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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子弹穿过头颅(4)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1月22日02:39:41 星期二), 站内信件

子弹穿过头颅

陶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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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6年春天,已经半年多没好好做功课的韩天成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和九个同
学一起,跟随一个在沂水县城里活动的地下党员悄悄出了城。他们昼伏夜行,躲避着敌
人沿途设置的道道关卡,朝蒙山深处的一处秘密营地进发。三天的路程他们走了七天。
在过一个山口时,有个同学不小心摔下了悬崖,脑浆四溅,当场毙命。这似乎是一个不
祥的征兆——还没有闻到一丝硝烟的气味,他们就目睹了发生在身边的死亡过程。一个
细雨蒙蒙的日子,他们面色苍白,疲惫不堪地到达营地,成为鲁中游击大队的普通士兵
。半个月后,游击大队得到情报,山下的六里营子进驻了一个班的国民党地方武装,是
来那儿催粮的。游击大队打算拿这个班的敌人开刀,派出一支20多人的小分队袭击他
们。也许是为了考验刚入伍的这帮学生兵政治动机是否纯洁,这支临时组成的小分队里
就包括刚刚学会打枪的他们。但情况比最初的预料要糟糕得多,驻进六里营子的敌人并
非一个班而是一个营,且敌人早有防备。麻烦大了。他们悄悄接近目标,以为人不知鬼
不觉,可刚到村口,就遭到敌人排枪的扫射,火力异常密集。小分队硬着头皮冲了一阵
,简直等于以卵击石,只好边打边撤。这个比想象还要糟糕十倍的场面让韩天成始料不
及,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去,发出麻袋颓然倒地的噗噗声,嗅着一团团迅速洇开
的血腥气,他真的傻了眼,居然忘了打枪,想逃跑都迈不开步子。而且要命的是,他的
裆里湿叽叽的,显然是尿了裤子。那一刻他确实是后悔了。如果那时他还有思维,他的
第一个念头恐怕就是自己不该头脑发热,仓促投身于残酷厮杀的战场。他的第二个念头
就是借机溜掉,回家乡去,从此远离战争。但是,一粒英国造的来复枪的子弹击中了他
的小腿,使他所有的念头都在一瞬间化为泡影。他扑倒在地,满眼是金星闪烁的泪。就
在他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一个身材高大的粗壮少年返身朝他跑来。他觉得来
人有点面熟。少年好像还低低叫了他一声:少爷。然后弯腰熟练地背起他,朝着溃散的
小分队的影子追去。
  这个救他的粗壮少年名叫孙男丁,就是韩天成在凤凰山下的树坑边念叨的“钉子”
。这一天是他们友谊的开始。脱离危险地带后,丁子告诉哎哎哟哟叫个不停的韩天成,
他是离韩家洼五里远的孙家洼人。前年除夕前,他曾去过韩家大宅一趟,从厨房的大锅
里拎走了两只正在蒸着的鸡,外带一瓷壶烧酒,又顺手从晾衣绳上扯走了一件洋布褂子
。韩天成想起来了,那年除夕夜,家里确实给弄得乱了套,原来是这小子干的。丁子有
点不好意思地说,不过你家的鸡没有蒸熟,我只吃了几口,但把酒喝了,醉了一天一夜
,醒来后发现两只鸡被老鼠拖走了,气得我鼻子都歪了。你那件洋布褂子我还没穿烂,
你若想要我就还给你。他被丁子的话逗乐了,感觉到伤口不那么疼了,要求下来自己走
。丁子不同意,说我就是累死也要把你背回去。
  丁子是个孤儿,房无一间地无一寸,他又不愿给有钱人家做长工或打短工,他说他
就是为了填饱肚子才来当兵的,来了三个月了,顿顿吃得饱,以后即便被打死,也不亏

  撤回营地后,他养了三个月的伤。疗伤期间,丁子三天两头来陪他,还特意攀上很
高的峰顶为他采草药。伤好之后,他可以偷偷实现自己的第二个念头了,但这时他的那
个隐秘的念头却不知不觉消失了。和他一同出来参加革命的九个同学,来的路上摔死了
一个,上次偷袭六里营子牺牲了三个,前些日子又逃走了一个,剩下的四个人跟随三中
队到别处开辟新的游击区了——1949年进城后,他多方打听,得知那四个同学分别
阵亡于抗战期间的牛头山之役、柳埠之役和解放战争期间的孟良崮之役、渡江战役——
而此时的他参加革命三个多月,只放过一枪,连根敌人的汗毛都没伤着,自己倒稀里糊
涂吃了敌人一枪,他还能往哪里走他走了又能干什么……这时的他只有为自己那个
曾经有过的卑微念头而汗颜了。
  他很快发现,闻过一回硝烟味儿后,就不知道什么是恐惧了。第二次参战,他一枪
就把一个满脸大胡子的国民党新三旅的兵打得脑浆喷薄而出,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那
是他有生以来第一回杀人,杀人的滋味很痛快,杀人的滋味其实不怎么好受。等他明白
这个理儿时,战争已经结束了。
  五
  由于我的到来,韩天成老将军的精神气儿明显好转。有一次,住8号楼的军区原副
参谋长胡德平少将和他开玩笑,说老韩哪,前些日子我都觉得该轮到你爬烟囱了,哪知
你活着活着又来劲了。韩天成回敬他说,老胡,看看咱俩到底谁先完蛋。他边说边笑眯
眯地指指我,说我老韩找了个“拐棍”,沂水韩家洼的,有他帮我撑着地,就有了底气
,我要走的路还长着呢胡老将军哼哼一笑,说比老婆还好使吗韩天成说,比三个老
婆都强。胡德平一生结过三次婚,头一个是湖北老家的,进城那年被他离了,第二个是
军区总医院的护士,姓康,前年死的。据说老康临死前曾留下话,说她死后老胡干什么
都行,就是不能再婚。可没出一年,老胡就把第三任夫人——艺术学院一位退休的舞蹈
老师领回了家。有一阵子,胡老见人就说,是老康托梦给他,让他再婚的,晚年没人照
顾他,九泉之下的老康不放心。我家的首长说我比三个老婆都强,是故意拿话呛他呢。
哪想胡德平也不是善碴,立马反驳道,老韩你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你他妈是个老狐
狸。他们笑骂一阵,各回各的家了。
  我已经摸清楚了,韩天成并非没有老婆。他名义上的夫人叫宋燕玲,离休前是省人
事厅副厅长,只是因为多年来性格不和,不在一起住罢了。有一次帮他收拾抽屉时,我
翻腾到了宋副厅长的照片,估计是20年前照的。照片上的她神色庄重,一脸严肃,一
看便知是个不易接近的人。但她的气质和相貌绝对是不差的。韩天成见我端详照片,像
有什么秘密被人戳穿,有些愠怒,伸手抓了过去。以后我再也没见到那张二寸大小的黑
白照片。
  韩天成65岁那年搬进干休所7号楼后,一直独住。事实上在这之前他们没怎么住
在一起,他一直在下面的部队里任职,宋燕玲带着他们唯一的儿子韩军住省城。他和儿
子韩军的关系好像也不怎么融洽,韩军一年到头露不了几回面,每次来了,象征性地问
候两句,抽身就走。倒是儿媳艳芳时常过来看看,有时还给老头子带点吃的。韩天成有
一次对我说:“我这个儿媳比儿子聪明。她明白哄好了我,才能得到我的遗产。”
  过惯了独居的日子,他对生活愈来愈不讲究。干休所30多位退役将军,没人像他
这样子。我来之后,这栋缺少人间烟火的小洋楼才有了点儿过日子的味道。我先是提出
少吃食堂,尽量自己做着吃,当新兵时我曾干过两个月的炊事员,一般的家常菜能凑合
着做出来,即便我烧的菜不怎么样,毕竟是在自己家里吃呀。他同意了,并且在吃了几
餐之后,对我的手艺赞不绝口。接着,在我的建议下,又买来了一张席梦思床、两节组
合柜和一台大彩电。他频繁地用遥控器指挥着彩电行动,仿佛幼童得到了一件崭新的玩
具。他兴致勃勃地对我说:“起子,还想买啥,你看着办,我有钱。以前从没想过攒钱
,可我拿出存折数了数,竟然攒下了十多万,我这辈子是花不完了,留它做啥”他又
重复一遍,“留它做啥”然后说,“他们最担心我死前当党费缴出去。我就是不缴党
费也不会留给他们。你看捐给希望工程行不行党不缺钱,希望工程缺钱。”
  我想了想,说:“可以捐给咱老家,盖个希望小学,名字就叫天成小学。”
  他嘿嘿乐了,猛拍一下膝盖:“这个主意蛮不错,但叫天成小学不妥。不妨叫……
叫丁子小学没有丁子,就没有我成子的今天,应该记住他”
  他为自己有这样一个好想法着实兴奋了一阵子。到了临睡时,韩天成却又把我喊过
去,说起子,我琢磨半天,觉得还是不要突出个人,不光是丁子牺牲了,很多同志都牺
牲了,把他们藏在心里,比啥都强。这样吧,将来希望小学盖好了,干脆叫育英小学。

  这个话题说过之后,就搁下了。
  我还是决定把楼上的三间房子也整理一下了,起码整理出一间,摆上张桌子,让他
情绪好时练练书法。据我所知,干休所好几位老将军练书法练上了瘾,住13号楼的吴
主任一幅字卖好几百,所里的战士退伍时他都要送一幅。韩天成说他不会去写那些半吊
子书法,手里握了一辈子枪,手腕子和枪筒子一样硬,写不好字的,写不好干脆就别写
。又说枪杆子和笔杆子完全是两码事,枪杆子打出的是子弹,笔杆子抹出的是文化,近
了这头,就远了那头,你只能占一头。我说,不在里面练书法,干点别的也行呀,比如
下雨阴天的,出不了门,可以在里面打打拳下下棋啥的,他勉强同意了。等我把楼上最
大的那间房整理出来后,他吭吭哧哧爬上二楼,扶着门框说:“很好。将来你可以在里
面娶媳妇。”
  没想到他冒出这么一句,我的脸腾地红了,他嘿嘿笑着:“起子你还害羞呢……喂
,告诉我谈了对象没有”
  我忙说:“没有。没有。”头摇得像个波浪鼓。
  不凑巧的是,我们正说着,所里的通信员来送书信,两份报纸中间夹着一封写给我
的信。只扫了一眼信封上的字迹我就知道,信是姚秀写的。我有点不自然地把信抓在手
里。这一丝慌乱却被韩天成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大声说:“好啊,起子,这信肯定是个
女娃子写的。刚刚你还矢口否认,现在看你怎么交待”
  我讪笑着,确实不知该怎么交待,因为我真的说不清我和姚秀到底是什么关系。她
也是韩家洼人,我们同岁,而且还是小学和中学的同学。后来我考上县高中,她回家种
地,我们见面的机会少了。偶尔我在上学或放学的路上遇到她,她都是正在路边的责任
田里干活呢。每次相遇,无非是打个招呼而已,比如她说:上学去呀。比如我说:干活
去呀。我发现她的脸蛋比过去黑多了,心里生出一点酸涩。我觉得我不是心疼她,而是
心疼她的脸蛋。姑娘的脸蛋是不能够放到骄阳下暴晒的。说话间到了三年前,我高考落
榜只差半分,一时感到天塌地裂——没有人能够理解一个山村知识青年的心情,试
图走出那些大山的全部努力一瞬间化为泡影,十多年的心血眼看着白白扔掉了我羞于
见人,整天在家蒙头睡大觉。那一天午后,家里人都下地了,院子里除了鸡啄食拉屎的
声音外,没有别的声音,我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能够听到外面阳光刷刷的降落声。突然
,院门吱呀一声,有个人迟疑着脚步走进来,在我睡觉的厢房外面停顿一会,然后轻轻
推开了门。我懒得睁眼,心想进来的若是个贼我也不会管他,他就是搬光我家的东西,
他就是拿刀杀我我也不管。但来人不是贼,因为我听到了一声悠长的叹息。我忍不住撑
开眼皮觑了一眼——
  是姚秀。

(连载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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