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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歇马山庄(1)——孙惠芬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08月13日02:24:08 星期三), 站内信件
歇马山庄
孙惠芬
月月和国军
月月结婚正是一个风暖河开, 地头青草返绿的初春时节。
当泥坯垒就的锅灶里的柴火燃尽了最后一星火苗, 当赶礼的人终于吃饱喝足, 留下
一串让人脸红的戏弄新娘的疯话扬长而去, 歇马山庄林家大院里哄嚷了一天的喜庆氛围
也仿佛锅底里的火苗消尽, 余韵余热涟漪似的被大院外面汪汪的狗叫声扯散。月月站在
新家的门口, 粉红的脸蛋汪着一团迷人的红晕, 她微笑着, 细眯着画了妆的眉眼, 满怀
柔情地看着新家里正在打扫庭院的公公婆婆、小姑子小青、火花和新夫国军。她是执意
要参与的, 可是婆婆坚决不让, 说新婚妇结婚这天干活都是不可以的。为了表示顺从听
话, 月月就一直袖着手站在木杆举着的灯光下。灯光在每一个人的脸上闪烁、跳动。每
个人的脸上都有一团红晕, 这红晕既像火爆、喧闹的白昼充足了底色, 又像厚重、沉寂
的夜晚凝结了白昼的浮色。这光辉一刹那融了月月、罩住月月, 使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
的与这个原本陌生的家庭的亲近、亲切。月月走近正在扫院的公公, 亲亲地叫了声爸,
走近正在擦桌的婆婆, 亲亲地叫了声妈。月月说, 爸妈, 你们太累了, 这些活留明天
干吧, 明天换了衣服, 我来干。月月婆婆马上停住手里活计, 抬头说真是的他爸, 当是
没有明天, 赶紧睡觉吧。
听了婆婆的话月月顿然醒悟, 可是解释或者改口已经没有必要, 好在婆婆并没马上
停活进家。月月脸唰拉拉红到脖的同时, 与国军四目相对, 月月一咧嘴露出一副娇态,
转身回到香气四溢的新房。
月月回到新房不久, 小姑子小青和火花也随之进来。小青进门冲月月诡秘地一笑,
灵动的飞眼儿电光似的打在了月月的眼仁里。小青只比月月小两岁, 但对男女婚事的
了解和理解并不比月月少, 她少女的目光里有一种难以用语言说清的调皮。月月会心地
笑笑, 心说调皮鬼你也快了。月月知道这两个小姑子这个时刻走进屋来的具体任务, 若
不是国军有两个妹妹, 村里的女人们早就争抢着把自己的女儿留下来“放被”。这个使
女人一生真正发生关键性变化的道具是必须由局外人布置的, 而这局外人必须是未婚女
人。自古以来, 辽南乡村歇马山庄的女孩对男女婚姻的觉悟是从给新婚人放被这一情节
开始的。小青和火花, 早在两天之前, 就被母亲摊派了给新婚哥嫂放被的活, 并交给她
们歇马山庄说了几百年几千年的古话: 花褥一铺儿女满屋, 花被一放儿女满炕。这些老
掉牙的旧话小青听后捧腹大笑, 说都什么年月了, 还儿女满炕, 计划生育不罚死你。小
青是县卫校学生, 暗自编了两句新词: 窗帘一遮只生一个, 被褥一碰亲密无缝, 专等哥
嫂结婚这天来让他们吃惊。可是不知是因为正欲放被时母亲走了进来, 还是见窗帘早已
拉上, 临了还是别无选择地说出了老掉牙的古话: 花被一铺儿女满屋, 花被一放儿女满
炕。
未婚女孩巫师一样的话, 让月月一瞬间感到了由女孩到女人的庄严和庄重。月月的
新婚之夜, 就是在这样一种庄严的时刻开始的。
国军进门时, 母亲和放被的妹妹已经离去, 光彩照人的新房里, 月月正在那里归弄
母亲放在犄角旮旯的压柜钱、面鱼儿。国军轻轻走到月月身后, 合抱揽住月月柔软的腰
肢。国军高大魁梧、臂长胸宽, 月月被他抱进怀里的情景就像一只大熊抱住一只小熊。
月月开始做挣扎状, 两手抓住国军的手坚硬地抵挡, 嘴上连说等等嘛等等。国军一股热
乎乎的呼吸雾似的喷上月月脸庞, 月月彻底松弛下来, 舌头蛇信子一样舔进国军下腭,
嘴唇被国军死死地咂住, 整个身子仿佛一只气球, 在颤栗中飘浮起来。
国军抱着月月, 在屋里连转几圈, 老鹰叼小鸡似的在旋转中一口一口啄着这张粉中
透红的脸, 当转到最后半圈, 国军特意放松手上的力度, 让月月感到被甩出的感觉。月
月嗷叫一声, 猛力抓住国军臂膀, 国军开心大笑掼足力气将月月死死箍进怀里, 约两分
钟, 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而后突然的就将月月抛进绵软的床上。
国军将月月抛了出去, 抛得很重, 很有力度, 但并不显得粗野。国军的心情是急切
的, 动作却是优雅的。他远远地看着小鸟一样瑟缩着的月月, 眉头微蹙, 刚才灯光下放
浪痴迷的神色隐匿起来, 变得难以琢磨, 扑朔迷离。月月平息着激动, 慢慢翻转身体,
仰面向上, 将优美的曲线挑战似的划进国军的眼睛。月月感受着国军将神情隐匿起来
的时刻, 她知道这是他激情爆发的前奏, 他们第一次在南山姑嫂石篷幽会, 他亲她吻她
之后, 就这么一下子把她推远, 神情突然由热情变得阴冷。当时月月以为他有什么恐惧
症, 惊吓得面色苍白腿肚发软, 两分钟之后, 他猛虎似的将她掠进怀中疯狂地撕她, 边
撕扯边呻唤着月月我的月月。月月知道这静止的两分钟正是激情如脱缰的野马在体内雄
猛狂奔的两分钟。月月得意而深情地看着他, 水红麻纱内衣托着丰满的乳峰, 在那里静
静地煽情, 两条滚圆的大腿于欲拢还张的情景中诉说着无尽的语言。默默中月月听到洪
水裹挟山石从屋外滚滚而来的咔嚓声, 这声音如同外边剧团来演出的摇滚乐, 让人头晕
心跳。然而国军并没像往常那样立时疯狂, 他一步步走到月月跟前, 两手在她衣扣上轻
轻弹动, 动作优雅而缓慢, 就像在粮种场工作时搞种子检查, 月月水红的内衣和洁白的
乳罩被他剔除坏种子似的褪到床边, 两只粉红的乳头立时裸露在透着红色的灯光下。国
军小眼睛依然隐在深深的眼眶里, 脸上看不出欣喜和激越。他给月月脱了上衣, 手又在
她的裤腰上动作。当袒露着上身的月月感到下身一点点凉到脚底, 她蓦地爬起来抱住国
军, 先是在国军脸上狂亲狂吻, 而后松开他, 一双机灵的小手一瞬间就除掉了裹掩国军
躯体的衣衫。
歇马山庄人人皆知的好小伙好姑娘就在这一刻全部暴露在彼此的目光下。这一刻,
他们彻底的震撼了。其实他们一年以前就走到一起, 可是那时是在漆黑的野地里, 在
说不出的紧张中, 而眼前他们完全不同, 他们因为有了一个仪式, 可以光明正大, 可以
肆意放纵。月月长久地望着, 嘴唇花瓣遇到微风似的翕动着, 国军把月月的胴体放在床
上然后躺下来偎着她, 手臂的交合和大腿的相触不是疯狂的撕扭而是轻轻的抚摸——当
月月真正彻彻底底属于国军, 他居然一改以往的急躁火爆, 手悠悠地抚摸着月月的脖颈
、后背、乳房。国军始终不去理会那个生命交合的关键部位, 他亲遍她的全身唯独漏下
那块芳草地。他用短暂的冷落积蓄着自己的热情, 就像一个馋嘴的孩子把一块鸡肉吊在
嘴边而不吞咽。月月受不住蛊惑, 动作有了某种暗示, 这时国军痴迷的眼神终于亮开来
, 国军说月月你知道吗, 你可终于属于我了, 是我生命里的了。
月月说我早就是你的了。
不待月月说完, 国军再也控制不住一直束在体内的狂动、野蛮, 把他宽阔的胸脯紧
紧压下月月酥软的胸脯, 任那曾被有意冷落的部位肆意撞击。许是, 前奏太悠长太曲折
, 关在门外的激情在压抑中不自觉地升腾; 许是被冷落的时刻里蓄积了冲天的爆发力,
两具光洁的、沉醉的、颠狂的躯体严丝合缝绞到一起, 男人女人, 都感到了天撼地动
、五雷轰顶。
月月和国军在一股难耐的潮热中品尝着至高无上的人生滋味的时候, 国军的父亲林
治帮和母亲古淑平正在东屋灯影里数点白天收下的礼钱。一张大红方纸上飞翔的姓名、
钱数像一排排报春的雁阵。看着这些雁阵, 多天来疲劳不堪的古淑平荡着满脸喜气。林
治帮一手指着飞翔的人名、钱数, 一手在一张写有中共歇马山庄村委会的稿纸上, 记着
二十元五十元不等的数字, 四个一组四个一组。最后合计一万二千元。
一万二千元钱在林治帮眼里还是一个很有分量的数字, 它的分量绝不是林治帮没有
见过大钱, 十年前, 他作为第一批基建队的包工头从山里杀出去, 赚过几十万元, 虽然
几年来大手大脚, 盖房子, 为儿女办工作折腾一些, 手头礼钱的十倍还是有的。林治帮
看重这一万二千块钱的分量, 是因为它展示了山庄人对村主任的尊重, 展示了他作为一
个农民儿子办事过日子的宽阔道路。在歇马山庄, 谁家喜事收五千块钱都是少有的, 一
万二千元绝对是天方夜谭, 那些自己曾恩典过的镇里来的、过去的好友, 礼钱都是一百
、二百。林治帮把钱往柜里装的时候狠劲揉了揉发涩的眼睛, 之后眼仁里含定一丝知足
瞅准老婆。然而就在这时, 他看到一缕红红的火光在挡着窗帘的窗外鬼火似的闪动, 林
治帮一愣, 揉揉眼睛, 再瞪眼去看, 一个可怕的事实已经清清晰晰打进在了林治帮的脑
际。林治帮大喊着火了——
林治帮大喊着火时, 国军和月月正在那里忘我地向那个极乐世界攀爬, 汗水和潮气
雨雾一样包围着他们。那时那刻, 世间的一切都离他们远去, 肌肤的交合所生发的颠狂
便是他们的一切。可是不知为什么, 那个并不很高的声音却穿透雨雾滑进他们正激荡不
已的神经的中枢, 林国军突然球似的弹起, 月月惊愣一瞬也一跃爬起。他们顾不得那个
温热而凶猛的搏击是怎样的形状, 迅速穿上衣服跑到院外。
火是在院外包米秸垛上燃起的, 三月的雨水未到, 干脆的草捆一瞬间噼噼啪啪跳起
欢快的舞蹈。尽管是夜里九点, 屯里人却在林治帮挑来两桶水时就纷纷赶来。好在白天
操办喜事在院子里设了水缸, 余下的大半缸水挑起来十分顺手, 火势很快减弱, 一股焦
糊的气味和浓密的烟气很快罩住林家大院。
火浇熄之后, 帮忙救火的人们悄声离开现场, 没有任何人去议论起火的原因。分产
到户之后, 在辽南乡下, 在歇马山庄, 小队队长、村长村干部家草垛起火、庄稼被砍、
菜苗被拔已不是新鲜事, 只要你有机会为征粮或分地得罪了谁, 或者你路数不正贪赃枉
法, 一根火柴就发泄了所有的情绪。这种发泄因为是暗地里的行为, 人们叫它“黑眼风
”。
林治帮也没有向散去的人们道别, 相对的静默其实是在昭示人们猜测和思考。他走
回家去就当着惊魂未定的家人们打开礼单, 他朗朗地念着上边排列有序的名字, 念完后
看看国军、小青和老婆, 说, 咱屯有谁没来吗? 众人想一想, 都摇着头。林治帮马上合
上礼单, 自嘲地笑了笑, 妈的, 我也真傻, 能不来就是和你明着来了。
国军和月月新婚之夜的大好时光让一场大火给搅了, 但他们并不气馁, 他们关上屋
门相互都做出再次冲刺的姿态, 月月这次自己脱光衣服钻到被里, 在那里静静等待国军
的动作, 而国军此时仿佛一个欲上战场的士兵, 火的骚扰已经使他失去了初夜时的耐心
, 三下五除二脱光衣服就掀开被子。他大山似的一下压下去, 两手紧紧抚住月月光洁的
臂膀, 嘴咬着月月冰凉的唇。他用半疯半痴的语调说, 我要给翁月月下种子了, 多少人
想给翁月月下种偏偏轮到了我, 我可是专搞良种研究的, 月月你听着你是我的地。然而
, 两个躯体蛇一样扭动半天, 疯话痴语说了半箩筐, 终是不见那个下种的器具深入土地
。月月虽然没有经验却无师自通地用力配合, 可是, 他们花样翻新扯烂了新婚的被子,
终是没有奏效, 两个人同时爬起来紧紧搂到一起。国军宽宽的肩膀在灯光下反着肌肤
的光亮却再也没有了初夜时的抖动, 他几乎是直声地叫着月月, 月月, 我……我完了。
湿湿凉凉的东西于是同时濡湿了两人的肩膀, 月月抚着国军水洗似的面颊, 失声说, 我
爱你国军, 你不会完的, 你是吓的, 肯定会有办法的……
歇马山庄村主任林治帮家在儿子结婚的夜晚遭了黑眼风, 这是外人谁都知道的不幸
, 而林治帮的儿子林国军因为一场大火, 没能尽尝人生滋味, 便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
紧紧地拥在纤尘不染的新被褥里, 用重复一万遍也不厌倦的体己话打发着漫长而凝重的
深夜时光。一对新人的心疼被时光分分秒秒冲淡, 当晨曦爬上地面抹上了贴着大红双喜
的窗帷, 当他们从渐亮的窗帷上看到新的一天的来临, 他们怀抱一定能从老人那里讨回
偏方的希望, 相拥着睡去。
吃罢早饭, 趁一家人在外边继续收拾东西的工夫, 月月把小青叫到西屋, 月月先是
翻箱倒柜拿一些新衣服给小青看, 而后瞅准一个合适机会, 启齿说话。月月话没出口脸
先一红到脖, 原本红肿的眼皮兀地变成深红, 月月说, 小青, 想跟你说一个事儿, 这事
按理不该跟你说, 可我觉得你学医你懂。小青突然警觉, 说是不是达不到高潮? 月月说
不是, 你哥他……昨晚起火时, 你哥他——吓回去了, 再硬不起来了, 可怎么办? 小青
马上轻松下来咧咧嘴, 我以为什么呢, 你以为那是自来水, 担一千遍都不完, 你们做的
次数太多了还不累的。月月狠擂小青后背, 你个鬼妹子, 哪是呢, 我们一次都没做完。
小青一听, 眼睛当时瞪圆, 我的妈呀, 那是多长时间呀, 从睡觉到起火, 那是一个多小
时, 一个多小时没做完一次, 那是你让人硬挺着, 人家生气了。
见总也引不起小青的重视和同情, 又不愿把床上的事说得太细, 国军毕竟是小青的
哥哥, 月月深沉下来不再说话。见月月无话, 小青说嫂子, 你说的是真的? 月月点头,
眼泪唰一下滚珠子似的滚下来。月月说其实我倒不在意, 不管怎样我都爱他, 可他老
说这很重要, 压力很大, 他说听说惊吓得的病最不好治。小青说不会的, 我后天假满上
学, 给你找县里大夫打听, 不过一定要再试试, 你要多用一些方法, 要有耐心, 要动手
去操作, 懂吗? 月月蒙住泪花的眼睛充满了感激, 她羞怯地看着小青——向一个未婚女
子诉说房事让她羞怯。
第二天早上, 小青趁哥哥不在屋的时候钻进西屋, 看见月月一双美丽的大眼肿成樱
桃一样透明的红泡泡, 小青明白事实已经不可逆转。
小青没有等到假满, 当天下午就起程返县。
买子和庆珠
月月婚日之后, 整个歇马山庄又恢复了惯常的孤寂。然而就在人们无声无息告别的
时候, 歇马山庄传出一个震梁动谷的消息, 前川在歇马镇开理发店的厚庆珠掉进水库灌
死了。
买子一早听街上人喊水库里灌死一女子, 起初并没在意, 一晚的失眠折腾得他脑里
像装团浆糊, 一股没能畅通的气流在他腰部背部心口来回窜着堵着。他在街脖上愈发混
乱的呼喊声中导引着气流, 想也许自己过于敏感, 或者太小心眼儿, 原本一切都很正常
, 昨晚实在不该闹小性子让庆珠自己走山路, 当然是她太气着他, 也是她见他生气自己
挣着要走。当买子躺在那里追忆起那个挣脱了自己的黑长的背影, 忽地, 一只受惊的马
似的一高蹿起, 他三下两下穿上衣服跳下炕, 脸都没洗就顺街脖往水库跑去。
歇马山庄的人们一瞬间就将堤坝东侧的平地围满, 几个女人的哭声清亮亮地震撼着
山谷。买子蓬头撒野拨开人群, 直奔人群中心, 当他看见一具软软的女人体上罩着一层
水绿的色彩, 他那曾经为这水绿无数次掀动的心窝蓦地蹿到嗓眼儿, 他扑嗵一声扑到在
尸体旁边, 只声叫着庆珠, 你这是怎么了庆珠……
厚庆珠的爸妈几乎跟买子一同赶到, 他们看到是自己女儿, 一声没哭出来就气绝倒
地。年岁大的女人们于是陷入一阵忙乱, 掐人中啃脚跟, 呜嗷喊着叫着。许久, 才见两
老人喘上一口气。老人醒过来, 场上突然间陷入寂静, 几个号哭的女人几乎是戛然而止
, 突然的寂静衬着买子粗砺的哭声, 一阵阵揪人心肺。
昨天下晌, 林治亮女人从歇马镇街烫头回来, 直奔在门口摆弄砖头的买子, 说买子
你怎么还不结婚啊? 再不结婚不怕媳妇飞啦? 买子抬头看看满头羊卷的女人, 惊诧地眨
着眼没有搭话。林治亮女人吱吱扭扭停了一会, 欲言又止欲止又不肯的样子, 最后终是
憋不住, 就坦坦荡荡地说, 买子你可得留心眼儿, 我今儿个在庆珠那烫头, 看见一些戴
墨镜流里流气的小伙子在那里里出外进, 那些人倒不怕, 庆珠不是那样人, 要知道那里
离镇政府近, 要是有些头头常去……
许是见自己没有说明白, 她打个顿后接着说, 我今儿个在那坐了仨钟头, 就有一个
什么镇长的去剪头, 庆珠跟人家可亲热呢。镇长刚去, 那些小流氓就来找庆珠岔, 说些
难听话……
林治亮女人走后买子骑车一口气儿蹬到镇里理发店, 进门一言不发坐在那里看着庆
珠。庆珠见他来旁若无人, 继续迎客送客继续干她手中的活, 直到天黑下来屋里断了客
人, 才转过身冲买子笑笑, 示意帮她关门。两人关门从店里出来, 就一直奔向通往歇马
山庄的山路。买子一路无话, 不像以往接她时扯东拉西说个没完。买子故意以不说话的
方式让她警觉他在生她的气——生她跟镇长套近乎的气。可是买子无话庆珠也不说话,
好像完全明白买子在想什么故意置之不理。庆珠的置之不理使买子心里的气越来越盛,
临到庆珠家前川的岔道时, 见庆珠并无下车的意思, 买子猛蹬一阵超过庆珠在前边挡
住她, 之后依然一言不发, 将庆珠往以往每回都要在那亲近一会儿的小树林拽。庆珠没
有强扭, 顺从地跟到小树林, 只是脸上始终没有现出平常治气之后的娇嗔和温柔。到了
小树林, 买子沉着脸, 心底因嫉妒和气愤欲火中烧, 神情却是异常冷静。他盯着庆珠长
睫毛下阴郁不动的眼睛, 盯着她开理发店以来在屋里捂得有些发白的脖颈, 想象她一笑
起来就如喇叭花一样明媚的脸庞, 再加上格外的亲热是怎样的楚楚动人。买子这么看着
想着, 心里一阵阵灼疼, 像被火苗燎了心尖一样灼疼。这灼疼一点点烧着升腾起来的欲
火, 使他直直站着就顺庆珠白皙的领脖解开衣扣。一条饿了多时的狗遇到生肉似的贪婪
地将头拱入庆珠怀里, 舌头在两乳间胡乱舔着, 正当买子体下一股潮湿的洪流让他欲猛
力掼倒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躯体, 另一股湿湿的东西流进他的脖子。他从游移的醉态中
惊愣镇定下来, 而后抬起头来重新盯住庆珠。这时, 他发现她的目光蓄满委曲和一种难
以表达的跟孤傲相近的东西, 当他用感觉触到这分孤傲, 刚刚被灼疼的心尖再次疼痛起
来。他突然推出庆珠, 在呼哧直喘的不平中喊着, 厚庆珠你说话呵——
这一声喊像广播的开关, 一下子真的打开了庆珠的话匣。她一边哭一边说, 买子,
你已经不是以前的买子, 一个月前, 是你鼓动我到镇上开理发店, 你珍惜我心灵手巧
不愿我下地做活, 我发誓为你挣钱, 为你多病的老母治病, 为了这些我在镇上忍受那些
地痞流氓欺负, 可是你倒好, 看我就是另一种眼光, 好像我天天在外边做坏事儿……我
实在受不了, 我真的受不了了买子, 你现在变得像电视里的醋罐子。
庆珠说着说着泪没有了, 话语清楚而柔和, 目光渐渐的有了娇嗔。买子握住庆珠手
, 说庆珠我爱你, 我没想到情况会是这样, 我不知道会是这样, 咱不干了, 咱马上结婚
, 回家来干点别的好吗? 当买子听到庆珠说出了憋了多少天的话, 买子发现, 庆珠目光
中的娇嗔抽丝一样消失了, 她重新恢复刚才的委曲和孤傲。她的表情几乎呈现一种躲避
灾难的冰冷, 这种含在庆珠表情里的冰冷蓦地划出一道距离。庆珠缓慢地摇着头, 她的
摇头说不上是对买子的做法感到意外, 还是在回答买子的话。她没有接上买子的话, 倒
是过了许久, 她才文不对题似是而非的补了一句, 你为什么不是镇长?!
这句话究竟表达了什么意思买子一无所知。这句话却那样猛烈地撞进买子一直不平
的心绪, 这句话刚一出口, 就被买子阴冷的笑声击个粉碎, 他扔下庆珠扬长而去。
整整一夜买子火烧火燎辗转反侧, 庆珠刺伤他心窝的话长了翅膀的老鹰似的, 一整
夜里都在他黑暗的屋子里盘旋。在歇马山庄, 不管翁姓古姓厚姓李姓, 每一姓氏都有自
己的根系家族, 都有不下五户以上的堂兄堂弟, 只有他单枪匹马形单影只可怜兮兮。买
子的父亲程御业是一个脑瓜活络不安于现状的庄稼人, 二十二年前, 买子四岁的时候,
翁古县发生了几十年不遇的水灾, 全县人饥不饱腹, 觅食的人们把脚印踩到了任何一
个能够踩到的地方, 他便携儿带妻逃到黑龙江鸡西市梨树镇, 在那里安然地生活下来。
十五年后, 他得了肺病, 嘱托他的妻儿一定回到辽南乡下, 说程家的香火在辽南乡下,
便撒手人寰。母亲遵父亲遗嘱带买子回到歇马山庄之后, 才知道爷奶去世、姑姑嫁进
翁古城, 身边没有任何亲人。买子的父亲是一个脑瓜活又责任感强的男人, 可也确因如
此而最终失去家园。为了为父亲争气, 为了重建家园, 他用队里挨家挨户抽出来的一份
平原好地还回歇马山庄一块陡坡, 然后就山坡陡崖深挖下去, 挖出一个可供居住的窑洞
。与现代乡村极不和谐的窑洞是他建在歇马山庄的一个新家, 亦是他挖在心中的一块创
痛, 他每看见它就心口难受, 它的孤立总让他想到黑龙江野地一只无路可走的狼, 洞开
着大嘴目光哀怜。因为仅有的一点土地换了山崖, 他最先跟林治帮到外面做活, 三年挣
了六千块钱, 又在窑洞下盖起两间土房。土房盖成, 老母却得下类风湿病不能走路。因
为老母有病, 他一年一年留下来不能外出做活。留下来他没有游手好闲, 而是一年到头
拖土坯到镇上去卖, 一车土坯能赚十几元, 而一车土坯要挥汗如雨连日带夜大干四五天
。有天他夜里身心疲惫, 睡在偌大一块野地上, 张望黑森森的窑洞, 突然就有了新的创
意: 把土坯装进原来作家的窑洞里, 在洞下挖出深坑点火来烧, 他就真的烧出砖来。几
个月工夫连出几窑砖, 使他仿佛山顶洞人似的长发垂肩。
买子大白天披着长发走进厚家大院无疑带着满身神秘气息, 人们一哄涌向大院。厚
老爷子因为多年没见男人留着长发, 无处下剪, 手指不住地颤抖, 庆珠就是在这时, 在
给男人剪了一辈子头的爷爷无处下剪时, 在买子的生命中毅然登场的。她要过爷爷剪子
三下五除二露了买子原相。如其说是给爷爷解围不如说是满足好奇心, 当老式穿衣镜映
出的那张桑枣一样紫黑的脸上闪出洁白的牙齿幽蓝的眼睛, 当那口白牙和那双蓝眼透过
镜子, 现出一丝乡村人少有的坚毅和倔犟时, 厚庆珠从未开窍的少女的心扉, 一下子被
撼动。
这种撼动二十六岁的买子看在眼里不敢相信, 到有一天她穿一身素色外衣来到窑前
, 仙女似的站在月光下, 他才知道, 他从此将因一个女孩的走近不再孤独, 他的家族将
由他和女孩的开始有所光大。为了表达对庆珠不嫌自己无根无底的感激, 他一开始就摆
出大男人的架式, 大张旗鼓鼓动她到镇上开店——一直没有家族感的买子, 把厚家家族
当成自己家族, 他希望庆珠把厚家老爷子的手艺带到镇上去。庆珠走后他才知道, 别人
的永远是别人的, 庆珠代表着的永远是厚家家族, 没有任何人会把她跟他联系起来。尤
其重要的是, 她随时可以和任何人联系起来, 却并不牢固地属于一个没根没底的打土坯
烧窑的他。
你为什么不是镇长? 这话让买子一夜眼里发亮。他却怎么也想不到他对一句话的认
真竟会酿成如此大祸。
因为同时从水库捞出自行车, 又从坝基上看到车子滚落的痕迹, 人们普遍认为是下
坡时没下车一不小心掉下去的。买子也这么认为。庆珠的死跟他有关, 他没有送她, 而
只要送她, 他们注定是步行过坝的。庆珠一定是一赌气蹬上自行车拼力加速, 一鼓气儿
钻到水底。出了人命人们自然通知库区派出所, 他们把惟一可疑的对象程买子从现场找
去, 程买子复述了头天到镇上接庆珠的时间, 说因为不放心家里老母, 只送她到上河口
村口就让她自己走。他隐去了两人赌气和为那句话分手的全部细节。买子在厚家大院守
灵时, 照样复述在派出所里复述的话, 人们没有一点怀疑。只是买子在哭殡的人群里,
看见林治亮女人忽闪的眼神时, 他的心口忽地炙痛了一下。
月月和庆珠
月月得知这个不幸的消息是和国军一同上班的路上。
月月同庆珠是中学最要好的同学, 双双高考落榜, 毕业后学校留了月月而没留庆珠
, 月月好像自己欠了庆珠, 每到周日都走过大坝去找庆珠说些安慰话。而庆珠总是金鱼
眼一眯, 说你别以为当教师好就想我也爱干, 那根本不是我的理想, 我喜欢自由自在。
一个乡村女子, 考不上大学, 却说当教师不是自己理想, 月月一直以为是善解人意之后
的推托之辞。可是一天夜里, 她却突然小马驹似的, 一跳一跳跑到下河口翁家老宅, 把
月月拽到幽黑的月光下, 直言不讳地告诉月月, 说我越来越发现, 咱俩心里追求的东西
很不一样。
月月当时就像摸不到空中月亮似的摸不到头脑, 耐心等下来, 庆珠自言自语地说,
你喜欢当教师和你爱上林国军是有联系的, 是一码事, 你喜欢有规有矩。
“你难道不是? ”月月问。
庆珠说念书时我以为咱俩差不多, 毕业后我越来越觉得我喜欢散漫、随意, 比方我
就不可能爱上林国军那种人。
月月说林国军是哪一种人?
庆珠说大学毕业一下子就没了纯朴, 举止优雅显得很有修养, 四平八稳。
月月说那么你喜欢哪一种人?
我喜欢随意散漫、不拘小节, 不管是在深渊还是在天堂, 都能泰然自若。
月月笑了, 说那是电影里的人物, 那种人咱歇马镇里没有。
有! 庆珠斩钉截铁, 在上河口窑洞里。
月月蓦地仿佛发现奇异怪物似的盯着她。月月的惊讶, 绝不是因为庆珠有根有底有
模有样, 而买子是个住过窑洞的粗野人——当初听说有人住山洞, 都传是个野人, 而是
因为她对那个粗野人和林国军的对比、评价。在月月心中, 买子无论如何不能和国军类
比。
月月见过买子一次, 惟一的印象是黑黑的肌肤上有一口白白的牙齿。如果村里人知
道庆珠拿国军和买子比, 大家会一瞬间当成笑话传扬出去。这么说绝不意味月月或村里
人是势利眼, 是以貌和地位取人, 绝不是。人们无法不看重一个人通过自己的努力切断
了跟土地的联系——国军通过自己的努力切断了与土地的联系, 乡下人奔着奔着, 倘若
还有梦想, 便无不是飞出土地。
走火入魔的庆珠却一见她就对比国军和买子, 或者说见她的目的就是为了对比国军
和买子。她说买子血管里装的是苦水, 国军血管里装的是甜水, 苦生涩, 涩才有味, 甜
生糖, 糖最腻人。月月说你不能拿生活条件比较, 依你看外国人都是又粘又腻的大糖包
。月月的反驳使庆珠大为激动, 一再强调她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可是是什么意思她一时
又说不清。直到有一天, 庆珠在镇上开了一个理发店, 她才从买子支持鼓动她干这件事
的事实, 试着说清买子与国军的不同。她说在买子那种不拘小节的随意和散漫里边, 有
一种不顾一切的忘我, 这忘我火一样自顾自地烧着, 以至于能烘烤别人, 而国军的优雅
平稳, 恰是将这种火浇灭, 他身边不会有任何人受他任何心情的感染。
因为看清庆珠是被买子爱情的火焰烧得痴迷, 月月不再认真对待庆珠的评价。只是
结婚那天, 月月怂恿当伴娘的庆珠, 说还不快把你那火炉喊来, 让我也烤一烤。庆珠却
脸一红摇摇头, 眼圈顿时布上红晕。月月不知半月不见, 庆珠心里在想什么, 但她敢肯
定庆珠有了重重心事, 因为吃过午饭临分手时, 庆珠贴月月耳边小声说, 也许你是对的
, 等你过完婚假, 我去找你。就这么月月自从上班, 就一直等着庆珠, 却一直没有等来
。
午后月月来到前川厚家大院时, 奔丧的人前呼后拥堵住了门口。因为是春天, 更多
的男人出外不在家, 院子里攒动的大半是女人的脑袋。
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突然的过世, 在人们心中产生了强大的悲痛和震撼, 庆珠家哭
丧的女人没有一点浪声浪气。她们特别投入, 她们的泪融合着鼻涕, 每一声哭喊都揪着
人心让人心口发疼, 她们将心比心, 投入而痛切地体会着做母亲失去女儿的滋味, 体会
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难过, 她们在门口随来人一遍一遍走近庆珠尸体, 观瞻她那已经完
全走了相的容颜, 哭已经融会了乡下女人情感里边最最无法表达的语言。
买子一直跪在庆珠灵堂旁边, 失魂落魄的样子仿佛一尊泥佛。月月撕心裂肺地哭过
之后, 走到泥佛一样僵直的买子身旁。这是月月与听到过许多描述的买子的第一次走近
。作为庆珠的朋友, 月月觉得她有这个义务, 她走近来当然不是为了说些安慰话——这
种时候, 说什么话都是雪上加霜。月月是想让买子感到, 她是庆珠好友, 在这个世界上
, 她会同庆珠一样来关心他, 照顾他, 这也一定是庆珠所希望的。月月走近买子, 伸出
手来轻轻触动他的肩膀, 然后慢慢跪下来, 伸手去握买子的手。
买子木然地握了握月月的手, 目光露出一丝活泛和悸动, 跟着, 就恢复了原来的僵
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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