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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子弹穿过头颅(5)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1月22日02:40:14 星期二), 站内信件
子弹穿过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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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秀她斜倚着门框,一动不动地望着我。阳光从她背后扑向她,在她周身镶了一道
耀眼的金边。她的头发盘在头顶,脸蛋儿愈显暴露。她双眼灼灼闪亮,含意复杂。她咬
着下嘴唇,神色凄迷。我像个落水者,无力地朝她招了招手,她就踱过来,坐在床边。
多日不见,这时我却觉得她的脸蛋不那么黑了,透出一种健康而结实的紫红色。突然,
我用尽全力坐起来,死死地抱住了她。我听见她的胸膛里急促的喘息声,像一只鼓风机
在一间空旷的房子里拼命旋转。突然,喘息声停了。她飞快地伸手抹了一把我眼角的泪
痕,飞快地亲了一下我的嘴唇,然后飞快地跑出我的屋子。院子里的鸡受到惊吓,咯咯
叫着,纷纷飞向屋顶和墙头,翅膀掀起的气浪击打得窗子发出嗡嗡的共鸣。第二天一早
,我就出人意料地扛起锄头下了地。从那以后,每天我都像个真正的农民那样,起早贪
黑地下地干活,不急不躁,无怨无悔。同样是从那以后,姚秀没再登过我家的门,即便
是路上见了,她也不冷不热的,甚至是脑袋一低,加快步子赶紧走掉。我搞不清她是怎
么想的,我也不想问她。这年年底,我爹把刚领到手的售粮款一分为二塞进两个信袋,
然后又分别塞进镇武装部长和村支书韩道银的口袋,我便顺顺当当入了伍。出发前的某
一天黄昏,我最后一次到野外去,我站在一个山头上,打望着远处连绵不绝的群山和近
处层层叠叠的田畴,打望着夕阳、炊烟和荒草,想到这里即将变成辽远的记忆,一种悲
壮的感觉油然而生……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回头一看,是姚秀。这时我感到她的脸
蛋好像又变黑了。一时无话。最后还是她先开了口。她脑袋微微勾着,用双手绞着发梢
,低眉顺眼地说,俺以前想过,如果你喜欢俺,俺就跟你,不要你家一分钱。可你要走
了,俺知道这个想法就要落空了。不过呢,如果你在外面混不下去,就给俺来信,俺好
等你回来。说完,她也没问我有啥想法,扭头朝山下跑去。到了部队后,我思前想后,
觉得无论如何应该给姚秀写封信。平心而论,她是个不错的女孩儿,在乡下能娶到这样
的女人,九泉之下的祖宗先人都会乐得合不拢嘴。但若是往高了看,她又是个没有前程
的乡下姑娘……就这么着,我们有一搭无一搭地通着信,信上的内容也是干巴巴的。
韩天成眨巴着泪囊突出的小眼睛,像个老顽童似的,非要我当他的面拆信。还说要
是我不介意的话,他想了解一下信的内容。我知道他是关心我,同时也关心故乡的现状
,他对来自故乡的任何信息都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我按他的要求做了。信笺脱离信封的
同时,另有一张硬纸片从我手中滑落在地,是姚秀的一张照片。我弯腰捡起,未及端详
,就被他要了去。他反反复复打量她,我耐心等待着他的反应。他说:“多好的姑娘…
…我已有60年没见过家乡的姑娘了……”
夕阳涂满了窗玻璃,房间里弥漫着过滤后的光线,昏黄、黯淡、虚飘。我预感到要
有一件事情发生,心头惴惴不安。果然,他眼角涌出了泪,喟然长叹一声,说:“起子
,我问你,你听说过一个叫小蔡的女人吗”
六
恐怕谁也不能否认,小蔡是韩天成一生中一个重要的人物。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生
活道路的改变与小蔡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他原来一直独自坚守着一个秘密。但是我来了,他终于坚守不住了——如果再坚守
下去,他就要被彻底地压垮;抑或是他刻意想忘掉它,永远地忘掉,仿佛什么都没有发
生,但在经过百般努力之后,他发现自己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的,他不可能忘掉,就像
他不可能忘掉自己的历史一样。而到了这时,他不仅不想忘掉,反而还想知道更多的事
情了。
其实,他试图坚守或忘掉的,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在我们的家乡,小蔡一直都是最
受人注目的人物之一。人们见到小蔡,就好比见到了韩天成。小蔡就是韩天成的影子。
他们的故事也被人们传得沸沸扬扬,人所共知,而且几十年里经久不散。
没有人知道小蔡具体叫什么名字。她年轻的时候人们叫她小蔡,年老后人们就叫她
蔡婆婆。她不是韩家洼人,据说她的老家在百多里外的蔡家峪,有一年蔡家峪发洪灾,
她父亲被大水卷走,很多人都被大水卷走,那些活下来的纷纷外出逃难——这样的事情
在那年头实在算不得新鲜。她的母亲一手牵着她,一手牵着她的弟弟,鬼使神差一般朝
韩家洼蹒跚而来。那年她8岁,她弟弟5岁。还在路上时,她母亲就核计着必须把一个
孩子送人,因为她没有能力养活两个。到了韩家洼,有能力领养一个孩子的除了韩昭亮
还能有谁于是,她哇哇大哭着被韩昭亮领回了家。进了韩家大宅,她立马就不哭了,
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宅院,她还看到院子里的鸡见了撒在地上的金灿灿的谷
粒,头都不低一下,鸡们昂首阔步趾高气扬,比门外大街上的行人都体面——这个时候
即便她母亲再来领她,她都不可能跟着走了。
谁都清楚,刻薄成性的土财主韩昭亮愿意领养一个女童并非是他发善心,他是想有
一个不花钱的女佣。这个推断很快就被证实了,小蔡成了韩家一把干活的好手,里里外
外,她殷勤侍候着主人一家老小。而且几年之后,她居然出落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很
像那么回事了。
韩天成比小蔡小3岁。平时一贯高傲的韩家少爷起初根本没把这个黄毛丫头放在眼
里,虽然她经常在他身边转来转去。私塾先生教给他的那些陈词滥调已经够他心烦了,
况且他还没有长大呢。到沂水县城里的新式学堂就读之后,他的心情才逐渐好起来。以
后再回家,他猛不丁发现小蔡已经不是原先那个不起眼的黄毛丫头了,她变了,变得让
他都不敢相认了。同时他发现自己也变了,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不光他们在变,整个世界也都在变。
后来发生的事情不免有一些猜测的成分。但猜测也罢,真实也罢,韩家洼男女老少
对此却深信不疑——
大约在韩天成16岁那年的隆冬时节,他从城里回家,一进院门,小蔡就扭着腰肢
迎上来,从他手里接过一应物品,嘴里少爷长少爷短地叫着,哈出的热气直扑他的脸颊
。他像个客人一样被小蔡领进他住的偏房,小蔡又端来一个火盆侍候他取暖,然后细声
细气地告诉他,老爷把她许配给了孙家洼的小地主孙七,给他做二房,孙七则划给老爷
五亩水浇田,腊月初六她就过门。他觉得这事是父亲的事。他听过心里咯噔了一下,但
也就一下接着就忘了。到了夜里,寒风呼啸,大雪纷飞,小蔡还像先前那样半夜起来替
少爷掖被角,给火盆添炭。小蔡蹑手蹑脚进了门,走到他的床前。如果他那一刻正死睡
,也许就没有后来的事情了。偏偏他醒着。他已经到了常常睡不塌实的年纪。借着雪光
,他看到小蔡蓬松着头发,披着带补丁的碎花粗布棉袄,脸上挂着慵倦的表情,敞开的
怀里胸脯格外厚实。小蔡身上黏糊糊的气息一点不剩地钻进了他的鼻孔。他有点恐惧,
有点迷乱,有点不知所措。夜半时分的不期而遇起到了火上浇油的作用——就在小蔡把
手伸过来替他掖被角的时候,他捉住了小蔡的一只手。接下来的事情是在慌乱中完成的
,小蔡激烈的反抗渐趋微弱,一个结果不可避免地铸定了。多年以后他肯定为自己的莽
撞和不计后果后悔过。小蔡呢没人知道。
第二天一大早,他郑重地对他的父亲说,最好不要逼迫小蔡嫁给孙七,因为她“愿
意侍候老爷一辈子”。他的口气很坚决,韩昭亮对他唯一的儿子只有从命。
小蔡是韩天成的第一个女人是毫无疑问的。后来在两年多的时间里,他和小蔡断断
续续保持着这种关系。小蔡是他求学期间的一种牵挂,但这种不伦不类、偷偷摸摸的交
往又使他感到沉重。说真的,他更喜欢新式女性,可他对于小蔡命运和肉体的主宰同样
令他陶醉得难以自拔。很快,1936年的春天来到了。
小蔡可能是他投身革命行动的唯一一个知情人。如果小蔡把消息走露出去,他是不
可能走脱的,光他父亲这一关就无法逾越。在他打定主意之后,估计他对小蔡有过什么
许诺,比如你等着我,我会回来之类的。当时小蔡一定会泪水涟涟,泣不成声,或许他
也流了泪。但他马上就抹去了它,义无反顾地走了——也许那一刻他们谁也没有想到,
这一去竟成永诀。
说到底,他投身革命是一种最好的选择。他拯救了自己,同时也拯救了他的地主父
亲。1946年秋天,韩家洼搞起了土改,如果他没有投身革命的话,那么,等待他们
父子的将是最严厉的惩处。村里只有半顷地的小地主韩昭良都落了个尸身不全,他们父
子被愤怒的翻身户剁成八瓣都未可知。正因为他选择了光明,土改时他的父亲虽被划为
地主,但保住了性命。
开批斗大会时,贫协会的人动员“苦大仇深”的小蔡上台揭发老地主的罪行,小蔡
死活不肯上台,她说,俺是他养大的,没有他俺可能早就饿死了,俺不能忘恩负义。人
家责怪她觉悟太低。她说,啥觉悟不觉悟的,俺就这样了。
1948年春天,韩家洼一带全部解放,老地主家苦心孤诣经营几辈子的土地和宅
院全成了别人的,老地主本人只落下一间过去守园人住的茅屋作为栖身之所。就在这时
,小蔡已长成壮汉的弟弟来到韩家洼,要接他姐姐回老家。她却冷冰冰地说,俺不认识
你们,俺也没有老家,这儿就是俺的家,哪里俺也不去弟弟见劝不下,赌气走了。好
心的村里人也早已把小蔡当成了韩家洼人,不断有人为她张罗婆家,她毕竟已经30出
头了。可她坚决拒绝了人们的好意,任谁来劝她都是一句话——俺一辈子不嫁
不久,据说来村里指导二次土改的工作队队长看上了她,三天两头来缠她,而且软
的不行就来硬的。一天深夜,那位掌握着韩家洼最高权力的队长酒后闯进她住的小屋,
眼看她已经根本无力反抗了,却听得她挤出一句恶狠狠的话——你再敢碰俺一指头,看
韩天成回来不剁了你只这一句,就让队长的酒醒了大半,以后他再也没敢踏进她的小
屋半步。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人们很快就把她和韩家少爷的瓜葛理得差不多了。村里上了
年纪的人都记得,那段时间她几乎天天到村子通往山外的唯一一条路口上去,向着远方
眺望。有人和她打趣,说小蔡,是不是等韩家少爷呀。她说,是呀,就等他呀。少爷腿
不好,临走那年托我给做条皮裤子。这不,早做好了,狗皮的,穿上暖和得很呢,就等
他来取呢。
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韩天成率领他的第四十七团攻下了泗河城。队伍举行了隆重
的入城仪式,欢庆的锣鼓和秧歌发出震天喧响,韩天成骑着高头大马行在最前面。谁也
说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反正走着走着,突然有一条长长的彩带飘过来,搭缠在他的脖
颈上,而彩带的另一头抓在一个少女的手中。他顺着抖动的彩带望过去,看到了一张青
春勃发的脸——这张脸一下子使他回到了12年前,他在沂水国立中学就读时的岁月,
那时他的周围有不少这样的脸庞。但从那以后,戎马倥偬,岁月在枪林弹雨中流逝,这
样的气息对他来说真是久违了……他打马立住,柔声说,你叫什么
当天傍晚,那张青春勃发的脸蛋仿佛再次从天而降。她居然躲过了卫兵的盘查,出
现在泗河城各界人士为庆祝大军入城而举行的晚会上。很多双眼睛同时瞄上了她,她的
眼睛却瞄上了坐在主宾位置的韩天成。最终那两双眼睛里迸发出的光芒缠绕在一起,使
热闹的晚会现场都黯然失色。
那年韩天成31岁,宋燕玲18岁。宋燕玲是个小手工业者的女儿,当时她正在省
城的女子师范学校读书,原本是回泗河城的老家逃避战乱的,没想到正赶上大军攻打这
座古城——却也因此而促成了一桩令她的小姐妹们羡慕不已的婚姻。尽管后来的事实证
明这桩婚姻并不成功,但那时她一百个愿意。
五年之后,韩天成的队伍从朝鲜战场调回国内休整。一位沂水老乡带来了他的父亲
已经谢世的消息。可以说这个消息彻底掐断了他与故乡的联系。如果不算小蔡的话,他
在故乡就没有什么亲人了——小蔡又算是怎么回事呢他困惑,他无奈,所以他不敢往
下想。这个时节,他的夫人宋燕玲已经在省政府机关上班了,他们的儿子也快出生了。
老地主死后,是小蔡为他操持的丧事。她央求村里照顾了一口薄板棺材,才使他不
至于在奔向黄泉的路上以草席裹身。以后每逢老地主的祭日,小蔡都到他的坟上烧点纸
钱。日子流水一样过去,小蔡转眼间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蔡婆婆。韩家洼人的心肠毕竟还
是软的,蔡婆婆后来在村里一直享受着五保户的待遇。她早已不再等待,人们在她面前
也不忍心再提及韩家少爷。我记得我刚上学的那年,有一回在路上遇见拄着拐棍一步三
摇的蔡婆婆,她叫住我,问我去干啥。我说去上学。她眼睛一亮,扔掉拐棍,上前摸着
我的额头说,听婆婆的话,好好读书,读出名堂就去城里做事,到时别忘了帮俺把狗皮
裤子捎给韩家少爷……年底,蔡婆婆无疾而终,临死时紧紧抱着一条已经被虫子蛀得快
要成粉末的狗皮裤子。村里人把她连同狗皮裤子一起葬在了一片向阳的山坡上……
韩天成瘦小的身躯深深陷在沙发里,面色惨淡,许久无语。共同回忆往事使我们都
感到十分疲倦,几近虚脱。最终是他打破了沉默,他咕噜着,说:“我的膝关节一到冬
天就怕寒不假,但我从不记得让她做过狗皮裤子……”
七
夏天,爬墙虎青翠的藤蔓覆盖了干休所的每栋小楼,这些小楼看上去像是搭在野地
里的一座座窝棚。小风吹来,数不清的椭圆形叶片像一面面精致的小扇子,仿佛接到同
一个命令似的一起扇动,煞是喜人。白天,满目的叶片反射着阳光,到了晚上,它们便
发出沙沙的响声,犹如在讲述一个流传千古的故事。
我一直没有养成午睡的习惯。中午,大概除了哨兵,干休所所有的人都在午休,我
就搬张椅子到门口的葡萄架下复习功课。原先我以为当公务员很轻松,可以抽出不少时
间自学,以便明年参加全军统考。来后才发现,属于我个人的时间并不多。
韩将军倒是非常支持我。他对我说,起子,好好干吧,干出点名堂来,不要让人说
我们韩家洼的男人是窝囊废他边说边冲我晃晃拳头,我也冲他晃晃拳头。他接着用郑
重的语气说,你才刚开始嘛,谁也不敢说你日后当不了师长、军长、军区司令、总参谋
长话音未落,我们就都为这个缥缈的巨大前景颇感滑稽地笑了。笑毕,他又若有所思
地说,当然,干不好也没啥,可以回韩家洼。哪里是天堂我看故乡就是天堂为了表示
对我的支持,他嘱我晚上可以多学一会儿,早晨不必起那么早,他自己上山就行,不用
我陪,我只要七点半准时赶到山下的小广场就可以了——我们一般都在那里的小摊上吃
早点。我觉得这样不妥,每天仍坚持陪他到凤凰山南坡的烈士墓地闭目静坐。这使我尤
感疲惫。
(连载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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