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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子弹穿过头颅(1)——陶纯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1月22日02:38:08 星期二), 站内信件

子弹穿过头颅

陶 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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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韩天成,山东沂山县人,1917年生,1936年参军,现年77岁。离休前
任××军军长,离休后享受副兵团级待遇,现住凤凰山干休所7号楼。他在战争年代多
处负伤,身体状况一直不大好,最近又有了点老年性痴呆症的前兆,行动越来越困难。
他与夫人和孩子的关系也很糟糕,基本上不来往,多年来坚持独住,在老干部中家庭情
况比较特殊。”
  我笔直地站在机关办公大楼一间明亮的房间里,听老干部处的处长介绍情况。其实
他没必要介绍那么细,因为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韩天成很多事情,他传奇般的经历在我
们家乡一带广为人知,尽管现在家乡活着的人里几乎没有见过他。
  “你的任务就是给韩军长当公务员,好好照料他的生活,让他安度晚年……”
  在这之前,我是机关大院警卫营的上等兵,每天腰上挎着没装子弹的五九式手枪在
营门口站岗放哨。从现在起,我就是退役将军韩天成的公务员了。这个公务员可不像政
府机关里坐办公室的那一种,而是侍候人的差事。说真的,如果给现职首长当公务员,
我会很乐意的,侍候那些离了权的老领导,苦累不说,弄不好一点光都沾不上。这么说
并不是我挑肥拣瘦,而是现实中肥与瘦的区别太大了。
  但韩天成是个例外,因为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他。
  当天下午,我就带着简单的行李,随老干部处的一位干事去干休所报到。离开警卫
营之际,我有一种莫名的伤感。我知道伤感的原因主要来自与林建明的分别,林建明是
我最好的战友,我们是同一天入伍的,他的家乡在河北的一座小县城,父母都是中学教
师。他一米八四的个头,长相英俊,待人接物彬彬有礼,像个穿军装的绅士,在警卫营
鹤立鸡群,人堆儿里一眼就能把他挑出来。当兵一年多来,我们朝夕相处,他睡下铺,
我睡上铺,彼此知冷知热,无话不谈,关系融洽,毫无芥蒂。我们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
机会参加一次军校招生考试,争取提干,替没有权势的父母除掉一块心病。在军营里,
最值得留恋的就是战友之情,如果你没有几个心心相印的战友,你就是当一辈子兵,军
营也不会给你留下什么印象,就等于你白来这里走了一遭。所以在与林建明分手时,我
的心情闷闷不乐,连一句道别的话都说不出来。林建明却真心替我高兴,拍着我的肩膀
说:“又不是生离死别,你难过什么。去照顾首长是你的福分,没准儿你将来混好了,
我还要沾你的光呢”
  凤凰山干休所紧傍着凤凰山修建。凤凰山是这座城市的风水宝地,林木葱郁,花草
繁茂,空气清新,环境优美,离市中心不远,却又仿佛世外桃源。山上建有烈士纪念碑
,还有一座专门摆放高级干部骨灰盒的纪念堂,大概相当于北京的八宝山革命公墓吧。
尽管严格地说,凤凰山更像一块墓地,但这里阴气并不浊重,甚至没有一点儿森然的感
觉。人们愿意把这里当做生活中的乐园,视它为喧嚣都市里难得的清净之地。能住进凤
凰山干休所的都曾是部队的高级将领,其他人是没有这个福分的。
  就在三天之前,我曾来过一次凤凰山干休所。营里组织我们来这儿植树。那天天气
不太好,头顶上偶尔无声无息地落下几滴露珠,洒在我们身上和脚下,凉丝丝的,让人
感到舒坦。十几个穿着没戴军衔的旧军装的老兵远远近近地望着我们,他们大都已经老
得不成样子了,几乎一律佝偻着腰,步履沉重,呼吸急促,目光迷蒙。如果不是在这里
与他们相遇,你很难想象他们是统兵数万叱咤一时的将领。但迟暮之年的他们分明又有
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威严。我们受这种看不见摸不着但确实存在的威严笼罩,不敢大声说
话,只知道低头使劲干活,气氛不免沉郁滞闷。
  在紧挨山脚的围墙边,我和林建明合挖一个树坑。林建明说挖得差不多了,我却感
到还有点浅,想再深挖一点。事情就是这么开始的。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出人意料,悄然
而至。林建明用铁锹把儿拄着下巴,微喘着看我挖,我猛一用力,先听到“咔”的一声
,接着感到虎口就震得麻酥酥的,想必是铲到了硬物,比如一块石头或砖头之类。我往
掌心里吐了口唾沫,几下就把那个硬物起了出来。
  但随即我的脑袋涨大了,林建明也傻了眼。那个硬物不是石头也不是砖头,而是一
个灰白色的骷髅透过上面星星点点的泥土,我看到它此刻放射出陈旧的光色。它犹如
一件价值连城的出土文物,在它重新见到阳光的那一刻,必定会让人大吃一惊。它好像
复活了一般,在我眼前跳动了几下。
  我使劲揉了揉眼睛。很多人围过来,嘁嘁嚓嚓议论不休。有人说,这个骷髅的主人
肯定是个烈士,应该把它埋到山坡上的陵园里,再立个碑;有人反驳说,你又没有考察
,怎么知道,如果是敌人的,那不闹笑话了嘛。还有人提议,再往下挖挖,看下面有没
有身子骨。更有一个胆子特大的家伙,把骷髅提在手里,拍打掉上面的黄土,又把手伸
进里面,往外掏泥巴——许多年前,那里面自然是脑浆、血肉等有生命的脑组织。他掏
着掏着,突然就尖叫一声,扔掉骷髅头,仿佛里面有什么活物咬了他的脏手。紧接着我
们看到一个细小黑暗的东西从他的手中滑落到地上,像一只虫子的化石。
  仔细辨认,那是一粒子弹头。子弹穿过头颅。是从眉心处穿过去的。现在再看骷髅
,给人的感觉是那人活着时有三只眼。最上面的那只眼可以被称做天眼。
  这粒吞噬过一个生命的子弹头的出现,使植树的场面更显混乱,被它击中的不光是
我们这些几乎不知战争为何物的年轻军人,居然还把那些历尽枪林弹雨的退役将军们也
吸引过来。许是他们早已对这种情形陌生了。但他们仅仅扫了一眼,就默默地离开了。
只有一个人没有走开。这人个头不高,异常精瘦,胡须皆白,目光混浊,行动迟缓,形
同一截枯木。他不但没走,还艰难地分开众人,挤到中间,费力地蹲下来。我离他很近
,我看到他的手哆嗦得厉害,眼角挂着两滴黏稠的液体,分不清是否刚流下的。众人都
噤了声,定定地望着他,不知他想干什么。过了许久,他腮部的肌肉滚了几滚,滚出两
个有点含糊的字,就像从一只干瘪的豆荚里抖落出两粒发霉的豆子。他好像在念叨:“
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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