林,和他约好一起去看。一连三天孙燕都沉浸在微微的兴奋中,星期四傍晚
她早早来到剧场。剧场门口已经有不少人了,大家互相打着招呼,闹哄哄地嚷着,孙燕
夹在人群里兴奋地东张西望。
天黑得很快,路灯亮了,可孙燕还没有等到潘树林。随着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所
有的快乐都消失了,四周的景物一团昏黑,越来越沉重地挤压着孙燕。一些人神色匆匆
地赶来,快步跑进剧场,剧场的大门前变得冷冷清清了。
孙燕的情绪由生气转为担忧,接着更加生气,最后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只有不
停地看表。明亮的前厅里也没有人了,演出已经开始。就在她茫然无措,几乎要哭了的
时候,潘树林推着自行车的身影在昏暗的街头出现。孙燕的眼泪一下就涌出来,她极力
忍着,眼巴巴地看着潘树林朝她走近,却说不出一句话。
原来潘树林的自行车半路撒了气,修车的铺子都关门了,他推着车走了半天才在一
个机关的传达室借到气筒子,可没等骑到这里车轱辘又瘪了。潘树林涨红了脸,不停地
用手抹去额头上的汗。孙燕望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心里已经原谅他了,可还是很不高
兴。后来在半明半暗的剧场里,发生了一件让她不能原谅的事。
“向前进,向前进……”那低低跃动的旋律逐渐昂扬,像是有一根大针头,把豪迈
的感情慢慢推入血管,孙燕激动地扭头去看潘树林,台上的灯映出他的姿势:头向后仰
着,嘴半张半合朝向空中,他睡着了。孙燕看了他一眼,再看一眼,她的心先是一惊,
渐渐升起怒气,然后冷却下来,充满轻蔑。这个晚上已经让潘树林毁了,看他那张着嘴
的样子,自己怎么会喜欢这个人呢孙燕转过头去,可她时刻能感觉到潘树林半张的嘴
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呼吸,多么让人心烦啊她再也忍不住了,把潘树林推醒。
后来孙燕知道了潘树林头一天值了夜班,可她对两人的关系却提不起兴致来。她的
脑子里时常生出一些念头,都与潘树林无关。有一次约会,还没有到时间,两人不约而
同地看手表,觉得无话可说。
“问你个问题成吗”一次潘树林问,“你是不是觉得咱们俩不合适”
孙燕怔了怔,犹犹豫豫地反问:“你说呢”
潘树林没有说出什么。孙燕有些为难,她的性格不愿意让别人难受,可她又觉得应
该说实话,就说:“你那么爱打架,不好。”
潘树林听了一笑,“我不是早就跟你说了嘛,我就是坏脾气。”
下一个星期天,孙燕要和姐姐一块去玩,没有和潘树林见面。然后她又接到潘树林
来的电话,说他们厂子要举行篮球比赛。两个星期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他们没有再
见面。周红娜到孙燕家来玩,问起他们什么时候办喜事,孙燕的脸色很尴尬,周红娜立
刻有所觉察,追问起来。孙燕说起看芭蕾舞的情形,语气带着讥讽,周红娜打断她:“
你至于吗?别不讲理,人家不是值夜班嘛”周红娜摆出老大姐的架势批评起孙燕来。
孙燕看着她红扑扑的大脸,听着她讲话,可是没听清她说什么,暗想:他就是不可爱,
我就是不喜欢他,又不是你和他谈恋爱。
于是,孙燕没有再给潘树林打电话,也没有再接到潘树林的电话。她和潘树林的关
系就这么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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