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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歇马山庄(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08月13日02:24:40 星期三), 站内信件

歇马山庄(二)
  小青
  庆
  珠出殡之后, 歇马山庄下了一场透雨, 人们在跟着经受了一场天灾人祸的洗礼之后
, 大自然也经历了一场春雨润物的洗礼。乡村的田野, 如果不是秋深草高, 永远都有一
种寥廓的宁静。正是在这春天的宁静之中, 在县城翁古城念书的小青走回山野。
  小青在姑嫂石旁坡路上冒头时, 扭腰摆臀的样子好像一只下过蛋的母鸭, 过了冈梁
来到后坡, 她的形状才发生变化, 才由墩实的母鸭变成苗条的仙鹤。她长发披肩, 牛仔
裤紧绷屁股, 两条细腿筷子似的颠来倒去。刘麻子在田垅上瞄过一眼马上扭头, 跟在后
头捻种的女人意会男人的心理, 于是嘟噜一句, 都叫当官的爹宠的。小青的每次回来,
 都能给寂静的山野带来一丝躁动, 她冬天里的超短裙, 夏天里的大膀头儿, 总要激起
人们一些议论。她的奇装异服, 除了让人想到她有权有钱的爹, 没给她带来任何好处。
当然她从来就不在乎人们怎么说她。
  小青这次下山却没有了以往的兴致, 对路上人也是不顾不看, 一路目不斜视耳不旁
闻。临近家门看见火花, 也不像往常那样立马摸兜掏糖, 当进了院门看到蹲在灶坑做饭
的母亲, 竟哇地哭出声来。古淑平极少见小青哭, 以为是刚刚知道庆珠的事心里难过,
 说都快十天了, 真可怜。小青说什么十天才就昨天的事儿。见两人说的不是一码事, 
古淑平直腰仰脖, 眼睛直直冲着小青盯着, 昨天甚么事? 小青把包往里屋一甩, 坐在木
凳上肩膀不住抽动, 看样子十分委曲。母亲了解女儿脾性, 越敬越歪歪腚, 就假装埋头
不理, 伸头去看灶坑里的火。然而刚瞅见一星火苗儿, 想到小青极少有头晌回来的时候
, 事情一定不小, 就故意胡猜乱猜引小青讲话。小青开始绝不就犯, 到后来母亲说是不
是被学校开除? 她才忍不住开口。
  事情原来非常简单, 昨天下午下班之后, 卫校校长苗得水打发办公室主任将小青找
到校长室, 拿出万分心焦的样子告诉她, 毕业分配的事彻底泡汤了, 因为有人告状, 从
今年开始, 卫校代培生一律不予分配, 如有谁以权谋私, 以党籍处分, 小青只有到家乡
所在村卫生所谋职。而这个道貌岸然的卫校校长, 曾让小青失去女孩的全部。
  小青向母亲诉说时, 隐去了自己失身的事实, 因为跟校长发生关系的每一步骤, 都
是小青自觉设计操作, 她一上学那一天就在心底做定了以女儿身换取毕业分到好工作的
计划, 一步一步用感情的方式打钓校长的过程是兴奋而快乐的, 她的委屈并不在于自己
失去女儿身, 而在于学了两年最终还得返回乡下。
  听了小青诉说母亲非但没有难过, 且得了大好事似的眼睛一亮, 说这样再好不过,
 俺早就稀罕你回来, 当潘秀英那个角, 不愁吃不愁穿, 人见人敬……不待说完, 小青
嗷地大叫, 短见识我才不当, 那尖锐的话音像玻璃碴子划在了铜片上。
  林治帮上镇上开会中午没有回家吃饭, 小青在难耐的等待中扒几口饭就到东屋蒙被
躺下。其实她毫无睡意, 她只想寻找一些方式来尽快地消没等待的时光。可是一间小屋
里, 蒙被放躺确实不是什么好招, 她的大脑, 竟在幕布一样的大被下上演着两年来她亲
手导演的打钓校长的一幕一幕。电影的上演是从她读重点高中时就开始了的, 那是县重
点高中第一年设立自费生, 渴望儿女成才的林治帮为小青花了四千块钱送她上县读高中
。因为懂得父亲心情, 也因为懂事后从没打算在乡下做一辈子干家务活的女人, 她刻苦
学习, 常常一夜只睡三四个小时的觉, 学校不让十点以后学习, 她就抱书到操场路灯下
。半年不到, 她的学习成绩名列中上, 一年以后, 林小青这个名字竟经常出现在各科成
绩排行榜的前三四名。于是, 操场路灯下的学习成了全校学生人尽皆知的事情, 老师校
长抓成绩一举例都要提到小青, 说歇马山庄来的一个自费生撵到了比录取生还好的水平
。为了张扬她的肯学, 老师校长故意提到乡下来的自费生, 小青也丝毫没有因为这种提
法而感到伤害自尊, 反倒觉得提气。可是第三学期末, 小青学习成绩急剧下降, 令所有
师生感到惊讶。看到那些惊讶的目光小青躲瘟神一样躲着, 只有小青知道自己成绩下降
的原因所在。她不知不觉恋上了新分来的语文教师房一鸣, 他那一梗脖一甩发的昂扬的
情态几乎一夜之间摧毁了她建筑一年之久的学习意志, 她坐在哪里都能看到一张昂扬的
面孔, 并无时无刻不在盼望上语文课。这盼望像蝗虫似的吞噬着她在其它课堂上的认真
和耐心, 而当语文课真的到来, 她又如饥似渴地欣赏他的举手投足, 全力灌注地吞噬着
他带进教室来的奇异气息, 所讲知识充耳不闻。初恋由一个人的一梗脖一甩发开始, 一
瞬间就变成了滋生少女春潮的汪洋大海。小青眼看着被无岸无际的大海吞没毫无自救的
办法, 小青不但不能自救, 且常常鬼使神差走到房一鸣办公室和宿舍门口堵他——她在
心里从不叫他老师而叫他房一鸣。一次见办公室只有房一鸣一人, 小青走进去, 小青说
房……房老师, 我有话跟你说。房一鸣赶紧让坐, 为一个成绩下降的学生不找班主任而
找自己谈心而感到高兴。小青坐下来, 直直地看了一会昂扬的面孔, 而后低垂眼睑, 长
长的睫毛煽动着羞怯: 房老师, 我学习下降跟你有关, 你走进我心里怎么也清除不掉。

  房一鸣先是一惊, 而后突然变脸, 昂扬的面孔几乎有些扭曲, 你知道不知道你是学
生, 你是一个乡下孩子, 你这样会毁了自己。
  小青的诉说遭到训斥却并没削减她对这个人的相思。几天以后, 她被调到另外班级
, 语文课换了另外一张面孔, 这对小青是一次致命的打击, 她的焦灼几近神经分裂, 她
在走廊里的来回走动被学生们看成病态。但慢慢的, 她从大洋里渡了上来, 不再如疯如
痴, 不再神经兮兮, 可回头一看, 一切都来不及, 高考已经临近, 落榜显而易见。正在
她焦头烂额时, 房一鸣把她找去, 对眼前一个戴着眼镜, 同房一鸣一样有着昂扬面孔的
中年人说, 苗校长, 这就是我向你推荐的学生, 她家住翁古城北歇马山庄, 素质相当好
, 肯定比你卫校从基层招来的生源好得多, 她上不了大学挺可惜, 你就信我留下她吧。
苗校长当即记下了她的学年、姓名、住址, 没等高考开始, 她就得到通知, 被录取为当
年年度卫校代培生。
  房一鸣曾没鼻子没脸地训诉了自己, 最后又有模有样地帮了自己, 小青琢磨几日终
于悟出其中道理——没有男人拒绝爱情, 不管相差层次多高。这道理一经被小青悟出,
 立时变成了一个乡下女子占领城市世界的有力武器。她从不在乎个人出身, 经常大摇
大摆出入校长办公室, 有时去问人体各个部位构造, 重复讨教白天课堂上的问题, 有时
买一只雪糕送去说, 这雪糕真好吃, 我一吃好东西就想起校长。她发现校长开始对她有
点厌烦, 说话时眉头挤在镜片里一个劲看表, 后来脸上就露出笑容, 说她是个调皮的女
孩。当他对她的经常串动习以为常。小青突然打住, 一个月不去串动。一个月之后再去
校长办公室, 小青就噘着嘴不说话, 眼睑低垂着, 任校长一再问一个月跑哪去了, 就是
不吱声, 最后, 猛一抬头, 含情脉脉, 小青说不能再见你, 我……我爱上你了。小青因
为说的不是真话, 头皮有些起粟, 但话语的音调、节奏都把握得极富羞涩感。与小青想
象大相径庭的是, 苗得水和房一鸣很不相同, 房一鸣是刚分到学校的高才生, 事业与婚
姻都在高高的台阶上向他招手; 苗得水人过半百, 因为失意才落进卫校, 婚姻这桌宴席
被回荡的老风吹成股股馊味, 正需要一股清新剂来充添他乏味的生活, 他已用尚存不多
的权力在卫校女子情感这湾水里搅动过无数次浪花, 玩赏过许多自愿上钩的女孩。他的
老道就在于他会让对方觉得他老朽无知他在上当, 他会一直按兵不动地等你说出那句话
, 而后戏剧开始。听完小青表达苗得水马上挪过身子, 将小青搂到怀里, 说林小青是他
卫校学生中最最机灵的女孩, 毕业一定设法将你留进城, 最低也安排乡卫生院。搂抱的
动作小青始料不及, 心里隐隐有些反感, 可当那始料不及的动作后边跟出一串比想象还
到位的话, 一股感激之情与兴奋相携, 汇成一种勇气让她渐渐偎依在校长怀里。
  这在小青是没有准备的, 她从未想过她要依偎在一个老男人的怀里。苗得水很快就
将毛绒绒的大手伸进小青胸间, 在那里轻轻抚动, 一边抚着一边说人体的这个部位是性
器官, 是男人最喜欢的地方, 这里边有——小青感到一阵不设防的窒息, 这只大手在她
胸前抚摩弹拨让她感到一阵喘不上气的窒息, 接着, 就开始不住地颤抖。这颤抖不是痛
苦而是难以说清的愉悦, 既不像被老师表扬又不像考试得了满分, 它好像跟过年发纸时
听到全街都放鞭炮时的感觉相似, 但又完全不同, 它使她的整个心跳到嗓眼儿, 渴望整
个躯体都嵌到另一个躯体上去。她闭上眼睛, 一任躯体向另一个躯体靠近, 胡茬扎疼了
脸腮, 嘴唇压疼了嘴唇, 当她感到一股水似的热潮在自己体内汹涌撞击, 苗得水将她重
新放到椅子上, 两手捂着欲醉的眼睛, 连连吱唔我混我混, 我这是怎么啦? 苗得水作出
十分痛苦的表情, 眉头挤成绳头样的疙瘩, 低头说林小青你走吧, 我不能害你, 你以后
再也不要来了。谁知这句话刚刚出口, 小青便奋不顾身偎进苗得水怀里, 我要来嘛我要
来, 我就要你害——
  小青知道只用语言表达根本达不到她想要的结果, 那结果需要漫长的行动才能完成
, 那结果在一个行为结果后边, 而他们刚才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刚刚开始, 这结果在意念
里等待着延伸着激荡着, 这结果引援着一老一少……校长抱着小青开了门锁, 来到办公
室里屋床上, 小青终于在初尝禁果的同时满意地看到了结果。
  失去少女贞操不是小青本意, 可是失去少女贞操没给小青带来丝毫阴影, 她不爱他
, 但他让她快乐。她在将近一年的快乐里, 一直以为那个结果是确定无疑不可更改的,
 所以当校长告诉她一切都不可能, 她难过极了。夜晚她几乎一夜没睡, 她恨他, 但她
从没有起过告他的念头, 她不是那种气急败坏的女孩……

  月月和买子

  按照小青传回的十条办法一一操作, 终是不见效果, 月月便不再相信神经短路之说
, 亲自到医院求医拿药。大夫把此种病说得非常平常, 不到十分钟就开了由十多种草药
组成的“阳痿不举方”。
  开方简单, 抓药却使月月跑遍歇马镇所有中药铺, 一种叫着山茱的草药终是没有抓
到, 月月就在没有课程的午后, 骑车到傍着歇马山的月亮山上寻找。因为刚入夏季, 山
茱的叶芽在地表上刚刚形成两片梳子形的齿片, 做药材用的根部只是一个才刚坐胎的地
瓜模样。月月等不及它长大, 她用铁铲把手指粗的山茱挖了一兜又一兜。从此, 歇马山
庄上河口的林家大院, 便被苦味糊味相混淆的难闻的气味充溢。月月隐去国军得病的过
程, 却无法隐去国军吃药的事实, 她以国军患有阑尾炎的骗局蒙过公婆的询问。可是,
 只要是国军在吃药, 公婆就无法不为娶了媳妇就得了病的儿子疑虑。月月已经不能顾
及那么许多, 她惟一能够做到的就是每晚和每早蹲在油炉前熬药时哼着节奏欢快的小曲
儿。药在药吊里鼓泡的形态让她想起水库下游二道河的泉眼, 于是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
水叮咚响的甜润的歌声, 就让公婆感到吃药原来并不是多么不好和多么不祥的事情。可
是只要离开林家大院, 她的整个喉口和心窝就被又苦又糊的药味灌满, 那肉体里的苦味
合着衣服上的苦味, 在学校的办公室里和课堂上经久不散。
  就在一个课间, 在月月忘了有病的国军和浸满苦味的药汤时, 一张槐树皮一样灰黑
的脸映在了她的眼前。月月乍一看到感觉有些恍惚, 光线在玻璃上的闪烁迷离了她的认
知能力。当月月躲开直射的光线, 猛一定睛, 月月便看清, 那张灰黑的脸嵌着一双黑亮
的小眼睛和一口洁白的牙齿正冲自己觑视。月月径直推开教室的屋门喊了一声买子。买
子在教室门口的突然出现使月月心口无端地掀动了一下。月月说买子, 你怎么来啦? 找
我有事? 买子笑了, 长满黑绒绒胡茬的上唇轻轻一咧。月月还是第一次见买子笑, 庆珠
葬礼上他的脸一直是阴着。令月月意外的是这张脸依然是阴着的, 可那上唇轻轻一咧,
 就有阴雨过后, 云缝刚刚开裂的亮丽, 给人一种比阳光普照还透彻的悸动。因为买子
就在门口, 月月冲出门时离买子很近。买子后退一步, 小眼睛看着月月, 再一次咧一下
上唇, 说我在镇上卖花砖, 路过这里, 就……
  月月笑了, 月月第一次听买子说话。买子是黑龙江口音, 语音很正, 不像辽南话那
么土, 有种海蛎子味。月月想原因肯定不会这么简单, 肯定跟庆珠有关, 可是一时间月
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已经死了的女友的未婚夫, 又正在上课。
  买子低下了头, 稀黄的头发垂了下来, 说, 翁老师, 我想跟你说说话。买子一口普
通话真是好听, 像电视里的播音员。月月看了看表, 说好的, 十分钟, 在操场边, 就等
十分钟。
  下课的铃声响起, 月月夹着教科书奔向操场边的买子。这时日光已在西天上给买子
投下长长的影子。月月踩在影子上, 看到买子那双无处可放的粗糙的大手, 就想起一个
多月前把自己的手握上去的情景, 这一握使她和庆珠的友情得到延伸, 延伸到与歇马山
庄相距十几里外的学校操场边。买子的嘴唇又一次裂开一道云缝, 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
霞光。买子说翁老师, 我想请你下饭店。
  一个简陋的叫做中街的小吃部里, 买子要了三个菜, 买子进饭店叫菜的样子很随意
也很地道, 没给月月带来一丝一毫的尴尬。他动作很快, 一会儿就自己抹了桌子, 重洗
了筷子, 拿来凳子。给月月递凳子送筷子都像一个周到的哥哥。真正坐下来, 他冲月月
笑笑, 说, 这地方, 我和庆珠吃过好多次饭。月月看一眼买子, 嘴角动了动。买子说,
 翁老师, 你是庆珠的好友, 我有话就想找你说。买子用异常平淡、平静的语气, 开始
了他要说给月月的一切。
  买子

  庆珠离开人世之后, 买子大病一场, 高烧持续不退连日说着胡话, 吓得瘫痪的母亲
瞪着深陷的眼睛直喊买子。后来烧退, 神志有些清醒, 一个幻影里无处不在的穿着绿纱
裙的庆珠渐渐隐去, 空荡荡的屋宇间就一下子被痛悔和自责涌满——为什么要怀疑庆珠
, 为什么要折磨庆珠, 是自己逼死了庆珠……痛悔和自责洪水猛兽似的一瞬间漫成一汪
水域, 吞淹着歇马山庄东崖口的草房小屋。买子挣扎着, 游动着, 粗粗的喘息旋动着气
流, 反复的辗转阻挡着母亲的亲近。母亲在儿子卧炕时拼力爬起, 一匹折了双腿的老马
似的, 缩着身子在灶坑与屋子间慢慢蠕动, 给儿子摊鸡蛋熬稀粥。买子对食物视而不见
。他一次次战兢兢爬起, 又一次次颤巍巍躺下, 他痛悔自己在最初时辰没有当着庆珠亲
人实话实说。那时他若实说, 庆珠的亲人会把他打成肉酱。而现在, 他最盼望的事情就
是有人把他打成肉酱。他的胸口压着铁锅似的憋闷, 他的胸口积郁着一团气体直灌脑顶
。他一次又一次地追问, 为什么要逼庆珠, 为什么怀疑庆珠? 为了什么? 是因为她的天
地大了, 因为她提到镇长? 他回答自己。当买子的意识里一下子走进镇长, 憋闷的心绪
兀地有了转化, 自责和痛悔像露水似的咝咝蒸发, 空荡的屋宇间蓦地飞进无数句“你为
什么不是镇长! ”买子嗷一声爬起, 冲着窗外高呼, 镇长顶屁! 他的叫喊惊动了院子里
正在晒太阳的狗, 狗颠颠地跑到炕前摇头摆尾。和狗的目光相对, 他突然就低下头来,
 钻进被窝。他的号叫只能惊动一条狗尾的摆动令他羞怯又失望, 他蒙被三天三夜, 死
人一样一动不动。当他再度醒来, 已经是个阳光灿烂的早上, 他慢慢爬起来, 穿了衣服
, 把母亲抱到炕上, 母亲在他病重的几天里一直没能上炕, 地下吃地下睡。当他贴着母
亲的脸闻到一股柴草灰的气味, 他的眼泪滚落下来, 这是庆珠死后他第一次落泪。就在
这时, 买子感到, 有一种东西, 一种坚硬的有些可怕的东西, 虫子似的爬进了他的心窝
、血管、筋骨。
  买子一爬起来就投入小批量的生产, 并非为了检验自己能力, 而是为了尽快上镇。
买子这天给母亲做好一碗肉酱面条放进盆里, 就用单轮车推砖上路。因为砖少, 省去了
雇车的程序, 锈红的花砖不等上镇, 就在月亮山下荒地的路口上遇到买主。他把空车放
在镇汽车站门口的空场上, 只身走到挂有“中共翁古县歇马镇政府”黑体字牌匾的镇政
府, 这里他经常路过却从来没有走近过, 政府这地方好像与他这种吃苦卖力过日子的乡
巴佬从来无缘。走到后院, 走到写有书记室、镇长室的走廊门牌旁。书记室没人, 他看
见镇长室里一个扁平脸男人在那看着什么材料, 买子门口停停, 迟疑一会, 在衣兜里展
开手中的纸条, 心里默念着纸条上的话: 镇长大人, 小心你的乌纱帽, 你等着, 总有一
天, 歇马镇会有一个毛头小子顶掉你的狗尾巴官。买子越过镇长门前, 朝书记室走去,
 他把一张写有十几个蝇头小字的字条塞进门缝随后大摇大摆走出后院。买子从后院往
前院走动时, 故意迈着方步, 两手背着, 脖子板得很直。从镇政府出来, 买子去了一趟
庆珠生前租下的理发店, 那里边一切都没变, 只是庆珠二字改成秀秀。那个叫着秀秀的
女孩朝他笑笑, 就听身后卖杂货的男人喊快看, 这就是死了的那个庆珠的对象。买子没
有回头, 买子一直前行, 绕过百货栈来到月月学校。

  月月和买子

  月月一直以为, 买子请自己下饭店是要说说对庆珠的怀念, 说说日子的艰难, 烧窑
的劳累, 月月知道每个山里青年都有一旺火热的理想。可是买子要了两瓶歇马镇自制的
汽水和月月对着喝, 只问一些学校的事就什么也不说了, 好像在他那里什么理想都不存
在, 什么艰难都被消化。他看上去很平静, 并没有想象中的悲痛。买子不说, 月月便不
能挑起别人的伤痛。月月看着被庆珠说成一团火的买子, 他人已瘦得不像样子, 方方的
下颏就像一只铲豆腐的木铲, 木铲下喉结高高隆起。他一会儿关照一下月月, 让月月吃
菜, 一会儿自顾自吃, 那吃相好像好多天没有吃饭, 一盘熘豆腐、一盘熘肝尖、一盘油
煎土豆丸一会工会就减少一半。月月细细地看着, 从他身上寻找着庆珠传递给她的那种
与国军不同的感觉。他吃一会儿, 抬起头冲月月笑一下, 之后拿起装有熘肝尖的盘子,
 也不管月月是否嫌弃, 顺手倒到月月的碗里, 翁老师, 你吃, 我请你来就是吃饭, 我
希望你能吃好。
  小饭店里, 他们不知道坐了多长时间, 月月在买子带动下吃了一碗小豆米饭, 打扫
了菜底儿。买子给母亲要了一包猪头肉后坐在离她很近的对面。月月发现, 买子确实与
国军不同, 国军不会请她吃饭, 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不会让一个异性朋友毫不尴尬地
把饭桌扫劫一空。买子身上确有庆珠说的那种随意流淌的热情、散漫、不拘小节, 并且
这种不拘小节让人感到熨帖、舒服, 有种舒心的暖意, 有种热热的气流, 只是月月不知
道这热情后来怎么就使庆珠产生痛苦。买子吃完喝完, 看着月月吃完喝完, 之后重重抹
一把脸上细密的汗珠, 拉开洇有砖红污渍的旧秋衣拉链, 说, 翁月月老师, 今天对我很
重要, 我能请出你来对我很重要,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那天庆珠葬礼上你握住我的手
, 我就知道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你和别人不一样……

  月月不知道买子说的不一样, 是说她大方、开放, 能够跟他出来吃饭, 还是指她没
把他当成粗野的人看待把他看重。其实如果不是通过庆珠, 她是不会这么对他的, 当然
这么对他她没有丝毫后悔, 他确让她感到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分手时, 买子没有回头
, 他提一包猪头肉很快消失在百货栈门前的拐弯处。月月目送他, 心上突然涌出一个灵
感, 买子——接公公班的最好人选。
  一个靠烧几窑花砖维持没有土地的乡村生活的农民, 竟然能够请客吃饭, 给月月心
灵带来了巨大的震撼, 这震撼在当时并没显现它的全貌, 当月月离开饭店返回学校, 想
到自己镇上工作五年, 与国军恋爱四年, 却没有真正做一次镇街的主人, 一种说不出的
感慨便由反思起始往心底深处下沉, 形成一种久久的波动。当然震撼的不是吃饭本身,
 而是导至这种行为方式的意识, 而是对生活的另一种安排, 歇马山庄的日子早就该有
另一种样子的安排。
  初见买子林治帮以为是来要地, 以为入夏以来顶不住拖坯烧窑的燥热突生要地的念
头。五年以前, 林治帮在歇马山庄当政不久, 还真想过住窑洞的一对母子没地种如何处
理。买子坐在炕沿边, 直言直语的样子, 说林叔, 我有一个念想可能要冲犯你, 可是我
明人不做暗事, 我要和你竞选村干部。买子将这样一句林治帮乃至整个山庄人都会觉得
大逆不道的话说出时异常沉稳、平静, 就像向买雁尾砖的人讲述砖的制作过程, 小眼睛
平和地瞅着林治帮。
  林治帮盯着买子, 初时他像在野地里突然发现一条黄鼠狼似的, 目光兀地凝住, 脸
腮肌肉下意识抖了两下, 少顷, 目光游动起来, 林治帮开口, 你有什么家什? 
  买子说, 两个, 第一, 铁匠炉变成雁尾砖场, 第二, 留下出民工的男人搞庭院经济

  林治帮说, 谁都会这么说, 你拿什么叫大伙信? 村干部可是大家选的。
  买子说, 我当大家许愿, 用人格担保。
  林治帮对兆头, 对冥冥之中潜来的事物已经过分敏感, 这敏感让他的思维晒蔫的生
菜突然浸进水里似的在买子身上滋润开来。而恰在这时, 国军和月月浇地回来, 他们一
进门古叔平就通报了信息, 说买子要当村长。月月兴奋地大叫一声, 这是真的? 我早就
想向爸爸推荐我怎么给忘了。
  一段时间以来, 月月上班忙于在镇上给哥哥租房, 下班忙于给国军熬药, 忙于参与
婆家园里地里的活路, 买子那天在饭店里给自己的启发让她早已忘在脑后。婆母的通风
报信令月月异常兴奋, 她想不到她竟那么准的与买子思路相撞。月月点上柴油火炉, 把
草药泡在水中坐上去, 之后来到公公房内。因为有儿媳妇, 林治帮一夏天不敢光膀, 他
见儿媳进来欠了欠身抹了一把额上的汗, 月月说爸, 买子是死了的庆珠的对象, 庆珠是
我朋友, 我了解他, 他接你班最合适。月月没提那天吃饭店的事, 为了表示郑重其事,
 为了不用谈自己对买子的感觉就能把语言的分量加重, 月月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我了解他, 他接你班最合适。
  林治帮思谋半天, 回答儿媳, 说山庄人可不一定认他, 太嫩。
  月月说爸, 我只是提个意见供你参考, 一切都由你自个来定。
  儿媳的话在林治帮那里起到了推波逐澜的作用, 他不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 一个刚
过门的儿媳向他推荐人选他不能不考虑, 这与他喜欢儿媳的懂事有教养没有关系。关键
在于, 在这个晚上, 林治帮却从各个角度分析了买子。
  林治帮于夜半十二点时, 在老婆刚刚入睡的鼾声中爬起来写了一纸辞呈。林治帮写
完辞呈, 点着一颗烟, 对自己满意地笑了: 多亏自己对一场大火之后冥冥之中的东西有
着超然的领悟。
  关系到林治帮和买子命运的日期商定下来, 关系到儿子和儿媳的命运, 关系到林家
大院是否一如既往安泰的事情已颤巍着冒出须芽。
  那是买子来林家大院送礼的第三天, 雨云渐渐密布天空的傍晚, 月月下班回来拾掇
满满一盆衣服奔向屯西水库。虽然结婚刚过三个月, 她走在屯街上完全一种老媳妇感觉
, 一些婆娘同她打招呼都问国军的病怎么样了。为了不使屯人闻到满街的中药味胡乱猜
测, 月月婆母到处声扬儿子是阑尾炎。月月一路说着笑着赶着街上的鸡鸭, 当她来到水
库下游小溪, 晚霞也把小溪波波的粼光作成了一幅画。月月搬来一块石头坐下, 脚一瞬
间就没进了清冽的水流, 月月将所有衣服都泡进河底踩着, 之后动作麻利地一件件搓洗
, 然而, 当她最后一件衣服洗完抬起头来, 坝堤上一个光着脊梁的小伙正站在往事的一
端冲他微笑。
  买子到大坝来其实是在怀念庆珠, 一段时间以来他动辄就来到大坝, 没在水里静静
地想一会儿, 他此时的想不是折磨自己也不是责怪庆珠, 而是一种淡淡的思念。买子在
淡淡地思念着庆珠的时候, 看见在下游洗衣服的月月。
  见月月看见自己, 买子一溜小跑走下坝堤, 来到月月跟前, 他显然是刚从库水里出
来, 黄黄的头发一绺一绺滴着水珠, 柴色的胸肌拱出凹凸不平的色块, 在晚霞中泛着水
湿的光亮。月月第一眼看见买子心头猛的一动, 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月月来不及想,
 这亲切感和多天以前的小饭店有关, 还是和三天以前登门造访坦露了和月月巧合的心
情有关, 还是与他那纯朴的、没有任何包装的笑有关, 反正当买子挨近月月, 月月感到
了一股缓缓的被一种坦荡荡的流风包围了的感觉。买子说, 翁老师, 我看见你真高兴,
 就像看见我姐。买子立在水里一边捋着打绺的头发一边说, 嘴角显出刚毅。买子的爽
快像一块热地瓜揉进饥饿的胃, 月月感到心里很舒服。月月说你有姐? 买子说有, 在黑
龙江。月月说那你就把我当成你姐吧。月月也学着爽快, 边说边洗脚穿鞋。买子一直自
家人似的看着月月, 粗粗的喘息着。月月一只脚穿好鞋踩在石板上, 另一只刚伸进鞋里
, 便晃了一个趔趄, 买子慌忙伸手去扶, 当买子粗糙的大手握住了月月纤细的胳膊时,
 一泓温水在月月心间散开来。月月故作自然地哎哟一声, 说你抓痛了我。买子却难为
情地说我这脱坯的手, 太重。
  黄昏吞没了溪流上粼粼的波光, 买子端着月月满满一盆衣服与月月并行着向屯街走
来, 买子调皮的孩子似的一会儿把盆顶在头上, 一会儿把盆夹在腋窝。月月一直想说话
却一直找不到什么话, 思路的堵塞让月月对自己大不满意。她狠狠甩了甩脑袋, 渴望思
路爬上一个什么藤蔓, 可是那思路东撞西撞总是找不到路子, 快近屯街的时候, 买子说
翁老师, 我是个粗人, 今后有什么事, 还望你多包涵。
  买子抓痛了月月, 使月月再不说话, 令他有些意外, 买子不知道怎样挽回这意想不
到的局面。他一时间想到庆珠, 你就是把庆珠胳膊剜一块肉只要不是恶意, 她也不会生
气, 翁老师毕竟是翁老师, 而不是庆珠。月月噗哧一声笑了, 看你说的那算什么? 因为
买子再一次提到粗人, 月月的思路一下子爬到雁尾砖, 月月说真是的买子, 我什么时候
去看你烧雁尾砖? 无话找出来的一句话, 像一个安了很久却一直没有通电的灯突然一亮
, 照在了上河口黑下来的屯街泥道上, 令月月买子眼前一片开朗。买子说对呀, 你什么
时候去看看, 去看我那时像个灰耗子。月月恨不能现在就去, 她想这么长时间, 怎么就
想不到去看看。买子说现在跟我走吧。月月说, 不了, 再去吧, 婆婆等我。一旦打开话
匣, 月月又想到买子竞选村长的事, 可是刚想出口, 火花已从大街迎过来, 亮亮的小眼
睛透着她等待的焦急。月月转身欲接过脸盆, 买子递过去, 月月很自然地扫了一眼买子
, 说谢谢。买子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细眯的眼睛和黑黑的瘦脸, 再一次释放出一种纯
朴亲切的气息。月月轻轻点了点头, 走出这气息, 月月说什么时候去看你烧砖。
  月月和买子

  日光晒干了泥泞的道路, 照亮了肥润的庄稼, 给人带来无与伦比的喜悦。月月在这
一天里终于看到她的那个念头呈出的赤裸的、悬挂的姿态。这天晚上, 月月回家急急帮
婆母烧火做饭, 做饭间歇时点上油炉熬药。就在她刚刚点上油炉, 公公在屋子里发出了
让她始料不及的命令: 月月, 你去把买子叫来。
  其实林治帮完全可以自己亲自登门拜访, 几年的包工头和几年的村长使他在小辈人
面前有些顾忌。支使月月而不支使国军也因为最初是月月向自己推荐了买子, 让月月去
叫就等于向儿媳有了交待, 并也让儿媳向买子有个交待。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表示他对月
月的看重。种种原因铸就的机会使月月堂堂正正走入命运的歧途。
  当月月走到坡顶, 顺火花的指向向下望去, 三间草房傍着一方锈红色砖地呈在了月
月眼前。这是一片崭新的领地, 这是一个与整个歇马山庄都不和谐的有着工业色彩的地
方, 一座土窑面房而卧, 侧壁嵌有厚厚的铁门, 铁门外边便是两个二尺多高的木槽, 中
间安有一条滑轮, 与院子相通的开阔地上便是石绵瓦覆盖的沙土和水泥袋子。月月在挨
近草房时, 心底有种莫名的激动, 那个与买子前途攸乎相关的事由她亲自传达, 让她激
动, 当然比这更重要的是, 这方领地斑斓的色彩在落日时分有种神秘的气息。月月站在
门口, 草房屋门在那里静静洞开着, 院内院外没有一点声音。见没有声音, 月月突然有
些失望, 买子是否又在水库洗澡或到了别的什么地方去? 正当月月往屋门走去, 准备问
问买子卧床不起的老母的时候, 只听身后一声脆响——翁老师。月月立时转身, 窑门侧
面, 挨着崖口一个长廊一样的胡同口, 买子席地而坐, 比晚霞还红的火苗映着那张瘦削
黧黑却是神采奕奕的脸。月月第一眼看见买子, 先是一阵惊喜, 而后, 不待欣喜推动月
月将公公的嘱托说出, 就转成一种肉体的疼痛。月月在看定买子席地而坐满面草灰时,
 肉体的某个部位狠狠地疼了一下。这令月月始料不及。当一股由疼汇成的气流涌向喉
口, 月月竟感到有一种委屈的情绪, 一种为什么好多天不得见面的委屈情绪。
  月月先是笑笑, 轮廓分明的嘴唇形成一个弧形, 之后径直走过去, 眼睛不看买子,
 而是去看炉膛里的柴火。月月静静地看着, 不说话, 急得火花直摇月月手指。一会儿,
 月月调整了自己——她觉得自己的样子像小孩而不像一个已婚女人。月月再次笑了, 
目光转向买子。这次, 当月月率真地把目光转向买子, 看见买子裸露的、砖地一样开阔
的胸脯上滚动的肌肉块, 看见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射出坦荡的兴奋、欢喜, 月月的笑发自
心底地荡了出来, 仿佛亲人久未相见, 仿佛憋得太久太久, 月月一经笑开, 再难收回。

  买子说我天天盼你来。买子从来不知掩饰自己, 声音是欢快而跳跃的。
  月月无话, 月月被突如其来的欢喜浸泡得忘了回话, 也忘了公公要她来的目的。那
目的原本也并不是她的目的, 她的好像就是痴痴的无遮无拦地傻笑。晚霞在两张脸之间
落上一束耀眼的光带, 刺得月月有些不自然。许久, 月月说, 我并不是来看砖, 并不是
。买子目光不易察觉地暗淡下来, 说是的, 其实这破砖, 真是没什么看的, 就是小孩和
泥玩。一句言不由衷的话使买子产生了误解, 月月肉体里某个部位又疼了一下, 她连说
不……不我……月月语无伦次, 脸涨得通红, 买子捋着沾有草灰的头发, 喉结在脖子上
滑动, 但没有运作出声音。月月立在窑坑前, 说我想看砖。买子终于又兴奋起来, 领月
月看了装有滑轮的坯芯和模型, 说最初是手工往地上脱, 就和小时和泥摔娃娃一样, 后
来一步步改进, 就成了有点科技含量的生产。买子又领月月上窑门边伸手触摸, 说过来
烤烤看, 能烤成肉干, 说雁尾砖正在里边说悄悄话。月月说, 说什么? 买子说, 它说你
好你好翁老师你好! 月月朗声笑开, 说你往里装时告诉它我今儿个能来? 买子说那可不
, 早就告诉了。
  他们说着笑着, 月月又自动走进买子院子, 拉开屋门。屋里并没有常年居住病人的
霉味, 三间草房倒是异常空旷, 水缸和锅灶卧在地上显得很沉重, 像一个垂头丧气的老
人。买子跟上月月, 进门叫起母亲, 把母亲抱着坐起来依在炕头, 说妈, 翁老师, 这是
庆珠朋友翁老师。
  月月是因为庆珠才认识买子才有了今天的见面, 可是月月发现, 此时此刻, 买子提
到庆珠, 就像浇花的人故意掐了花心去浇花根, 有种事与愿违的别扭。月月愣了一下,
 上前握住老人的手, 月月说大妈, 买子要当村干部了, 我公公要退下来了。显然是为
了安慰形容枯槁的老人才想起公公的支使, 而这件事一经想起, 月月神经猛的一抖, 说
, 快, 买子, 咱们该走啦。
  老人火星一样闪了一下的目光随着他们的离屋委顿下去。买子舀了一盆凉水, 站在
院子里从上到下泼下来, 而后不顾短裤的粘湿, 搭件背心就颠颠地跟出来。他大步流星
跟上月月, 上坡时走在前边, 欲拽月月上坡, 月月的手刚伸出就又缩回。买子说对不起
我忘了我这粗手叫你疼。买子的话和他的一连串动作一样, 是随意而随便的, 可月月却
感到又一种心疼。她迟疑一会儿, 伸出手来, 与买子粗大的手相握, 一盆早已装满的水
强烈地晃动起来。上次河边的一抓因为没有铺垫, 那感觉是心里边的水在漫溢, 而现在
历经了一个雨季一个黄昏的铺垫, 月月盛满心湖的渴望一下子倾如雨注, 心窝噗噗直跳
, 一股热热的血顿时涌遍全身。月月看着买子, 目光执着、率真。许久, 她低下头来,
 说你不是抓疼我的手, 你抓疼了我的心。买子初始以为听错了话, 伫立着细嚼一遍, 
当确认一字一句没有半点差错, 他小眼睛大放异彩, 像庄户人旱季里看见第一片浓云。
他不顾火花在场一把抓住月月双手, 目光炉膛里的火似的烧着月月, 翁老师我谢谢你,
 我刚才见到你出现在院子里就像见到庆珠, 我不敢想让你疼我, 你和庆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月月信口问道。
  买子被问住, 嗫嚅好久才说, 你好像是一个讲身份的人, 庆珠不是。买子的话如何
刺伤月月的他毫无所知, 就是这种刺伤月月的话, 使月月在后来的日子里, 几乎是大踏
步地走出道德的庄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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