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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子弹穿过头颅(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1月22日02:39:06 星期二), 站内信件
子弹穿过头颅
陶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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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不接他的话,如果我接话时说普通话,而不是说土得掉渣的家乡话,也许就
没有后面的事情了。但我说了,我恭恭敬敬地用土得掉渣的家乡口音说:“首长,不是
钉子儿,是一颗弹子儿。”
他缓缓地摇摇头,身子跟着摇晃起来。我扶他站起来。他又说:“钉子……”
有人忍不住想笑,我也感到好笑,心想这位老首长一定是糊涂了,于是我憋住笑,
又说:“首长您看花眼了,是弹子儿,不是钉子儿。”
他有点不耐烦地摆摆手——其实我们这时都没搞明白他的意思。过了几天后,我才
弄懂他说的是“丁子”而不是“钉子”。丁子是他当年最要好的战友孙男丁的小名。接
下来发生的事情更让我感到意外。他怔怔地望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又不便走开。所
有的人也都大眼瞪小眼地望着我们,没人说话,气氛压抑。稀稀拉拉的雨丝不知什么时
候停了,清凉的春风扫拂着背后山坡上的树木,发出低哑的啸声。他颤巍巍地抓住我的
手,突然说:“你是沂水县人吧。”他的嗓音比刚才清晰了许多。
我愣了一下。我从他的话音里也听出了再熟悉不过的味道。尽管这个口音不可避免
地遭到了某地杂乱语音的侵蚀,但我仍是不解其意地点点头。他又问:“沂水啥地方
”
“鲁山镇韩家洼。”
“你叫啥名儿”
“俺叫韩天起。”
他笑了,脸上粗糙的皱纹四处奔波。他似乎使出全部的力气拽着我的手,说:“俺
叫韩天成。”
二
韩天成老将军选我做他的公务员,纯粹是因为我们拥有一个共同的故乡;或者说他
把我当成了他心目中的故乡,在风烛残年之际渴望于感情上有所依傍。
干休所的于副所长领着我到7号楼报到。进门之前,我抱着行李卷,站在楼前的空
地上,认真打量了几眼这栋两层的小洋楼。小楼方方正正,像一座结实的碉堡,墙上爬
满了曲折凌乱的藤蔓,就像一个巨大的蛛网——那是一种俗称爬墙虎的木本植物,此刻
刚刚发芽,到了秋天,它会严严实实地把小楼覆盖。
于副所长说:“小韩,韩军长很随和,你不用紧张。”
于副所长按了几下门铃,半天没动静。其实门虚掩着,于副所长干脆直接推门进去
,大声喊道:“韩老,你要的公务员我给你送来了。”
进门后我才发现,韩天成就靠在门口的老式帆布沙发上正打盹呢。墙角的电视机却
开着,但节目已经结束,屏幕上满是纷乱的雪花。他哼哼两声,往起站,于副所长象征
性地扶了他一把。于副所长说:“首长交待的事我们说办就办,够快的吧。”又说:“
门铃是不是坏了,改天我派人来修修。”
韩天成说:“我这里一年到头没几个人光顾,用不着修。”
我注意到老人的气色比三天前要好许多。我腾出右手,向他行了个还算标准的军礼
。他高兴地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阵,说:“到家了,把东西放下吧。”
到家了——这个说法使我心里泛起一股暖流。是的,在以后的日子里,韩天成将军
的这栋小洋楼便成了我暂时的家。于副所长告辞后,老人拉我坐在沙发上,仔细问了问
我们的故乡和我家中的情况。我们的故乡韩家洼是个偏远的小山村,村里半数以上的人
家都姓韩,另外还有陈、姚等几个旁门佐姓,他们都是逃难来的,在村里并没有什么根
基。这些韩姓人无疑共有着一个老祖宗,但在长达几百年呈放射状的繁衍过程中,同族
人之间的血缘和亲情都不可避免地淡化了,除了五兄六弟三姑四姨之外,彼此间难有实
质性的来往。我家和韩天成家的情况就是这样。
闲谈间他随口叫我“起子”——这种叫法我可是头一次听到——我疑心他叫的是别
人而不是叫我,因而那个瞬间我对自己感到了陌生。他补充说他过去的小名叫“成子”
。
我向他讲起我的爷爷。我爷爷的年纪和他差不多。据我爷爷说,小时候他们经常在
一起玩。有一年,家里揭不开锅,爷爷饿得两眼昏花,死不了活不成的样子,韩天成慷
慨地送给他一个白面馍馍。爷爷说他一辈子吃过的东西里,就数那个白面馍馍香。我小
时候常听他念叨——他一边吃馍一边说,这馍馍的味道离韩天成送我的那个差老鼻子啦
。韩天成当兵离家后,我爷爷也偷偷跑出去找队伍,但他走到半路又回来了,原因是他
在途中一个麦秸垛里过夜时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的脑袋被子弹打成了马蜂窝,他害怕了
。爷爷遗憾地咂咂嘴说,要不是那个丧气梦,说不定俺也混好了,子孙后代也用不着在
这山窝窝里跟着受罪了。
韩天成闭目想了半天,说他怎么也想不起我爷爷,还说离家的时间太久了,把什么
都忘了。我想这很正常。在远离故乡的地方,我们的相遇胜过一切。他干咳了两声,说
:“我当兵离家快六十年了,第一回遇到这么近的老乡,真是没想到。”我说:“我也
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我特别高兴。”
停了停,他又说:“侍候人不是好差事。我选你来侍候我,你不会不乐意吧”我
马上站起来,表白道:“我非常乐意。就算我替咱家乡的人孝敬您,也是完全应该的。
”那天我丝毫没有感到拘谨,说话很连贯,我想这主要因为我和他是纯粹的沂水人的缘
故。如果面对的人是个素昧平生的高级首长,我会很紧张的。于是我又补了一句:“咱
家乡的人都很想念您。”
听了这话,他叹了口气,一个劲地摇头。但他没再说什么。
在韩家洼,韩天成确实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几十年来,这个名字不断地在人们
口中传诵,这个名字带给人们许多的话题,使寂寞的小山村显得与众不同。战争年代,
韩家洼外出当兵扛枪的人不少于一个排,但大多数人战死沙场,死得无声无息,现在活
着的人已没有人记得他们了。几个侥幸活下来的,有的解放后重返故里,重新变成在土
地上觅食的山民;有的在外地当了小官,不显山不露水地终老异乡;惟有韩天成,官越
当越大,算是成了气候。然而奇怪的是,他当兵离家之后,漫漫60年的时间,他居然
没有回过一次家乡
闲谈了一阵,他领我参观他的居所。这栋小洋楼从外面看很气派,没走进它的人以
为里面会装修得富丽堂皇,其实里面除了空旷,没什么好炫耀的——只有几件简单的家
具,而且大都是部队配发的,已经老旧得不像样子了。楼上的三间房里更是什么东西也
没有,由于久不住人,地面落满尘土,墙皮发灰发黄,墙角上挂着蛛网,给人以岁月的
沧桑感。我挽起袖子就要收拾,他拦住我说,收拾也没用,没人住。但他还是同意了我
把楼下的客厅、卫生间、厨房和两间居室打扫一下。
他的卧室是紧挨客厅东边的那一间,里面有一张窄小的行军床,一张黄漆斑驳的三
屉桌,一把坐得走了形的藤椅,一只三开门的老式衣柜,一个小小的书橱。我看到床上
的被褥虽然年代久远,仿佛一碰就会变成粉末,但被子叠得板板正正,铺面弄得平平整
整——唯有这一点告诉我,主人曾经作为职业军人的过去。床头柜上的电话机蒙满了灰
尘,又告诉我主人寂寞的现在。他坐在门口的一只小马扎上看我干活,偶然说一句不太
着边际的话。我埋头收拾房间的时候,禁不住想,他离开家乡到这里来,难道就是为了
整日守着这栋空荡荡的小洋楼吗
他让我住进客厅西面的那间小屋。想到这间大约十平米的小屋将成为我独居的卧室
,我的精气神儿上来了,心情不像刚才那般沉郁了。我小心翼翼把里面的灰尘除掉,把
里面的几个破纸箱子扔到外面的垃圾箱里,用清水把那张同样有年头的行军床冲洗干净
,窗子擦得能照出人影,还找来锤子和钉子,把一只快要散架的木箱重新钉牢,我将用
它盛放个人物品。我累出一头汗,把这间卧室翻来覆去打扫好几遍。
晚饭时,我端着个铝锅到干休所食堂打饭。我来这里报到之前,于副所长已经交待
过,韩老生活十分简朴,家里从不开伙,早点一般在外面的小摊上吃,中午和晚上吃食
堂。所里征求过韩老的意见,我来后还是维持原状,我每月120元的伙食费由所里换
成饭票,直接交到韩老手里。这些饭票和韩老每月定期买的200元饭票混在一起使用
。于副所长说,你放开肚子吃就行,饭票不够用就让韩老掏腰包,他有的是钱。他留那
么多钱干什么
食堂里的饭菜质量比我们连队的强多了。但端着八两米饭和一份芹菜炒肉丝、一份
西红柿炒鸡蛋往回走时,我还是觉得在我们故乡大名鼎鼎的韩天成,他的生活就是不该
这么简单。多少乡亲认为他在外面享受大富大贵,升官发财,以至于把故乡和祖宗都忘
了。我作为他现实生活的见证人,目睹了这真实的一幕,获得了更多的发言权。但我想
好了,日后回到故乡,我不会讲给他们听——即便讲了,他们也不会相信。
好在韩天成吃起这粗茶淡饭来津津有味。他的胃口甚至不亚于我。
那天晚些时候,服侍他睡下后,我说了句洋味十足的话,我说:“祝首长晚安。”
刚要抬腿出去,他却叫住我说:“起子,你一来,我才觉得7号楼像个真正的家了。以
后咱俩就是不折不扣的一家人,你干脆叫我成子哥吧”
我吓了一跳。我的辈分在韩家洼的韩姓人里,算是高的,正所谓“萝卜不大,长在
了背辈上”。虽说在我们家乡,同姓人之间特讲究辈分,有时不问年纪,只讲辈分
;但这是在部队。况且我家和他家除了都姓韩外,没别的亲情和交情,如果在老家,按
辈分叫他哥倒也罢了。可在这个将军楼里,打死我我也不敢直呼他哥。于是我十分难为
情地说:“首长这可使不得。”他挥了挥手说:“咱俩本来就是一个辈上的,有啥不可
。这里我说了算”说完,他发出洪亮的笑声,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开怀大笑,我有点
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无法把这种铜钟质的笑声和面前这个干枯的老人联系起来。
不管他怎么说,我打定主意,还是称他首长。我早已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士兵了,当
然知道在部队上下级关系比什么都重要。令我稍感意外的是,以后我没按他的要求称呼
他,一次也没有,他也没再提及这件事。
夜里,起风了,不远处凤凰山上的树木在大风的作用下,发出大海般的涛声。我觉
得置身其间的这座小楼仿佛是行进在茫茫波涛中的夜行船,无依无靠,前路渺渺。这个
想法使我感到些许的恐惧。明亮的月光透过窗子照射进来,给我带来片刻的宁静。我怎
么也睡不着。韩天成偶尔发出的干咳声穿过客厅,传到我的耳边,我想到了世事的变迁
和不可预知。现在,我鬼使神差地和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走到了一起,开始在同一个时
空里生活,而他的故事却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
三
我记得我的小时候,家里那两间青砖到顶的瓦房还没有拆除。两间房子虽然很老旧
了,但照样结实耐用,冬暖夏凉。这样的房子相挨着有一大片,当然里面住着别的人家
。我爷爷告诉我,这些宅子原来都是老财主韩昭亮的,土改时分给了众人。
韩昭亮就是韩天成的父亲。
据说韩昭亮有一个祖上曾在外地做过县令,县令告老还乡后用攒得的银钱盖房置地
,一下子成了方圆几十里内首屈一指的大户人家。家业传到韩昭亮手上,虽然赶上军阀
混战,天灾人祸,民不聊生,家道不免有些败落,但韩家洼的土地仍有三分之二是他家
的。韩昭亮靠着他的精细和刻薄小心翼翼地守护着祖传的基业,并伺机扩张。遗憾的是
他没有赶上一个适合他的时代。
韩天成是他唯一的儿子,也是他唯一的指望。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记得,韩天成在
他父亲41岁那年来到人世时,村里比过年过节都热闹。平素极其吝啬的韩大财主简直
豁出去了,豪迈地命人打开粮仓取出银元,在家里和门外大街上张灯结彩,从厨房里抬
出整筐整筐热气腾腾的白面馍馍任由人吃,还花重金从沂水城请来戏班子大唱三天。事
隔半个多世纪之后,村里那些上了年纪的人讲起此事,还津津乐道,口沫乱飞,仿佛事
情就发生在昨天,吃进肚里的白面馍馍还没有消化掉呢。
连载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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