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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子弹穿过头颅(3)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1月22日02:39:24 星期二), 站内信件
子弹穿过头颅
陶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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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和韩天成熟稔、和谐得真像一家人了,我忍不住就把这个传说讲给他听。他
“唔”了一声,随即陷入沉思,良久无语。那时他的身体状况已经相当糟糕,看上去说
不行就不行了。我知道他的思绪回到了过去的岁月。当一个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人,听
别人讲述他初临人世的情景时,他的心中一定是既感到温馨又感到残酷,不免波澜起伏
,感慨万端。就仿佛他站在此岸遥望彼岸,彼岸是他无意中远离的,但再想回去已不可
能。一个人的诞生和消失其实代表了这个世界的两极。末了,他说:“从人情的角度看
,我不是父母亲的好儿子;但从历史的角度看,我的路没有走错。”
韩天成满地乱跑的时候,他的父亲专门为他雇了个长工,寸步不离跟随着他,生怕
有个闪失。他穿戴着华丽的衣帽,白白胖胖,双目生辉,那样子就像下凡到人间的金童
。他走到哪里,哪里就变得亮闪闪的。稍稍懂事后,他父亲又为他请了个私塾先生教他
识字。后来再送他到沂水城里的国立中学读书。他父亲把他以后要走的路都想好了,但
谁也没有想到,他后来走的却是另外一条路,一条与最初的设想相差十万八千里的路…
…
如果不是由于战争和世事的剧烈变迁,也许他会走那条似乎是前定的老路,就像他
的曾祖父、祖父和父亲那样,守着土地、牲口和那一大片青砖到底的瓦房,做着传宗接
代光大家业的梦境,在韩家洼终其一生。很多人都会这么认为。事实上即便没有战争和
剧烈的社会动荡,他也不一定就像他的先人那样过一辈子。任何一个志存高远的人都不
会甘心在闭塞的韩家洼守一辈子。山还是那些山,地还是地些地,几千年几万年不变,
有什么好守的呢
在他人生的紧要关口,有一个因素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这个因素就是书本的力
量。一次,他从城里回到乡下,他的父亲领着他到村外的大田里转悠。韩家洼上好的土
地大都是他家的,由别人租种着。他的父亲有理由为之自豪。但他的父亲并不满足,他
父亲幻想着把自家的土地再扩大一倍乃至更多,让九泉之下的祖宗先人睡得更安稳,让
九泉之上的子孙后代过得更滋润。一路上,父亲喋喋不休地讲着他未来的打算,他却皱
皱眉头说,咱们家的地太多而别人家的地太少了,老是这样,要出乱子。他父亲愣了一
下,仿佛不认识似的望着儿子。他又说,我觉得这样的局面不会太久了,爹爹,如果你
想过得安稳,就把土地匀一些给别人吧。
韩昭亮脸子马上拉了下来。老财主觉得儿子的话是屁话,是鬼话,祖宗遗下的基业
是他的命根子,他一棵草都不舍得扔掉,混账小子却劝他把油汪汪的土地分给别人,这
简直是要老子的命
人们后来回忆,叛逆的种子其实在父亲送韩天成到城里读书时就埋下了。
乱世年代的学堂,是滋生叛逆的温床。他正是在城里,偷偷接受了当时最先进的思
想和主义。那时上得起洋学堂的,大都是富人家的子弟,战争和革命改变了他们。这些
有文化的人加入到没有文化的农民子弟中间,和一无所有的穷人相比,他们的脱胎换骨
更是撕心裂肺,来得不易。
1936年春天,韩天成不辞而别投奔队伍后,老财主韩昭亮哀哀地哭过一阵后,
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挥起双手两面开弓,狠劲扇自己嘴巴,边扇边说,都怪我,都
怪我,不该让小崽子进城读书呀,书本是祸害呀……不久,他本来就孱弱多病的老婆受
不了这个打击撒手归天,老财主跪在老婆坟前,把自己的脸颊扇得血糊糊的,然后仰天
长啸道,书本是祸害呀,不但害了小崽子,把他娘都害死了……以后每当提起这事,老
财主就不停地重复这几句话。一直到1946年土改时,前方传来消息,他的宝贝儿子
不但没丢性命而且还当了个什么官之后,他才改了口。他喃喃地说,难道俺当初供他读
书是对的是的,书本是福不是祸……他见人就讲,是他执意送儿子读书的,儿子读了
很多书,才明白了道理,走上了正路。他还劝众人,宁肯不盖房子不置地,也要舍得花
钱供小崽子们读书。
村子里确实有人信了老财主的话,把韩家父子的经历当做典范,不遗余力地供孩子
读书。可惜的是,解放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读书人再也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村里
有个叫韩三根的老汉,听了韩昭亮的话,千辛万苦供儿子上了师范,毕业后分到镇上中
学当老师,但只领了一个月的工资,就被打成了“右派”,不久他就在地区“五七”干
校的一棵枣树上吊颈自杀了。痛不欲生的韩三根老汉想找韩昭亮算账,但那时韩昭亮坟
头上的野茅草已经青青黄黄变换了好几茬了。韩三根还是来到“狗地主”的孤坟前,怒
气冲冲撒了一泡尿,这账就算勾销了。
……初来凤凰山干休所7号楼的那天夜里,我睡得很不踏实。到后半夜,风停了,
同时月亮也隐去了,外面静得仿佛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那边,韩天成好像也没睡好。
也许他一直这样。人老了,觉就少,白天的日子不好打发,夜晚的光景更是难熬。天快
亮时,我好不容易睡实了,却又被他穿衣下地的声音弄醒。我赶忙爬起来披上外衣,走
到他的卧室门口,蒙蒙怔怔地说:“首长,起这么早呀。”
他说:“我出去散步,老习惯了。你要是没睡好,接着睡。”我确实没睡好。但我
不可能接着再睡。我们当公务员的,哪有首长起床了我还在睡大觉的道理。想了想,我
说:“首长,我陪您去吧。”
他走在前头,出门时趔趄了一下,摇摇晃晃的,我紧着上前扶了他一把。他说:“
不碍事,我倒不了的,你松手,我自己走就行。”
四
我们从正冲着凤凰山的小东门出去,沿着一条林间小路,向山上走。小东门只有早
晨才打开,便于老同志从这里直接上山,白天和夜晚都锁着,以防止外人溜进来乱窜。
干休所几乎所有的老人差不多都在这个时候出来晨练。人到了这把年纪,最大的愿
望就是想方设法尽可能地延续生命。他们互相打着打了几十年的招呼,偶尔开一两句并
不能使人发笑的玩笑。如果发现哪位没出来,不用问就知道,他的身体又出了毛病,在
家卧床休息或是住进了医院;如果他长时间不出来,估计麻烦大了——事情往往就是这
样——后来我注意到,也许用不了几天,干休所办公楼门口的小黑板上就会冒出两行触
目惊心的大字:×××同志遗体告别仪式定于明天下午三点在西郊殡仪馆一号大厅举行
,自愿参加。就像在战争年代,队伍里熟悉的或似曾相识的面孔不见了,那么,他不是
负了伤就是牺牲了。所以,如果晨练时不见了谁,老同志们会交换一下眼神,轻轻嘀咕
两声,显出关切的样子。
我第一次随韩天成晨练时,他走在前面,步态不稳,我总担心他要跌倒,随时做着
搀扶他的准备。对于此刻扮演的这个角色,我感到疲累,心想如果回到当年,他是指挥
千军万马的高级将领,跟在他屁股后面的我,自然是他的警卫员了,我挎着盒子枪,威
风凛凛不离左右,那该是何等风光可现在,他失了威风,我又怎能风光。
老将军们在小路上相遇,彼此间仅止于点点头而已。我看到他们有的在林间徒手散
步,有的打太极拳,有的练气功,有的在舞剑,他们不扎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地盘,
各练各的,互不干扰。我不知道韩天成的地盘在什么地方,又不便问,只好闷头跟他走
。树木湿漉漉的,水气很重。我们用了半个多小时的时间,绕过半座山,到达了南坡一
块空旷的地方。
由于突然从林子里钻出,加上我的视线一直没离韩天成的背影,所以,他刚刚停住
脚步时,我并没看清面前的景物。等他咕噜了一声“到了”,我抬眼一看,头皮顿时一
阵酥麻,眼皮一阵狂跳。天哪,在我们脚下的山坡上,密密麻麻排列着数不胜数的墓碑
,它们横成列,竖成行,整整齐齐,壮观极了。每一座半米多高的石碑下面,都有一个
用条石垒就的、长方形的墓碑,中间是平整的黄土。墓基的形状真的很像一张床——条
石是坚固的床沿,黄土是铺在床上的被褥,石碑是床头的靠背,床的主人睡在很厚很厚
的被子下面——但他却再也不能醒来了。
其实去年清明节时我们曾来过这里一次,为烈士扫墓。当时还有几个刚入党的弟兄
在这里挥拳宣誓。现在,他们的誓言早已被飘散在空中,烈士墓地却还是原来的样子,
冷静地藏在寂寞的山间。这个时刻我才第一次感受到,瞻仰烈士最好一个人慢慢走来,
静静地在这里待一会儿。
每天早晨来凤凰山锻炼的人很多,满山遍野都是,而这片墓地周围却见不到几个人
,好像谁也不愿意一大早就弄得心情沉痛。从远处传来的似有似无的人语,使这片圣灵
之地更显宁静。可韩天成不管这些,这里就是他的“地盘”。他说他每天早晨都来这儿
,不是来锻炼身体,而是静静地待一阵子,陪陪躺在下面的弟兄们。这便是他每一天的
开始。
他在一座铭文已经模糊不清的墓基边坐下来,示意我也坐下。我迟疑了一下,只得
遵命。他微闭眼睛,不再说话,显得很虚弱,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这时,我突然
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觉得他不是来陪弟兄们,而是来求弟兄们陪伴他的。他们原本
就是同一个时代的人,战争使他们过早地分了手,当时代的轮子转了千百圈之后,他以
活着的方式走进他们中间,似乎仍然没有一点隔阂,交流起来还是那么轻快、便捷、和
谐。这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死去了的,虽然消失了肉体,但灵魂还在,只不过它是
孤独的;与此同时,也把另一份孤独留给了活着的人。只有相互间默默的交流,才能消
除彼此间的孤独……韩天成是不是悟到了这一点
过了好久,见他睁开眼睛,我小声问:“首长,这些烈士里有你的战友吗”
“没有,我一个也不认识他们。1948年攻打这座城市时,我所在的兵团不是华
野主力,捞不着攻城。我们在南面300里外的地方打援,但敌人没敢来援。”顿了顿
,他哑着嗓子说:“起子,告诉我,你都看见了啥”
我说:“看见了啥……噢噢,全是墓碑。”
他说:“我指的不是这个。”
我挠挠头皮说:“不是这个,那还有啥……”
他说:“你闭上眼睛再看。”
我疑疑惑惑地闭上眼睛,然后摇摇头说:“还是啥也没有呀……”
他说:“你要用心去看。”
我越来越糊涂,越来越不明白他的意思,窘极了。
这回轮到他大摇其头了。他伸手轻轻拍打着冰冷的墓碑,像在拍打一个婴儿的头颅
,然后说:“你还是没有用心。如果你真
的用心去看,你就会看到,每个墓床下面,都躺着一个年轻人。他们差不多和你一
般大。他们身上都带着伤痕——枪伤、刀伤、弹伤,伤痕累累,血肉模糊。可他们已经
不知道疼了。但你在看清他们后,你就会觉得疼,心疼”
我吃惊地张大了嘴巴,有点傻眼。在他低沉的讲述中,我使劲眨巴了几下眼睛,恍
惚之间真的看到了黄土下面一排排年轻的躯体。他们身上遍布着伤口,他们的肉体仿佛
是透明的,只是血液不再流动。许多闪着寒光的弹头和炮弹皮置根于各个部位,那些进
入到关键部位——比如头颅、心脏里的金属物件尤其醒目和狰狞。而那些支离破碎、血
肉的躯体更使我骇然。一瞬间,我感到了彻头彻尾的恐惧,呼吸都变得急促了,心口窝
胀胀的,禁不住战栗,脸色肯定极其难看。
这时,韩天成却嗬嗬地笑了。他在这个时刻的笑声又让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随即他正色道:“起子,你要记住,要想当一个好兵,就得一闭眼睛看到这些”
我下意识地点点头。说真的,我没想过非要当一个好兵,我离开家乡到部队里来,
主要的目的就是找一条出路,找一条比在家乡呆着更有意思的出路。但这个瞬间,面对
脚下躺着的同我一样年轻的躯体,我所有的杂念都不存在了,我还能说什么
脚边草叶上的露珠渐渐收干时,太阳从东边的高楼大厦间露出了脸,把朝阳的一面
山坡照得明晃晃的。我感到了一丝暖意。抬腕看看表,都快七点了,韩天成仍没有往回
走的意思。他说:“起子,你入伍那年多大”
“十九。”我说。
“噢,我参加革命的那年也是十九。”
“可您后来当了军长。我可能一辈子都没出息。”我有点伤感。
“你说错了。”他咳嗽一阵,喘着粗气,“我现在不是啥也没有了嘛。可你才刚刚
开始,路还长着呢只要有路走,比啥都强。”他顿了一下突然问:“起子,如果马上
让你去前线打仗,你害怕吗”
我一愣,不知怎么回答。他用眼神鼓励我说实话,于是我就实话实说:“肯定会有
点……害怕……”
他宽容地笑了:“说不害怕那是假的……你是个诚实的娃娃,我喜欢你这样的娃娃
。”
连载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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