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paste (see,look,read),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子弹穿过头颅(7)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1月22日02:41:14 星期二), 站内信件
子弹穿过头颅
陶纯
----------------------------------------------------------------------------
----
他右胸处的伤痕就是这个时候落下的。一把三八大盖的三棱刺刀狞笑着奔向他的胸
膛,他倒下了。到最后,连他在内,他的人还剩下八个活着的,鬼子剩下五个。假如不
是大队长带人赶来救援,他们八个很可能干不过那五个鬼子,最终全部阵亡。大队长一
到,那五个鬼子赶紧逃掉了。由于他擅自和敌人硬拼,给队伍带来了重大损失。他躺在
病床上,接受了极为严厉的批评,并被撤销了中队长职务。丁子的排长职务也被撤销,
改任班长。伤好之后,他到丁子手下当了一名士兵。丁子挠挠头皮说,成子,你看这事
搞的,嘿嘿,这样吧,咱班我当班长,你说了算。
上级当然有上级的道理,上级怎样处理他他都没有怨言,就是枪毙他他也能心平气
和地接受。但他不后悔,从不后悔——毕竟他让30个鬼子躺在了中国的黄土地上,毕
竟他为游击大队挣来了30枝呱呱叫的三八大盖,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这30枝三
八枪一直是游击大队最好的武器。同时他还相信,那些因为他的错误决定而长眠于黄龙
岗的弟兄会原谅他的。
他惟一感到遗憾的是,他身上的六处伤疤只有一处是鬼子留给他的。
八
天气转凉之后,韩天成的身体每况愈下,食量减少,难以入眠,走平地如攀高山,
有时意识发生障碍,面部肌肉僵硬,说话困难,口水涟涟,不停地咳嗽,呼吸声像一架
老式风箱。他的心肺好像也出了毛病。
我为此感到害怕,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但他说,起子,我一时半会儿的还死不
了。我心里有数,你不用担心。
那年第一场小雪飘下来时,我陪他住了一个月的院,经过医护人员精心治疗,他的
病情得到了控制,我这才蹋实了一点儿。
但他已经不可能再爬上凤凰山了。天气好的时候,我就搬两把椅子到门口的太阳下
面,然后扶他出来,安顿他坐好,再往他身上盖床毯子。我们面对面坐着,找一些话题
念叨。头顶上爬墙虎的叶子已经落光,干枯的枝桠全部裸露出来,像纵横交错的经脉,
只是不见里面有血液流动。有一些枝条被风吹折了,但并不掉落下来,而是贴着墙体随
风摇摆。明年春天,它们还会抽出新芽,然后顽强地向高处进发。
那段时间,我们坐在温煦的阳光下,有时说个没完,有时半天不说一句话。情绪好
的时候,他像个刚懂事的孩子那样,好奇地缠着我给他讲故乡的事。我谈起村口的那棵
活了500年的老槐树,谈起前些年还在的那口深井和那盘石磨,他微微笑了。我谈到
已经过世和仍然健在的几个老人,他说“还记得”或“不记得了”。有一天,我忍不住
谈到了一个叫韩道银的人,此人是韩家洼的村支收,而且与他家还连带有一点点血缘关
系——韩道银的祖爷爷和他的爷爷是堂兄弟,从辈分上讲韩道银该叫他叔。当然他不可
能认识此人。我说,韩道银这几年眼看着发了,办了好几个厂子,专门生产“茅台酒”
和“中华烟”。他买了小轿车,住上了三层的小洋楼,家底可是比当年首长家强老鼻子
了,他还和一个叫小翠的年轻寡妇打得火热……他烦躁地摆摆手,脸色很难看,示意我
不要再讲了。他猛拍一下座椅扶手,眼里露出凶光,急促地咕噜了一串话——我只听清
了其中一句:
“……敲碎他的脑壳……”
他浑浊的眼里突然迸出的凶光使我闻到了一股血腥之气。
接下来他半天不语,情绪明显地坏了。我有点后悔,不该给他讲这些。往后再谈故
乡,我就专门挑好的讲,甚至现编一些美好的事情让他听。
一天,一辆小车无声地停在小院门口,从车里下来一位头发花白但气势压人的老妇
。我从老妇的眉宇间看到了当年她青春勃发的英姿——无疑她就是宋燕玲。掐指算算,
她也是65岁的人了。从省人事厅副厅长的位置退下来后,她一直赋闲在自己的那一栋
小洋楼里。
我忙把她领进韩天成的房间,然后关门退出。通过先前陆陆续续的描述,我已经大
致了解了他们的婚姻历程。他们当然都是坚定的革命者,但两个革命者性格简直不可调
和,一谈就崩,一碰就炸,而且各不相让。共同的执拗和暴烈注定了他们婚姻生活的不
幸。也许还另有一个原因——解放后若干年里,男人在远离省城的好几座营盘里奔走,
女人不甘心像那些没文化没思想的随军太太一样,把自己绑在男人身上,她舍不得丢下
她的事业。其结果是,她坐上了足以令人垂涎的省人事厅副厅长的位置,这在干休所老
将军们的家属中是独一无二的;但同时也使他们在精力旺盛的时候失去了交流感情的机
会。
不一会儿,干休所于所长就是我刚来时的于副所长颠颠跑了来,我把于所长送
进老夫妻的房间,站在门厅里等他们出来。半小时后,于所长陪宋燕玲径直穿过客厅,
朝小院门口的轿车走去。我忙跑去看韩天成。他仰靠在藤椅上,神态平静,我悬着的心
这才放了下来。他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大意是老婆子来找他商量,说俩人年纪都大了,
是否搬到一块住也好有个照应。他知道这是为他好,但年轻的时候就尿不到一个壶里
,他到了这把讨人嫌的年纪恐怕更是麻烦。这辈子就这个样子了,下辈子如果还能做夫
妻,再好好过吧。他握住我的手,说起子,他们嫌弃我,你不会嫌弃我,因为咱们兄弟
是喝一眼井里的水长大的。
想到他把我当成了他最亲近的人,我心里热热的。我大声说:“首长,就这样过,
挺好,我不嫌弃您”
不知何时,于所长站在了房门口。他冲我招一下手,我跟他出了楼。于所长瞪我一
眼,压低声音说:“小韩,你这孩子不会看眼色。老人就像小孩,你得学会哄他,不然
你干得再卖力,也算不上一个好公务员。你要想法哄哄老头,争取让他们两口子住到一
块,所里也跟着少点麻烦。”
我答应了于所长。但我知道不会有结果。
转过年来,一连半个多月,天气阴沉沉的,冷风飕飕,刮得人心烦意乱。这年春节
,人们就是在这种阴冷潮湿的天气里度过的。幸好这一阵子韩天成老头的身体和心情还
算稳定,才使我不至于有度日如年的感觉。除夕之夜,我炒了一桌子菜,还包了饺子。
他早早地坐在餐桌前,一个劲地嚷嚷倒酒倒酒。我不忍扫他的意趣,破例允许他喝一点
干红,也为自己倒了一杯。他乜斜着我,说酒柜里还有一瓶茅台,是20年前军区老司
令送他的,那年他带××军参加全军演习,干得不赖。他朝墙角的一个柜子呶呶嘴,说
起子,我要是你,就把那瓶酒干了。我嘿嘿笑着,装做不好意思地拎出那瓶真正的茅台
,几口就下去了一半。那晚老头的心情格外好,他思维敏捷,说话连贯,笑声不断,胃
口也不错。席间,他还愉快地回忆起60多年前的一个除夕夜,说丁子那贼小子趁人不
备,偷走了他家两只没蒸熟的鸡和一壶烧酒,气得他父亲吹胡子瞪眼的,把全家人都熊
了一个遍。说那时尽管他家是远近闻名的大户,他父亲仍然节俭得要命,平日里根本舍
不得吃肉。说老辈人就这样,盖房、置地、攒钱,岂不知房是招牌地是累,攒下的银钱
是催命鬼,到头来怎么样呢后悔都来不及。他由父亲说到丁子,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斯世当以同怀视之,丁子就是他年轻时候的知己。他再由丁子说到我,说我是他晚年
的知己,他一生能有两个知己,真乃他的造化……
到了子夜,我们仍无睡意。后来窗外传来沙沙的响声,我拉开门一看,下雪了,晶
莹的雪花在夜空中闪亮,把个除夕之夜铺排得雍容华丽。韩天成拄着拐棍来到院子里,
像个天真的孩童那样,伸出手去接雪花,说:“大雪一过,天就该放晴了。”
果然,从大年初三开始,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光,我又可以陪他到门口晒太阳了。
2月底的一个晴空万里的日子,他却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
日闭门不出,脸色灰暗,情绪低沉。喊他吃饭他说不饿,问他哪里不舒服他说心里不舒
服,叫他吃药他说世上没有治心病的药。他这个突然的变化令我焦急万分,尽管肚子饿
得咕咕叫,也只得装出没有食欲的样子,陪他干坐。我一遍遍地问他到底咋了他说你
该干啥干啥去,与你无关。他都这个样子了,我能去干啥只好陪他干坐着。
到了晚间,他叹口长气,说起子你知道吗,今天是丁子50周年祭日……
九
50年前的这一天,也是晴空朗朗,但是在鲁南平原与鲁中山区交界处的石门关前
,朗朗晴空却被敌我双方的炮火搅成了昏天黑地。此前,游击大队已经改编成了山东兵
团的一个正规师,他当三营营长,丁子是副营长。他们师掩护新四军主力进入山东境内
后,兵困马乏。可就在他们身后,国民党的三个整编师正紧紧咬住不放。那一天凌晨,
师长把他叫来,说三营要在石门关前留下打狙击,掩护全师撤退。师长故作镇静,笑眯
眯地,其实满含杀机。师长递给他一支老刀牌纸烟,说韩天成你给我记住,三营必须坚
持到今夜零点,一分一秒都不能少,守不住你就提着头来见我,除非在这之前你已经战
死——妈的就是你死了,三营也得给我守到今夜零点,少一秒钟都不行
太阳刚从地平线上露头,整编第十一师的一个先头团就到达了石门关前。韩天成迎
风站在高处,望着山下流水一样源源拥来的敌人,真是羡慕得不得了——狗崽子们精良
的装备在艳阳的照耀下流光溢彩,看他们的气势不把石门关踏平决不会罢休。丁子踱到
他身边,说全营532人一个不剩地全拉上来了,这下可真要硬碰硬了,不是鱼死就是
网破。我说我看这回很玄乎,搞不好鱼也死了网也破了,咱们怕是都活不到今夜零点了
。娘的,豁出去吧丁子却说,成子你得活下去——你也死不了。我一个大字都不识,
我死了不可惜。你呢你有文化,用处更大,所以你不能死。
整整一个白天不间断的厮杀,把原本朗朗的晴空打得阴风呼号,血雨升腾。敌人在
山坡上丢下了差不多1000具死尸,他手下的500多个弟兄有400多个流尽了最
后一滴血,活着的也都成了血人。石门关,石门关,成了敌我双方的鬼门关。他左肩胛
骨中了一弹,丁子肋部吃了两块弹片。黄昏时分,敌人再一次发动冲锋。拥上来的步兵
虽然很快被打退了,但要命的是,一辆坦克像从地底下拱出来似的,突然闯进了最西面
的战壕。它打了个滚儿,重新站起来,履带上沾满了血,看上去它像一只嗜血的巨兽,
狞笑着顺战壕扑来,上面的平射机枪哗哗叫着——幸亏他们把战壕修成了蛇形,否则,
顷刻之间那挺平射机枪就会把壕沟里所有的人打成马蜂窝。那时部队还没有打坦克的经
验,不知道该怎么对付它,所有的人都呆了,一时束手无策。如果不尽快搞掉这个钢铁
怪物,不用一袋烟的工夫,它就会横碾战壕,三营的人一个也别想活着出去。
最危急的时刻就这样来临了,场面异常混乱。韩天成怒吼一声,举枪对准一个扔下
枪想逃跑的士兵——最终他无奈地把一颗子弹射进了那个士兵的后脑勺。他记得那个兵
是不久前刚投诚来的,长得文文静静,像个姑娘家,像个学生娃子,年龄和他当年投笔
从戎时差不离,胡子还没长出来呢。但是,他没有别的办法,他只能打碎他洋溢着青春
气息的脑壳……
钢铁怪物越逼越近,它的狞笑如雷贯耳。他冷静一下,命令身边的几个弟兄,快绑
手榴弹,用集束手榴弹炸它一个弟兄抱着一捆迎了上去,被怪物身上的机枪打得血肉
横飞;又上去一个,又被打烂。一连上去七个,全被它打成了碎片战壕里会喘气的人
越来越少。他只剩一个念头——如果阵地不保,回去也是死,干脆就在这里让那个怪物
把我的身子碾扁吧他抓过一捆手榴弹,弯腰就往前冲——但是,他只迈出一步,脚腕
子就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拽住。他听到一个声音说:成子哥,我来。
就这样,没等他反应过来,丁子劈手夺下他手中的集束手榴弹,猴子一样跳到沟沿
上,朝着那个巨兽奔去。恰在这时,躲藏了一天的太阳突然露了脸,它蹲在西边的山头
上,把万道霞光尽兴泼洒而来。丁子就迎着夕阳前行,他甚至连腰都不弯一下,而是挺
胸昂头,舒展张扬着四肢行进,浓稠的霞光在他身体周围旋转缠绕,发出岩浆包熔石块
的哧哧声。坦克里的射手大概想不到会有人顺着壕沿跑来,一时来不及调整枪口,串串
涂满了霞光的子弹钻进丁子脚下的黄土里。随即,丁子摇晃一下。他的肚腹和胸部接连
中弹,噗噗的响声震得整条战壕都跟着颤动。他又摇晃了一下。但他没有倒下,他继续
前行。他的肠子垂落下来,就像他双腿间夹着一条彩色带花纹的拐杖。壕沟里所有活着
的人都张大了嘴巴,所有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了过去。突然,他的头颅发出一声短促而清
脆的爆响。紧接着,不知有多少粒子弹奔向他已经残缺不全的脑壳,就像数不清的马蜂
一齐飞向它们的窝巢,眨眼之间,那个窝巢爆裂成了碎片,五彩斑驳的碎片呈扇形散开
,在空中滞留了一会儿,然后天女散花般缓缓飘落。那一刻,即将熄灭的霞光重新又被
点燃,天地之间浓妆艳抹……丁子的躯体再也不能前进了,但那个焦黑的躯体仍然没有
倒下,它仿佛一截历尽风霜雨雪电打雷击的树桩,虽褪去了绿色,可就是不倒下它牢
牢生长在离坦克约五米远的地方,巍然挺立。这个气势居然将那个钢铁怪物都吓得停顿
了一下,里面的平射机枪好像也给震慑得变成了哑巴,暂时停止了射击。战场上寂静无
声。
韩天成撕肝裂胆地叫了声丁子,但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觉得是自己的脑袋被击
碎了,心脏剧烈地疼痛了一下——这一痛就是50年
接下来的事情谁也无法想象——当那个钢铁怪物再次吼叫着,前行至那截树桩跟前
时,那截焦黑的树桩晃了晃,然后倒向战壕,准确地砸在正哗哗运转的坦克履带上,随
即那捆手榴弹爆炸了,掀起的气浪把人的脸皮都揭去了一层……
(连载之七)
--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FROM: 172.16.6.40]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2.588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