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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子弹穿过头颅(6)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1月22日02:40:54 星期二), 站内信件

子弹穿过头颅

陶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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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个周末的上午,韩将军到院里溜达,我留在家里学习。突然,我最亲密的战友林
建明出现在我面前,他专门请假来看我了。这是我离开机关警卫营后我们第一次见面。
他神采奕奕,满面红光,我以为他得了什么好事情,比如入了党或立了功之类。他愈发
得意地说,那些都不算啥。他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他偷偷喜欢上了通信总站的一个女孩
儿,那女孩儿也挺喜欢他,她的名字叫赵冬。我回忆了一下,多少想起一点赵冬模糊的
影子。记忆中的赵冬走起路来喜欢像模特那样扭腰甩胯,这使她在女兵群里格外惹眼。
她的嗓音也不错,好像她和林建明还在一个晚会上合唱过一首歌曲。也许从那时开始,
林建明的心就被赵冬带走了,从此不再安宁。很久以前,林建明就不喜欢军营里的战争
故事,他喜欢军营里的爱情故事。连续失眠了三个夜晚后,他按捺不住地给赵冬写了一
封信——没敢在营区附近的邮局发,他特意跑到市中心的一家邮局投寄的。接下来他陷
入了等待的痛苦,心想若是那封信石沉大海,对于他将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他也许就会
从此消沉下去,对生活难再抱有幻想。令他喜不自禁的是,一个星期后,他收到了赵冬
的来信,赵冬在信上表达了同他一样的心情,还说她看了来信的邮戳,他那封信是在她
家楼下的邮局发的,她也特意请假跑到家门口的邮局,发出了这封信。望着我的朋友兴
高采烈的脸,我觉得我有必要提醒他,他们的举动是一种冒险。军营里人人皆知,士兵
不准在驻地谈恋爱,尤其是男女士兵之间,更不能越雷池半步,否则会受到严厉的惩处
。林建明却傻笑着说:“我当然明白这些。不过除了我们三人,不会有别人知道。”他
冲我挤挤眼睛,又说,“除非你去告密。”
  我觉得这句话不需要回答,就没接他的话。他顾自说下去:“即便事情败露,我也
不怕。你没有尝过爱情的滋味,所以你体会不到它的力量。”
  “一个男人,最好先有了前程,再来考虑爱情。比如你我,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考上
军校,否则什么都将会竹篮打水一场空。”我指指自己的脑袋,“看来是你的脑子出了
问题。”
  他愣了一下,看了我半天,才说:“天起,你变得俗气了。”
  这时,韩将军回来了,我忙把林建明介绍给他,并说这是我最好的战友。老头嗬嗬
笑着,拍拍我和林建明的肩膀,说:“我看出来了,你们的关系就像当年我和丁子一样
。”
  老头执意要留林建明吃午饭,吩咐我多搞点好吃的。就餐时我们喝了一点酒,三人
都很快活。林建明走后,老头感慨道:“见了你的朋友,就让我想起丁子,总觉得他还
活着……”他抬起右手,用食指和中指使劲点着太阳穴,同时摇晃了一下,差点跌倒。

  韩老头独立生活的能力已经越来越差。夏天来临之后,最让我犯愁的就是每天要帮
他洗澡。开始他硬撑着自己洗,可有一次他滑倒在卫生间里——幸亏没摔出偏瘫骨折什
么的,否则我就不好交待了。从那以后,我坚决不同意他单独进卫生间冲澡。
  第一次照应他洗浴时,他极不情愿地脱衣服,我也有点不自然。但我迅即被眼前的
事实惊呆了——我眼花缭乱地数了数,他身上有六处伤痕而在这之前,我只见过他左
腿肚上的一处枪伤。他从未向我谈起过他喋血疆场的经历,也许在他眼里,士兵挂彩和
树木长疤没有什么不同。可事实明摆着,这副干枯的身躯曾有过六次被钢铁所伤的经历
。如今,枪弹纷飞的岁月早已过去,而那段岁月却在这副不起眼的躯体上留下了抹不掉
的痕迹,它们就像六枚坚硬的花朵,长久地开放,闪耀着金属的光泽。至少在这具躯体
消亡之前,它们不会萎落。
  我替他往身上抹肥皂,帮他擦干水珠。我一次次碰到那些质地坚硬的印记,一次次
心惊肉跳。说真的,我不喜欢他的身体,但我喜欢那些伤痕,因为每个痕迹都有一个往
事。我喜欢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
  他胸口靠右边的那处刀伤最为骇目——再往左偏一点点,他就要随这一刀而无声无
息了。
  我问他六处伤疤的来历,他不说其他那五个地方,只是指着胸口处说:“这是日本
人留下的。”显然,那五处伤痕是中国人留下的。
  1939年夏天的黄龙岗之役是韩天成抗战期间参加的最惨烈的一次战役。在那之
前,游击大队在日军强大的军事压力下东躲西藏,非万不得已不会出手;在那之后,他
们更不想和日本人硬碰硬,能打就打,打不了就躲。事实上黄龙岗之役的规模并不大,
而且是他擅自决定打这一仗的。那时他已经当上了中队长,丁子在他手下当排长。他率
领他的中队去黄龙岗一带发动群众扩大武装,和前来扫荡的一小队日军不期相遇。按照
以往惯例,他应该及时撤离。但他手痒痒了。已经不止一次地见了鬼子就躲让他窝火透
了,他手下有70多人,鬼子只有30多人,两个打一个,他不信打不过,他实在不想
放弃送到嘴边的肥肉。于是,他一咬牙,命令部队抢占制高点,呈一字排开,准备战斗
,谁要逃跑就地枪决。在战斗发生之前的短暂空隙里,他兴奋得血液倒流,因为他们已
有两年时间没有好好打一仗了。然而,双方刚一交手,他就感到不大对劲儿,鬼子清一
色的三八大盖,火力猛;他的弟兄手里握着的只是些汉阳造、单打一、老套筒之类的陈
旧武器,而且有十多人只拿一把大刀片。但这时再想撤走已来不及了,鬼子切断了他们
的退路,他唯有硬着头皮干了。好在他们占领了有利地形,鬼子第一次冲锋很快被打退
了。没等他们喘口气,鬼子嗷嗷叫着再次冲上来,他扔掉不好使唤的短枪,从身旁一位
战死的弟兄手里抓过一杆汉阳造,一边下令放近了打,一边朝越来越近的鬼子瞄准。也
许就是从这一仗开始,他变得对敌人的头颅格外感兴趣。他固执地认为日本人大老远地
到中国来,一定是他们的脑子出了问题,所以他要把炽热的子弹送进他们装满了秽物的
脑袋,尽管他们都戴着钢盔,给子弹寻找目标增加了困难。他瞄准了正弯腰朝他奔跑而
来的一个老鬼子。从年龄上看,那混蛋足可以当他的父亲,因此搂火之前他稍稍犹豫了
一下。随即他手中的枪响了,他仿佛看清了那颗弹丸运行的轨迹——它像一簇闪着寒光
的箭头,拖着一串美丽的火星,长啸着射向老鬼子的头颅。然而正是那顶绿油油的铁帽
子暂时救了老鬼子的命,那颗弹丸撞上了它,在猛推它一把之后改变了方向,画了个弧
线,落在老鬼子身后。似乎它有点不甘心,撞上铁帽子时遗憾地尖叫了一声。他呢,当
然更不甘心,他冷静地压低了一丝丝枪口,食指轻轻一抖,第二颗弹丸便追随着它的前
任应声出膛。这一回,那颗深明大义的亲兄弟般的子弹没让他失望,他清晰地看到它贴
着铁帽子的下檐,准确无误地钻进了老鬼子的眉心,发出沉闷的爆响。随着这记闷响,
那顶铁帽子居然应声飞向了半空。与此同时,老鬼子的面颊上涂满了色彩斑斓的秽物…

  这确实是他心花怒放的时刻。如果他没有记错,这是他击碎的第二颗头颅。在此后
十多年的杀伐中,他到底击碎了多少头颅,恐怕是个谁也无法知道的谜了。
  那一仗的惨烈程度是所有人始料不及的,不到半个时辰的工夫,他手下的弟兄就损
失了一大半,血腥气逼得人睁不开眼。后来,鬼子终于冲上了他们的阵地,双方展开了
白刃战。丁子真是好样的,丁子挥舞着一把鬼头大刀,先是把一个戴眼镜的中年鬼子像
削泥一样斜劈成两半,紧接着又直奔一个少年鬼子的脖颈。鬼头大刀就像天空中划过的
一道优美的闪电,带来一声清脆的炸雷——响雷过后,那个少年鬼子的头颅就离开了它
原来的地方,与大地平行着,急速飞向远方……

连载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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