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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子弹穿过头颅(8)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1月22日02:41:36 星期二), 站内信件
子弹穿过头颅
陶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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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天之后,韩天成带领剩下的20多名弟兄,在莱芜城外的吐丝口追上了师部。见
了师长,他死去一般,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师长上前扶起他来,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师长说,我已经把三营事迹上报兵团,兵团会通令嘉奖你们。
他痛哭一阵,说,可是,我的三营已经不存在了,500多个弟兄呐……
师长说,三营没了,你就当团长。
他说,丁子,孙男丁也牺牲了……
师长说,他是个好同志,记住他吧
他说,三营没了,丁子也没了……我不当团长,我要三营,我要丁子……
师长说,喝点酒,治治伤,再好好睡一觉。
望着师长那张疙里疙瘩的脸,他在心里咬牙切齿地说,老子才不当团长,老子就要
三营,就要丁子……
十
我的朋友林建明打来电话,问我功课复习得咋样了。我说:“先别管我,把你自己
管好就行。”
他不去琢磨我话里的话,而且也不掩饰他的得意,说我和赵冬的事情已经敲定,这
一阵子拼命学习,做梦都想着高考。我会考上的,为了赵冬,我也得考上,永远留在部
队,留在这座城市。
放下电话,我想我也得关心一下自己了。从丁子50周年祭日的那一天开始,韩天
成的身体状况就急转直下,所有的症状都超过了以前,而且更糟糕的是,他的精神状态
也不妙,常常沉默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有时一整天不说一句话。像他这种历经千难万
险的人,肉体可以被摧折,精神却不能垮,一旦精神出了毛病,将是灾难性的。为了更
好地照料他,我把我的床搬到了他的房间,日夜与他相伴。由于用在他身上的时间越来
越多,我个人可以支配的时间所剩无几,只能在他睡着以后翻翻课本。我把自己搞得小
脸灰黄,疲惫不堪。我觉得为了他放弃考试也不是不可以,但又总是不太甘心。
在这个莺飞草长的春天,我陪着韩老头在干休所和医院之间来回奔波,常常在家里
住几天,再到医院呆一阵子。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他对我念叨,说丁子死了,
好多弟兄都死了,他却活了下来。丁子是替他死的,原本该死的是他,所以他的地位、
房子、车子、存款都应该是丁子的而不是他的,只要有一口气,他就不能忘记这一点。
糊涂时,他常常把我当成丁子,说一些老话旧事。或者把我当成鬼子兵、国民党兵什么
的,突然抬起右臂对准我,右手食指做射击状;要不就呆坐在那里,目光呆滞,右手食
指和中指顶着太阳穴,像个自戕动作。有一次,他从睡梦中醒来,硬说他的小洋楼是敌
人的碉堡,窗子是射击孔,外面爬满墙的藤蔓是伪装网。他抱起枕头歪歪斜斜走到门口
,往地上一竖,冲我说,快卧倒,要爆炸了。见半天没动静,他又拿起另一个枕头扔给
我,命令我再上。还有一次,我搀着他在院子里散步,一辆小车驶过来,他猛一怔,说
,敌人坦克上来了,给我炸掉它……
4月下旬的一天下午,我从医院取药品回来,突然不见了他的踪影。我急坏了,满
院子找,都说没看见。住8号楼的胡德平老将军拦住我,惋惜地说,我看老韩活不过今
年了。小伙子别急,他今天不会有事的。他能去哪里你去山上找找看。胡德平的话提
醒了我,我飞奔着往山上爬,肘部和膝盖摔出了血,疼得我眼冒火星。我跑到南坡的陵
园,果然看到了他的背影。他坐在一座墓基上,双臂死死抱住一块石碑,像溺水的人抱
住一捆稻草——他居然脸贴着石碑睡着了,晶亮的涎水把铭文都打湿了一片。我摇醒他
,他把右手放在头顶上,口齿含混地说这是在哪里,我的脑袋还在吗
这是他最后一次上山。谁也弄不清他是怎么爬上来的,犹如神助一般,他竟然没有
摔伤。回去的时候,于所长派来两名警卫战士,我们三人轮流背着他,好歹才把他护送
下山。
我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回到家后,我偷偷落了泪。当天傍晚,就和于所长一起把他
送进了医院。从此,他再也没能回到7号楼。
院方提出让家属陪床,于所长打电话把他的儿子韩军叫了来。韩军磨磨蹭蹭来到后
,面无表情地在他父亲的病床前踱了一会儿步。韩天成正在昏睡,并不知道儿子来看他
。
1975年底,22岁的韩军涉嫌卷入一起流氓案,被公安机关刑事拘留。当时宋
燕玲还在“靠边站”,她把电话打到韩天成在外地的军部,要他回省城一趟,找人把儿
子保出来。她说,同时卷入那个案子的好几个有后台的嫌疑人都溜了,凭什么光抓韩军
,你作为堂堂一军之长,不能袖手旁观。韩天成却一听就火了,说他乱搞女人绝对不可
原谅,他这是自作自受。儿子天天跟你在一起,你也有责任。话没说完,就把电话扔了
。结果韩军被判五年徒刑。他们父子之间的芥蒂就是这时形成的。干休所人人都知道这
事。
韩军把于所长叫到走廊上,有点动情地说:“我爸在战争年代作战勇敢,出生入死
,多次负伤,屡立战功。解放后又致力于我军现代化建设,兢兢业业,呕心沥血,做人
正派,不搞腐化,像这样的高级干部,实在不多。他把一生都献给了党,最后时刻,就
得靠党派人来侍候他,我想我的要求一点都不过分。”
韩军一席话,说得于所长张口结舌,无言以对。我站在一边,心想把那段话的后面
几句去掉,就可以作为一篇简短的悼词。韩军说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看他决绝的样子
,于所长脸色铁青,对着空荡荡的走廊说:“怎么啦你以为组织上不管吗当然要管
不但要管,而且还要管好”
于所长和我商量,说让我先顶一阵,他再派人来顶替我,保证不会耽误我参加考试
。我点头同意。后来于所长到底没派人来,这样我就一直陪伴韩天成,直到他生命终结
。
其实高干病房条件不错,老头住里间,我住外间,每天都可以洗热水澡;医院还时
不时派个护士帮帮我,而且不用做饭,我觉得比在干休所时还轻松。有个叫黄涛的小护
士见我有空就捧读课本时,说:“有韩老英雄保佑,小韩你会考上军校的。”这话说得
我心花怒放。望着她姣好的姿容,我的身体竟然不争气地躁动起来。我的脸红了。
在韩天成最后的日子里,宋燕玲倒是表现出了她宽广的胸怀。她隔三差五来医院探
望,有时陪丈夫说几句话,有时啥也不说,就坐在床头,握住男人的手,看他休息。这
一对没有摘到爱情果实的革命者,最后时刻焕发出的桑榆之情,算是给他们的往昔岁月
做了一点补偿。
韩天成断断续续对我谈了他对后事的要求。他说他过世之后,不要把骨灰盒放进凤
凰山上的纪念堂,存在那里没用,白占地方,多少多少年后,谁还记得他要把它葬在
家乡的土地上,找个僻静处,拢一堆黄土,足矣。和土地在一起,他的灵魂才会塌实。
又说他有个祖先,年轻时在外地做官,告老还乡后又做起振兴家业的梦,其实是害了后
代。他从没做过这样的梦,只想百年之后把这把老骨头运回去,他从哪里来,再回哪里
去,顺理成章。还说他的存款要建一所育英小学。他让我拣重要的记下来,向组织上汇
报。
最后他对我说:“起子,将来你也要这样做,不管你当多大的官。”
这天我回干休所取东西,见7号楼换装了崭新的铁门,韩军和他老婆艳芳正拿着皮
尺丈量房间。我明白了,他们是趁老爹还有一口气,先把房子占下来,以免被干休所收
走。我看到老头用来盛放存款折的一个小抽屉也被撬开了,心里颇不痛快。韩军扔给我
一支烟,说:“我父亲从没为我着想过,他是个不称职的父亲。他自己也承认这点。我
给他做了40多年儿子,得到的报酬就是这栋老房子和这点儿钱。和别人比比,多吗
不多。真不多”
韩军非要拉我坐下聊聊。客厅里的破沙发已被弄走,我们只好盘腿坐在水泥地上。
韩军说,是战争使我父亲变得冷酷了。父亲最大的悲剧是不会遗忘,战争早已结束,他
却仍然沉湎在其中。可你看看人家,谁还老念叨过去眼前的事还忙不过来呢巴顿有
一句话说得好——一个将军,最好是在最后一场战斗中被最后一颗子弹打死……韩军又
扔给我一支烟,替我点上,说:“小韩,不管怎么说,我和我母亲确实非常感激你,你
照顾了他一年多。”
我说:“我和首长都是老韩家的后代,几百年前一个祖宗,照顾他是分内的事。再
说,又是组织安排的,是我的本职工作,不需要感激。”
离开韩军,我首先想到,老头建育英小学的愿望已不可能实现。向组织上汇报他的
遗愿时,我擅自做主,把关于遗产一项的处理要求悄悄抹去了。
这期间还有一个不幸的消息,我的朋友林建明和赵冬在一个咖啡馆约会时被捉住。
其实他们的事领导早有察觉。士兵玩这种游戏等于玩火。结果他受到严重警告处分,被
调出机关大院,派往东部山区的一个守备团继续站岗放哨,而且他参加全军统考的资格
也被取消。赵冬则因为有人说情,暂时不作处理,等待年底复员。
林建明来医院向我告别时神色惨淡。他说他不后悔,他毕竟爱过,他爱赵冬,赵冬
也爱他,这就够了。他们把一段真挚的爱情故事留给军营,让后来者咀嚼吧。他说这些
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他和赵冬不会再有什么结果了。我送他下楼,在楼梯拐角处,他拥
抱了我一下。这种重于泰山的战友情谊竟使我们有了诀别的感受。
韩天成是在6月下旬的一天深夜走的,走时很安详,死因是心脏衰竭。他没有惊动
任何人。当时外面下着小雨,大家都在睡觉。我最先发现的。我做了个梦,梦见有个黑
衣人在往悬崖下面推他,他也不反抗,任由那个黑衣人往下推。我突然就醒了,光脚跑
到他床前伸手一试,他已经停止了呼吸。我看到他微微皱着眉,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紧紧
扣着太阳穴,像一个智者在思考。但我更倾向于认为,这个姿势像自戕动作。从此,这
个画面长久地留在了我的脑海里。
追悼会那天,来了很多人,光小轿车就停了一大片。一位中将致悼词时,我负责搀
扶宋燕玲。我感觉到了她的颤抖。于所长跑上跑下,衣服都湿透了。这个会开完,紧接
着还要开另一个,参加这个会的大多数人要留下来,对另一个亡灵进行追悼。被追悼者
是住8号楼的军区原副参谋长胡德平老将军,胡老几天前的夜里突发大面积心肌梗,当
即死亡。
韩天成的远房侄子韩道银作为家乡代表参加了追悼会。我在停车场看到了他的皇冠
车,车身上沾满了污泥。透过车窗玻璃,我看到里面坐着一个年轻女人,正是寡妇小翠
。韩道银把女人带到这个令人悲伤的地方来,让我的胃一阵翻腾。这时,韩道银叼着烟
卷踱过来,他大大咧咧拍拍我的肩膀,说:“你小子干得不赖嘛。将来混好了,可别忘
了我啊,是我把你办出来的。”他又补充了一句,“也别忘了咱家乡。”我笑笑,啥也
没说。望着他硕大无朋的头颅,我突然想起韩天成曾经说过的话:“……敲碎他的脑壳
……”
十一
年底,我从陆军学院回故乡休假。到家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到南山去,去看看韩天
成的坟茔。夏天安葬他时,我正在考场里挥汗如雨,没有跟着来。
他的坟在一面向阳的山坡上,那地方确实不赖,僻静,幽雅,少有人打搅;阳光充
足,而且避风。别处都是百草凋零,黄叶飘舞,这面坡上,小草们却还透着隐隐绿意。
山下是一条蜿蜒的小河,此刻,河心的冰凌在阳光下闪耀着炫目的白光,宛若一面巨大
的镜子。
如果不是那块大理石墓碑,他的坟和别的坟没有什么两样。我面前隆起的黄土堆上
,已经开过一茬紫色的裂萼花了。西面不远处就是蔡婆婆的小坟头。据说为他举行安葬
仪式时,村里有些上了年纪的人提出,干脆把“韩家少爷”和小蔡葬一起算了,但被上
面来的人严厉制止了。而此时老财主韩昭亮夫妇的坟头早已因年代久远无人照看而在土
地上没了踪影。
我没有在韩天成的坟墓周围看到任何一个新鲜的脚印。想想他在家乡已经没有一个
亲人活着了。许多年来,他一直固执地断绝着与故土的联系,和家乡疏远在所难免。孙
家洼有个叫孙正平的老干部,官至省军区副司令,孙副司令在位时,孙家洼不断有年轻
人去投奔他,前前后后被他拉扯出去的至少有一个加强排,最早走的都当上了师长。但
韩家洼从没有一个人去投奔韩天成,人们说,他连他爹娘的坟都不曾回来看一眼,添一
把黄土,去找他又有什么用呢
我蹲下来,按照家乡的风俗,为他烧了一刀纸钱。纸帛爆响,青烟缭绕,灰蝶起舞
,往事如云。60年前,他决绝地与这里告别,做起闯荡天下的梦。60年后,他终于
还是回来了。
青烟散尽之后,我微闭上眼睛,试图看清黄土下面的他。但我只看到一只精致的小
盒子,而无法看清他的面容和身躯。这时,我的脑子里出现了他把右手两根指头扣紧太
阳穴的画面,感到热血一股股往脸上涌。我也不由自主地抬起右臂,伸出食指和中指,
紧紧顶住太阳穴。我想知道一个人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不知过了多久,我
感到身后有点异常,就站起来,转过身子。
是姚秀。她远远地望着我。我们已经有半年多没联系了,听说她过了年要去城里打
工。我想喊过她来,和她说说话,但这时她已经走远了。
(全文完)
原载《解放军文艺》2000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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