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区文章阅读

发信人: paste (see,look,read), 信区: Reading
标题: 拯救（1）——张欣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1月22日01:56:04 星期二), 站内信件

拯　　救

张欣

----------------------------------------------------------------------------
----

　　一
　　女法官长着一张法官脸，端庄、正义、眉目分明但凶巴巴的。审判厅里只有零星的
几个人，个个表情黯淡，很像放国产片的电影院。宣判结束之后，吴宁玉看着丈夫把儿
子小宝牵走了，几乎没有看她一眼，小宝不哭不叫，只是频频回首看着她，眼神里是成
年人和狗才会有的那种忧伤，宁玉的心很痛，她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仿佛一尊蜡像。

　　都是女人，法官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你没事吧”吴宁玉下意识的摇摇
头。“你的脸色很差，保重。”她又说了一句，便阔步离开了。
　　日光很利，犹如看不见的刀剑，宁玉站在街边眯着眼睛，心里空荡荡的，她现在什
么都没有了，其中也包括她自己，没有方向，没有思维，了无牵挂，甚至没有伤感。
　　她的身材单薄，脸色苍白，疏淡的五官配在一起给人一种安静之美。
　　车水马龙在她面前旋风般的刮过，噪音、尘粉是繁华都市必不可少的时尚特征。宁
玉也曾红尘滚滚地过着凡俗但安稳的日子，但一切都是可能改变的，尤其你认为那些万
古不变的东西。
　　宁玉的丈夫阿灿是三年前下海的，在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做事。没挣到什么大钱，
但脾气见长，每天眉头紧锁，似有亿万资产急等调配。公司推楼盘，会有合作公司的楼
盘小姐来帮忙，在彩旗、气球飞舞的售楼现场，她们像鸟儿一样，啁啁啾啾的留住买家
。花地湾的楼盘因在郊区交通不便之处，推的并不好，但阿灿隆重推出了自己，令一位
楼盘小姐投入了他的怀抱。
　　儿子是根，他也想要，尤其是他的父母，在这件事上毫无商量余地，离婚前的冷战
期，阿灿的父亲过世，死前一直喊着小宝的名字。为这事，宁玉和阿灿一直僵持，几乎
离不成婚了，最终阿灿表示，一定会让小宝受最好的教育，这话打动了宁玉，以她政府
工的工资，是不敢说这个大话的。
　　宁玉在文物保护委员会工作。
　　五仙观是广州市现存的、岭南地区保存得最完整的、具有中原风格的明代木构架道
观建筑，观内有一楼台式钟楼，悬挂着约有五吨重的铜铸古钟，据广州府志记载，这口
钟“叩之声闻十里”，钟声格外宏亮，声浪传播甚远，原来用于报火警及其他非常事故
，无事禁止撞击，因此名为“禁钟”。这一广州唯一的明代钟楼有“岭南第一楼”之称
。
　　星转斗移，由于长期被挤迫、占用、蚕食，五仙观渐渐被俗世所淹没，深藏于闹市
街巷之中，被居家过日子的升斗小民团团围住，固然是万丈红尘中的一方净土，但在市
场经济无比活跃的今天，早已门前冷落，无人问津。
　　也是在三年前，守观的人退休离去，没有人肯接替他的位置。本来观内有三个人员
编制，但从未满员。文物单位也有好的去处，比如南海神庙，长年香火不断，烟雾缭绕
，逢是吉日，信徒们扛着乳猪，捧着据说是三十年开花三十年结果的蟠桃前来供奉，钱
银遍撒，搞得工作人员一下班就用扫把扫钱，虽然全部归公，但也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
情。五仙观没有神位，只有大钟，每天扫院子扫灰，门票最多的一次卖出去四张，谁愿
意到那里去打坐
　　那段时间，谁跟领导关系不好便被提醒：小心给发配到五仙观。
　　文保会的主任为这事不高兴，“这里人满为患，难道还要我雇人看着五仙观吗”
刚才默默无语齐齐看着脚尖的人们顿时七嘴八舌道，这真是一个好主意。主任气道：“
好个屁”
　　吴宁玉是做陶瓷研究的，但因没有文凭，便没有职称，没有职称就不是专家，不是
专家就没有待遇，中国的事一环扣一环，没有人跟你讲道理。她是一个用功的人，可惜
珍珠混在鱼目里，也被当成了只知家长里短，得过且过的芸芸众生。
　　宁玉淡淡说道：“实在没人，那就我去吧。”
　　晚上阿灿骂她笨：“你去当化石啊”
　　“单位雇人又要花钱，还有可能出问题。”
　　“关你屁事。”
　　“你过去在工厂的时候，一个开关忘了关都要大风大雨的赶回去。”
　　“那时候蠢嘛。”
　　“我觉得那时候的你挺好。”
　　“做人最重要是合时宜，你那时是抄诗、发呆、拉着我去晒月光、数星星，现在倒
进步起来了，迟不迟一点啊？！”
　　宁玉推了阿灿一下，尽管有争吵，宁玉还是喜欢阿灿的，喜欢他那股自以为聪明的
憨劲。
　　阿灿是那种做好了一切发财的准备但是没有发财的人，他想象着在自己的王国里被
前呼后拥着，保镖日夜紧随，秘书长得跟电影明星一样，他有自己的私人飞机和游艇，
尤其喜欢想象在赌场上一掷千金的细节。梦想实在太诱人了，阿灿等不及，便提前找好
了女秘书。
　　时至今日，宁玉居然并不怎么恨阿灿，连她自己也搞不懂这是为什么。
　　宁玉去了五仙观，那天她起得很早，整个城市还在沉睡，五仙观也在晨曦中寂寞无
语，头门有一块木匾，上书暗绿色的观名，字迹清瘦、俊朗，流年风霜深藏不露。可惜
匾已斑驳褪色，显得残损不堪。行至三十米开外，便是正门，这三十米虽是青石板路，
两边却挤住着居民和单位，其中一户挂着招牌，上书“打金”二字，并非金铺，是变换
手饰式样的小作坊，赚点金粉而已。离正门七八米处，有两只相对而立的青铜麒麟，暗
光流动，傲视苍生。宁玉忍不住停下脚步，着实抚摩片刻，也许是一种职业情愫吧。
　　打开正门，但见观内杂草丛生，人气散尽，犹如美人早已离去的冷宫。
　　宁玉挽起袖子，开始整理、打扫，钟楼隔出前院、后院，收拾了三天，才勉强看得
过眼。
　　不是不寂寞的，九十年代，女人最有紧迫感，美容美发，丰胸健身，等待名牌降价
疯狂抢购，出没于豪华写字楼，做时髦的白领小姐，虎视眈眈地盯着大款。成了家的，
就更应该抓住青春的尾巴，尽享都市繁华。总之要做的事情很多，没有殉葬般困守的道
理。
　　宁玉觉得她跟五仙观一样被人遗忘了。
　　五仙观的东侧是一所小学校，西侧围墙外的西斋巷内，原来是五仙观的一个天井，
后来陆陆续续搬来几户居民，建起了砖木结构的简易住房，还紧倚着明代的围墙搭起柴
火灶台，空中是一团团乱拉的、超负荷运转的残旧电线，易燃杂物乱堆乱放，万一失火
，消防车是开不进来的。
　　宁玉去西斋巷，最见不得火光熊熊的灶台，现代都市里谁还会烧木柴宁玉劝他
们改用煤气罐，以减轻火患，他们哪里肯听，各有各的道理。“大只洪”在天井教人练
大只，算是开健身院，他妈妈老得跟历史一样，总说柴火烧的饭好吃，“冯果粽”是做
街坊生意的，每天煮一锅粽子出去卖，六十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味道一流，远近闻
名，宁可看着有人买不到失望而归，也不肯做烂生意。这也是柴火的功劳，还得有一个
后生仔拿着破蒲扇扇火，方才有五星级酒店找不到的味道。总之一家有理由就家家有理
由。
　　有时宁玉清早上班，会碰上冯果粽破自行车上架个空锅卖粽归来，他给宁玉留一个
粽，劝道：“你整天盯着我们有什么用你到上面去呼吁要保护文物，叫我们搬迁，我
们能住上好房子，也不烦住你了。”宁玉吃着粽子，想想也是这个道理。果珍粽的味道
还真不错，也不知是不是柴火的功劳，火与火还有什么区别吗她掏钱给冯果粽，冯
果粽挥挥手道：“算了算了。”宁玉道：“你搬到楼房还不是用煤气煮粽。”冯果粽叹
道：“我不是一定要卖粽的，鸡毛鸭血，又挣不多，没的吃，反而人家总想着你。”
　　宁玉动了这根筋，天天写材料往上报，强调隐患，希望根治五仙观的周边环境。区
里市里都来了人，还开了现场办公会，很热闹了一阵便曲终人散，再没有人理这件事了
。大只洪说这是狗咬猪尿泡，空欢喜。
　　有一次宁玉回文保会开会，主任在会上表扬了她的责任心，还号召大伙向她学习。
会后却对她说还是安分一点吧，领导频传他去汇报、开会事小，关键是白忙乎，解决不
了任何问题。宁玉奇怪道：“为什么”主任道：“钱啊，没有钱能办什么事”
　　“领导重视不就有钱了吗”
　　“天真，领导会重视我们吗现在抓经济是大事，地铁、公路、汽车、核电站、水
坝、宾馆哪一样不是钱？！比起来我们是芝麻绿豆。”
　　“文物是无价之宝啊。”
　　主任没理她，仍顺着自己的思路：“退一万步说，有人肯出钱，那也是要还的，人
家跟你谈效益，你那里又没有神位，哪来的效益”
　　宁玉一时语塞。
　　秋天，报上经常会刊登火灾事故的报道，宁玉不放心，碰到燥天，会搬到观里住几
日。阿灿不以为然道：“不是吧，难道观里住着你的亲爹”宁玉道：“尽心而已。”

　　阿灿道：“我看你还是别费心了，我是搞房地产开发的我还不知道，旧城区改造，
这也古老那也值钱，还改造什么总之推土机轧过去，历史又翻开了新的一页。”
　　宁玉懒得与他辩，气道：“没文化。”小宝也跟着说他爸爸，“没文化没文化”
阿灿急了，冲着小宝做打人状。
　　做什么事情都是有代价的。第二年秋天，阿灿便与楼盘小姐混上了。
　　他其实是有准备的，在外面买新房子付了首期，宁玉居然毫无知觉。他搬走以后，
旧房子里全是他的气息和痕迹，那是她万分熟悉的，包括儿子的小枕头，她一拿起来便
热泪盈眶。
　　每逢黄昏，每逢风起，每逢雨夜，她都会想念他们父子，思念像一条绳索，勒得她
喘不上气来。不管有家没家，女人失去自我是注定的，因为女人所有的期待、向往和兴
趣是爱情与孩子，从来都不是金钱、地位和名利。爱钱，迷恋成就感无非也是在选择爱
情失败之后。
　　宁玉也是普通的女人，她没法不在触礁的家庭面前自卑，尽管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刻
。
　　她决定暂时搬到五仙观去住，仅仅是为了摆脱那条绳索。

--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FROM: 172.16.6.40]

Reading 版 (精华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