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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空镜子(7)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1月22日01:45:38 星期二), 站内信件
空 镜 子
万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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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在发展,到处盖起了大楼,好多地方一两年不去就不认识了,走在街上孙燕常
常觉得可回忆的东西越来越少。冬天她在报纸上看到第五十家麦当劳店开张的消息,就
在她过去住家附近,一种新奇的感觉蠢蠢欲动。她忽然怀念起童年,那么想念熟悉亲切
的胡同,这感觉怎么也丢不开,促使她回去看看。
下班后孙燕坐上公共汽车,经过好久未见的街道,一些新修的店铺夹杂在老房子中
间,街景显得有些古怪。孙燕下了车,四下张望,在初冬的暮色里,街道像比过去窄了
,路灯也显得不够亮,孙燕朝她家胡同口的副食店走去。副食店里人影晃动,孙燕看见
一副白白的脸庞从商店里移出来,走进路灯里,是翟志刚。
孙燕呆住了,这是怎么回事呀她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遥远的怪吓人的梦境里。翟
志刚也看见了她,居然朝着她走过来,灯光照出他白净的脸和细密的雀斑。
孙燕浑身一哆嗦,打了个喷嚏,赶紧找手绢。翟志刚已经走到她面前,“你好。”
“你,你好。”孙燕稀里糊涂地答道。
“没想到能碰上你。”
“是吗。我更没想到。”
孙燕告诉翟志刚她已经不住在这儿了,她爸爸退休以后搬了套三居室。翟志刚告诉
她他妈前年已经去世了,他爸一个人还住在老地方,他经常回来看他。两个人说了几句
话之后就木木地望着对方,有些发窘又有点惊奇。
翟志刚忽然想起什么,说不久前见到小学同学李万里了,孙燕感兴趣地听着,却没
听明白,过了一会儿她的思绪转回到翟志刚的话上,问:什么聚会
原来小学的同学想搞一次聚会。
聚会是在李万里家,来了十三个人,李万里还是又高又瘦,干巴的脸上一笑布满皱
纹,让孙燕心惊。他和每个人热情地握手,让进他那装修过的客厅里。度过了最初的震
惊后,大伙越来越觉得谁都没有变,不断地爆发出欢畅而振奋的大笑。饭菜十分丰盛,
男生带来了各种的酒。没有人提起孙燕和翟志刚的关系,好像他们俩从来就没结过婚,
比起其他的男生翟志刚并不显得老,可她还是觉得他不如别人,畏畏缩缩的,这让她的
心里不舒服。过了一会儿,她又觉得自己想错了,翟志刚说起他负责的中学招生工作,
引得大家那么关心,而他脸上显出那么一股得意的神气,使孙燕觉得很讨厌。
录音机响了,一个男人用广东话唱着歌,各种酒开始起作用,大家都脱了外衣,七
嘴八舌一齐讲话,还互相打岔。李万里涨红脸,用筷子使劲地敲桌子,“诸位,嘿,诸
位,咱们唱一个《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吧”大伙真的唱起来,唱了好多革命歌曲
,孙燕笑得扑到桌上,又倒在身边的女同学怀里,她笑啊笑啊,要是有人走过窗外,听
到那银铃般的笑声,一定会不知不觉面带微笑。
离开李万里家已经是下午四点,大家好像得到了什么暗示似的,一眨眼就消失在纷
乱的街头不见了,只剩下翟志刚和孙燕。
孙燕的头发晕,胃里有点难受,可她一直没说,现在这感觉变得厉害了。翟志刚立
刻看出她不舒服,伸出手扶她,她本想说谢谢,不用,可她一弯腰吐了。
孙燕感觉很难受,可是比难受还要糟糕的是一种懊恼的情绪,她的样子一定很难看
,好像她过得很倒霉似的。她连连催促翟志刚:“你走吧,我没事儿,你该回家了。”
翟志刚却不肯走,坚持找到街头的一片空场,让孙燕在石头凳上坐下。他站在孙燕
面前,眼睛盯着来来往往的人看,孙燕抬头看着,觉得这真可笑。这时她的心情好了一
点,就说:“要不你也坐下,站着干吗。”
翟志刚坐下了。他弯着身子,两个胳膊肘支在膝盖上,眼望前方,像在发呆。过了
一会儿他扭过脸问孙燕,“怎么样好点没有”
孙燕说好了,咱们走吧,就站起来,可翟志刚不站。
“再坐会儿行吗我想和你说会儿话。”
翟志刚的生活完全不像他表现出的样子,出乎孙燕意料。他老婆很厉害,对他不好
,生了个儿子,是蒙古症,老婆天天怪他,他又怪谁呢现在他才知道女人有多么可怕
,多么恶毒刁钻。他简直恨透了他的老婆,可拿她毫无办法。他怕见她。下了班宁可在
大街上闲逛,也不愿意早回家,想到他那傻儿子,他才能忍耐下去。
翟志刚打开了闸门,满肚子的苦水、满腔的愤恨倾泻而出。他脸色发青,目视前方
,连嘴唇都变白了。孙燕呆呆地看着他的侧面,屏住呼吸听着,动也不敢动。
一些小孩儿在远处追跑,深秋的冷风把他们的欢叫声吹得很远。翟志刚终于说完了
,停下来,一声不响地看着自己紧握着的两只手。
“那,那你怎么办呢”孙燕迟疑地问他。
“有什么怎么办,过呗。”过了好一会儿他松开手,不好意思地拧过脸来,瞟了瞟
孙燕,“真的,还是你心好,那时候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一连几天孙燕的心情都有些沉重,她很可怜翟志刚,又觉得他太窝囊了,心里生气
,当初他和她一起时一点不在乎她,她多能忍耐呀。人哪,就是软的欺负硬的怕。她又
想起他在李万里家得意的样子,多少人为孩子上学的事情求他,一个人怎么可能什么都
如意呢。但是,孙燕的心抽紧了一下,翟志刚坐在暮色中的街头,身体向前弯着,眼望
前方的样子包含着那么深的苦恼,一时间孙燕简直想帮帮他,只要是她能做到的她都愿
意做。
可是她差不多立刻就觉出这想法太荒唐了,她能够帮他什么﹖什么也帮不了,她今
后的生活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呢。傍晚时分,孙燕站在窗前举目四望,所有朝西的窗子
都在夕阳的光辉里射出金光。天空中飞过一片黑点,是鸽子。鸽子飞进刺眼的夕阳里又
转回来,孙燕喃喃自语:“是啊,是啊……”突然间她想到一件事,一种可能:要是当
初她没有流产,生下一个弱智的孩子,她的心忽悠一沉,接着变得无比畅亮,好像推开
了一块大石头,无比的轻松。
一天,孙燕在家里接到一个电话,是小罗的声音。她吃惊地问:“你怎么知道这个
电话你在哪儿”
“在北京。”
小罗的一个朋友想出本经济方面的书,但对出版界的事一窍不通,想向孙燕咨询咨
询。他仍然是请她吃饭,这回孙燕点了一个很高级的地方,“我可宰你一刀了。”
小罗爽快地笑了:“希望你把刀磨得快点儿。”
那天孙燕把自己打扮了一番,虽然是冬天她却穿了裙子,一双长筒高跟皮靴,她站
在穿衣镜前左转右转,走了几步,觉得还可以。镜子里的女人小巧玲珑,腹部微鼓,一
副小脸蛋儿,聪明伶俐,还有点轻佻似的。她定睛看了自己一会儿,轻轻披上一条大围
巾,关上房间的灯。
孙燕“打的”来到“金帆船”,夜幕中,彩灯勾出一条帆船的形状。她下了出租车
,有点发愣,天哪,这地方居然在他们当年上会计学习班的街口上,几步之外不就是公
共汽车站吗天色渐晚,路灯亮了,几个骑自行车的青年互相打着招呼,匆匆向学校骑
去。许多情景在孙燕的脑海中升起来,生动得出奇。接着一个念头,一个神奇的、吓人
的、绝妙的念头像飞机俯冲似的轰然掠过——一切都和过去一模一样,潘树林,翟志刚
,现在又是小罗孙燕惊呆了,受了刺激,傻子似的一动不动站了半天。
小罗长胖了许多,脸变宽了,孙燕告诉他自己的发现,小罗笑着说:“这么说你刚
知道,我还以为是你故意安排呢。”
“故什么意”
小罗的眼里闪过一丝暧昧,立即改用玩笑的口吻:“女人哪,最爱明知故问了。”
孙燕一再解释自己从来没来过“金帆船”,只是听说,这酒店名声在外谁都知道。
小罗挥挥手:“好好,这有什么关系,这不是历史嘛说真的,你是不是吃了什么好药
,怎么还这么年轻……”小罗真诚地随意地看着孙燕,透露出他在赞美女人方面的熟练
。
小罗很会点菜,他点的菜又特别又好吃,孙燕吃得很满意。他们用高脚杯喝“长城
干红”,孙燕喝得很少,她不想弄得自己不舒服。落地的玻璃窗外,街道像个舞台,上
演着冬日夜晚的城市生活,戏渐渐接近尾声,到了夜阑人静的时候。
小罗叫了辆出租车送孙燕回家,在汽车里小罗的身体轻轻摇晃,孙燕觉得他抬起了
胳膊搂住自己的肩膀,然而这样的事并没有发生。
以后的几天,小罗和孙燕时常见面,孙燕带着他找了总编室主任,找了发行科,找
了老刘,小罗的这本书就由老刘当责任编辑。过了一个礼拜小罗要去福州开什么产品的
发布会,孙燕答应帮他盯着这边的事情。
在“金帆船”门口冒出的那个离奇念头老来搅扰她,虽然从小的唯物主义教育使她
不可能真相信老天爷,可她又不能完全否定冥冥之中有一股无法解释的力量,偶然和巧
和都不能满足她。老天爷,孙燕想,我是不是还要碰上张波啊
冬去春来,春天里孙燕两回看到燕子从眼前飞过,她的目光追随着那黑色的轻捷的
小影子,不由期待着有什么喜事。这年的夏天特别闷热,等到夏天终于过去了,所有人
都长长地透了口气。有人给孙燕介绍了一个六十岁的工程师,有房子有存款,年岁大了
些可身体没什么毛病,很健康。孙燕考虑再三,同意先见见面,到这年纪,她已不再想
入非非,更不抱任何奢望了,自己的经历和身边人的生活给了她很多教育,过日子是无
幸福可言的,有的只是琐碎和平淡。有时候孙燕想:就这样吧,一个人也挺好。有时又
想:就这样吧,只要找一个心眼儿好身体不坏的。张波始终也没有出现过,孙燕对此矛
盾重重,她看了不少有关的书,易经大全啦,轮回啦,生命的奥秘啦,看得入迷的时候
常有一个小人儿从脑子里跳出来,嘲笑自己两声。
陈工程师长得很清瘦,不大像六十岁的人,一副利索的样子。孙燕叫他陈老师,他
们接触了一段,一起去逛公园,看戏,陈老师已经退休了,有的是时间。孙燕没有把正
在进行的事告诉父母,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想。车到山前必有路吧。
在陈老师家里,一天晚上两个人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陈工程师伸出胳膊搂住孙
燕的肩膀,使她不得不靠在他怀里,孙燕的鼻子呼吸到一股气味,老人的油味儿,过了
一会儿,她坐直身子说:“我要上厕所。”站起来了。
孙燕说不出自己的感觉,有点受刺激。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陈工程师倒是很干脆,
说他们俩的年龄相差过多,还是算了吧。孙燕当然赞成。
不久,单位的同事又给她介绍了一个人,老婆病逝,有一个女儿,在外地上大学,
是个干部。当介绍人说出潘树林的名字,孙燕简直吓了一跳,愣了,这怎么可能,这不
是开玩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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