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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拯救(6)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1月22日01:58:32 星期二), 站内信件

拯  救

张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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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凌晨三点钟,惠安被一阵激烈的敲门声惊醒。他猛地从床上弹起,下意识地看了看
敞开的窗户,脑海中飞速地闪过逃跑之后可能发生的多种结果。其实他有过害怕和恐慌
,人都是很普通的。
  没错,是他杀死了阳光。
  没有直接的作案动机,他喜欢音乐,便像许多歌迷一样热爱阳光,只是他的爱更内
向,更深沉。阳光在他的心目中是完美无缺的,这对惠安来说非常的不容易,因为任何
东西在他的眼中都没有完美可言,他对阳光的痴迷程度连他自己都吃惊。
  幸好他是公众人物,他在报纸上寻找他的踪迹,他去看他的演出,尾随着他知道他
的住处,那时他搭出租车的费用惊人。他从来没有上前跟他打过招呼,或者送花、惊叫
、把他照片的脑袋剪下来贴在舌头上,他不屑于这样。他只是让他保持在自己的视野中
。他谎称是演出公司的工作人员,进入他的化妆间,他知道他不在里面,他也只是随便
看看;他知道他最喜欢在哪家酒店吃宵夜;他翻看他门口的垃圾,知道他最爱叫的外卖
是台北豆浆。
  这样,也就不可避免地认识了美叶,在美叶蒙在鼓里的时候,他就知道阳光和南韩
歌迷在天鹅宾馆秘密约会并开房。
  他看见他在歌舞厅酗酒,坐在吧台上,用脚尖撩起三陪女的短裙;为抢一首新歌在
饭店与歌坛新人大打出手;有一回被美叶堵在地下车库,他不仅冷酷无情,而且一副流
氓嘴脸,他对美叶说,我讨厌你,请你离我远一点因为只有你知道我早年在酒吧唱歌
,连吃饭的钱都挣不够,偷酒吧的方糖冲水充饥,也只有你知道我倾其所有买来的歌不
能唱,因为那是不负责任的音乐人吃海鲜大餐时你一句我一句的玩笑之作。总之,你在
我眼里就是一段黑色的岁月,对我造成除了心理伤害之外的生理反应,烦躁、易怒、食
宿不宁。
  美叶说,如果你还记得这些,就该知道陪伴你的人也很不容易。阳光说,这个世界
本来就没有公平可言,有人踩在别人的肩膀上,有人永远是人梯。再说你吃我的,住我
的,用我的,还嫌不够我也没什么对不起你的。
  阳光说,我现在最大的乐趣就是为难别人。
  你要在歌迷面前维持形象,扮作歌圣,你只是为难了我。
  那没办法,谁叫你离我最近。
  惠安还知道美叶为了排遣寂寞,开了一家小小的精品店,他在玻璃门外目睹了美叶
的伤心,阳光的粗暴,顺子的痴情。
  当爱转化成恨,当虚幻演变成透彻,一场无形的审判就这样开始了。
  有着深刻卑微感的惠安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正义和强大,因为他可以搬倒偶像。
  他开始策划谋杀,这并不难,有大量的书和报刊上的案例作为参考,他也不缺乏想
象力。他选择了煤气,因为他曾在美叶一个人在家时,冒充查煤气表的人敲开了房门,
他也只是看看,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当时他还心怀崇拜,对偶像的一切充满好奇。他
煞有介事地看了煤气表,自然知道煤气开关的位置。他在文具店买了封口胶带。
  他并不知道那天顺子会去找阳光算账,他只是按照自己的计划行动。
  好几个晚上他都在闻涛公寓附近等待,终于有台北豆浆店的人来送外卖,他很自然
地接过来,付钱,然后转身送上楼去。
  捆绑阳光的时候他一言不发,阳光也很镇静,你想干什么你要钱吗你为谁做事
是不是美叶叫你来的你告诉我我出双倍的赎金,一点风险也没有,这屋里就有保险
柜,我告诉你密码。我向你发誓我不会报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认识你,你喜欢
音乐吗或者你让我死个明白他忍无可忍地封住了他的嘴。
  在极短的瞬间,惠安决定不跑,逃亡是最愚蠢的选择,最终精神崩溃,生不如死。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所谓神算,他也想知道自己的破绽在什么地方。
  他大力地打开门,是宁玉万分焦急的面孔:“我叫了半天,怎么睡这么死”
  “出了什么事”
  “小宝发高烧,浑身起疹子,我熬不到天亮了。”宁玉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小宝真
的到这边来上学了,变成双休日去阿灿那边。
  惠安二话没说,到宁玉房间抱起小宝,两个人直奔离这里最近的医院。
  值班医生给小宝做了仔细的检查。他说,孩子病得很重,初步诊断是猩红热,这是
一种急性传染病,我们医院太小,没有传染病房,你们必须到传染病院去。
  惠安一听就急了:“现在是半夜,你怎么把孩子往外推呢”
  宁玉抱着孩子,眼泪一下流了出来。
  医生在洗手池前仔细的洗手:“我这儿住院的病人抵抗力都很差,万一出现交叉感
染,你我都负不了这个责。”
  这个晚上很奇怪,居然一辆出租车也没有,过往的都是些货车、面包车、私家车什
么的。宁玉抱着滚烫的小宝,只觉得分分秒秒都是死神的脚步声。
  惠安突然冲到马路中间,大字形地挡住一辆载重卡车。司机探出脑袋大骂:“你他
妈的精神病院跑出来的”惠安跳上驾驶室的踏板,拍给司机一百块钱,用命令的口
气道:“先上一趟传染病院。”司机见惠安眼露凶光,只好硬着头皮答应。
  宁玉抱着小宝挤进驾驶室,惠安还是第一次离她这么近,以往她在他眼中是辽远天
际的淡淡星辰,现在才真切地感觉到她的发丝、气息、单薄的身体,和她带给他的无处
不在的吸引。这是一种全新的感受,他从小就抗拒与人接近,不曾与任何人有肌肤之亲
。连他过去的女朋友拉他的手他都别扭,可是现在,他有一种紧紧拥抱她的冲动。
  夜行货车在马路上急驶,发出轮胎擦地的“沙沙”声响。
  果然,小宝得的是猩红热,他在第一时间被推进传染病院的急救室。确认他没有生
命危险以后,宁玉和惠安给他办理了住院手续,然后回去拿换洗衣服。
  出租汽车上,又困又乏的宁玉靠在惠安的肩膀上睡着了。
  这时天边已渐渐发白,清寂的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但到了五仙观头门处,情况就
大不一样,许多民工又挖又拆,干得热火朝天,观门上的木匾已拆了下来,扔在一边。

  宁玉和惠安急忙下了车,宁玉大喊一声:“你们干什么”
  正在看图纸的阿灿转过身来,虎着脸道:“你吵什么吵你说我们在干什么就在干
什么”宁玉道:“阿灿,你想造成既成事实是不是”阿灿口狠道:“什么既成事
实我本来就有立项、征地、规划的全套手续”宁玉盯着他的眼睛道:“你把施工
许可证拿出来给我看。”
  “我的文件凭什么给你看”
  “你没有,你拿不出来,你现在这么做是违法的”
  阿灿气道:“我今天就违法了,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站在一边的惠安急了:“你怎么这么流氓啊”阿灿道:“没见过吧,见识见识
吧。”宁玉气得浑身发抖:“我真没想到你现在变成这个样子”
  一个民工高举起手中的大锤,正要落下,被惠安双手架住。包工头仗着人多势众大
喊起来:“你想干什么打架啊”宁玉厉声对阿灿道:“你再不停工,我就报警
”说完转身去砸八两金家的门。八两金早就被吵醒了,开门听说宁玉要电话,忙把无绳
电话递给她。
  阿灿急了,去夺宁玉手中的电话。
  双方僵持不下,场面已十分混乱。这时,冯果粽推着破自行车出来卖粽子,见状忙
回头去搬大只洪,大只洪十万火急地跑来,不问青红皂白,冲着阿灿当胸就是一拳,双
方一下子对打起来。
  最终还是八两金报警平息了这场风波。
  事后,宁玉给惠安包扎额头上的伤口,感言道:“惠安你变了。”惠安道:“我没
有变,我只是为了你。”宁玉手上的动作停了片刻,转而又继续包扎。她没有说话。
  转眼又是深秋了,小宝早已病愈出院,每天按时上学放学。
  星期天的下午,他站在院子里,聚精会神地摆弄着一件东西。阳光很好,是南方少
有的干爽天气,他手中的东西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发出刺眼的光芒。宁玉走了过去,
无意中看到小宝手中的怀表:“你哪儿来的这么贵重的东西。”小宝道:“我在苏叔
叔那儿拿的。”宁玉严肃道:“你怎么随便拿人家东西赶快给人家放回去。”边说
边拿过怀表拉着儿子的手去东厢房。想不到的是,滑溜溜的怀表失手掉在地上。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碎成几块的怀表,机芯内壳里贴着一张剪下来的小圆照片,阳
光和美叶头碰头的幸福微笑。
  宁玉一下子糊涂了。她慢慢地把表捡起来,不知何时,惠安已站在她的面前。他显
然并不知道机芯内壳里有照片,完全愣住了。当时他为什么要拿这只表他已经不记得
了。
  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她知道是他,但她根本不能接受这个现实。
  谁也没有吃晚饭,只给小宝下了点面条。两个人在钟楼上相对无言,默默枯坐。
  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在无尽的黑暗中,宁玉艰难地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只能说,如果我早一点遇上你,或许就不会这么做了”
  “你打算怎么办”
  “应该我问你这个问题,不过,就是你报警,我也不会恨你。”
  “我不会这么做。”
  “为什么你是一个很正统的人。”
  “因为我爱你。”
  惠安的心弦一下被拨动了,他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他一直以为宁玉是不接受
他的,因为她从来没有对他有过任何,哪怕是微不足道的暗示。然而他今天的角色是杀
人犯。
  这时,他听见宁玉冷静的声音:“明天去自首吧。我陪你去。”
  不知为什么,惠安有些释然,冥冥之中这一天总会到来似的。杀人的滋味并不好受
,是内心深处一道挥不去的阴影。他也不见得特别害怕,生命对他来说多少有些暗淡无
光,偶尔被爱情照亮,他已经很满足了。所以他听话地“嗯”了一声。
  宁玉突然抱住惠安失声痛哭。
  直到后半夜,宁玉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睡梦中,她在接受血与火的洗礼,这种挣
扎是痛苦的,她感觉到身上烫得几乎要燃烧起来。很奇怪的,她生活中的男人一次次的
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仿佛是一次情感的回顾和了结。阿灿、雨生、大只洪、苏惠安,无
论是爱恨情仇还是擦肩而过,都不是她生命中的男人。他们在她的身边停留过,转而又
匆匆离去。她想叫住惠安,她对他的爱是复杂的,他的身世引发了她无尽的母爱,他的
孤独,冷漠,深藏不露的情感又使她感觉到一种久违的男人的魅力。可是,无论她怎样
努力,她都喊不出声音,眼看着惠安的身影在她的视野中消失。
  她终于惊醒了,发现了窗外的火光。待她冲出去时,与西斋院相隔的已是一道火墙
。宁玉大力地摇起小宝,把他抱到院子里:“快去叫苏叔叔”她自己抓着一条毯子奋
力扑火。
  小宝向东厢房跑去,房间里空无一人。惠安因无法入睡,到加州红酒吧喝酒去了。

  小宝站在东厢房的门口,看着越烧越旺的大火,吓得哭了起来。
  不幸,从来是没有预感的。此时的惠安坐在吧台上,一边喝加州红,一边看酒保调
鸡尾酒。酒吧里很冷清,背景音乐是轻松悠闲的美国乡村歌曲。惠安的心情也是少有的
宁静。酒保的神情很专注,细长的手指白白的,灵巧,女性化。他调了一红一绿两杯层
次分明,色彩斑斓的鸡尾酒,一杯叫绿岛小夜曲,一杯叫心太软。惠安笑了,他拿了那
杯心太软。
  也就是在这时,他隐隐约约地听到了遥远的钟声,他先是愣住了,随即仔细地倾听
,但是酒保却什么也听不到,无论怎样屏息凝神。惠安丢下一百块钱跑掉了。
  晚了,五仙观头门外的马路上停着两辆消防车和一辆警车,围观的人小声地、七嘴
八舌地议论着,电视台的人和机器也挤在现场报道。火是熄灭了,余烟伴着焦糊的味道
向远方飘去。
  宁玉静静地躺在观里,她死于呼吸道烧伤,所以面部和身体还是安详与完好的。小
宝倚在一个警员的怀里睡着了。
  很长一段时间,惠安都不相信宁玉死了。包括观里所发生的故事,都显得那么不真
实,那么虚无飘渺,与观外的一切毫不相干,甚至没有一点关联。他也去看过那口大钟
,依旧悬挂在人不可及的高度,完全没有敲击过的痕迹。那么他听到的又是什么呢

  是来自天堂的声音还是他们在生命最后的驿站彼此呼唤
  他也想了很久,她这样不顾一切地扑向火海,是不是想用她的死换回他的生她是
那种认真生活的人,又是唯一知道内情的人,隐瞒对她来说是一生的折磨,所以她用特
殊的方式还他自由但无论如何,惠安难以释怀,他的心灵苏醒了,可以感觉爱,能
够体验负疚和痛苦,懂得宁玉的生死选择,也只有他懂得和知道,宁玉所拯救的绝不仅
仅是五仙观。
  最终惠安还是做出了自己的决定,以祭一段情感和一个女人的一生。
  本报讯,杀害阳光的凶手被一审以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这是昨天下午市中院经过
一天审理后作出的判决。被告人苏惠安,男,32岁,汉族,山东省青岛市人,文化程
度大学,住惠福路五仙观内,系市文物保护委员会职工。因难以承受巨大的精神压力,
于11月15日到市公安局投案自首。
  失火的原因非常简单,大只洪的老妈煲了一锅鸡汤忘记熄火,本来准备热滚之后便
于保存。但她完全不记得了,酝成大祸。西斋院也烧得面目全非,所幸没有人员伤亡。

  大只洪和老妈决定在光孝寺为宁玉做一场法事,让她的灵魂超度。
  五仙观更冷清了,门口挂着内部装修的木牌,观里空无一人,杂草丛生。
  但是不久,这种状况得到了彻底的改观,有关部门决定重新修复五仙观,并以西斋
巷为中轴线,建一个总体面积约3000平方米的文化广场。
  第一笔到位的资金是40万元,五仙观被不由分说地粉刷一新,古朴的钟楼穿着酱
红色的时装,与现代建筑毫无区别,至多也是仿古建筑。假亦真时真亦假,古迹不古,
文物不文,这样想来有时会替宁玉不值。
  比被遗忘更让人伤感的是,对这种不和谐,任何人都毫无感觉。然而,这已经不重
要了,对于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来说,谁还有闲暇去欣赏苍凉、忧郁、年代久远之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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